我颔首:“姜相深谋远虑,若没有以身饲虎的决心,如何能配做你的对手?”
姜弥紧盯着我看了半天,阴悱悱道:“这城外还有我的五万长曲驻军,只要城中有动静,他们立刻就会攻进来,到时候你们还是死路一条。”
我后退一步,走到意清跟前,清凌凌道:“可现在还是势均力敌,意清,你想不想为尹氏报仇,我们或许等不到光明正大为尹氏伸冤的那一天了,那么你就用你的武艺来手刃杀父仇人。”
姜弥下意识地连连后退,躲在执剑护卫的士兵身后。意清沉默良久,轻声说:“谢谢你,孝钰,都是我连累了你。”
我在赵煦的保护下后退到街边的石阶上,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如果萧衍真的出了事,那么这样安排应是我的能力之内最好的了。离宫之时,我已让沈槐把润儿和景沐抱出宫了,萧衍的两个女儿宝徽和珍徽我也为她们做好了安排。至于太后和芳蔼,萧崵禀性单纯孝顺,如果将来他继位,一定会善待他们。
还有皇族宗亲,萧崵与萧衍不同,他心性简单,温厚,不会为难他们,一定也会善待他们。
这样想想,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只可惜了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我能活着,把他生下来和润儿作伴该有多好。
杀戮已起,昔日同殿为臣、合心忠君的士兵如今你死我活地厮打在一起,血流了满地,周围弥漫着血腥味儿,浓密地铺罩下来。
像极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屠戮。
我的天资不高,不够聪明,又太过贪心,总想将所有都抓在自己手里。阴差阳错的走入了棋局中,却无改天换地,扭转乾坤的本事。可我却是已经尽力了,顶着凤尾星的名号这么多年,或许就是为了今天,也只为这一件事而来。
尹伯伯,舅母,若是泉下相见,你们不会怪我罢。
意清连连斩杀数名府军,青衫上尽是血渍,却无畏无惧地直直逼向姜弥,连清润的双目都充斥着血红。眼前光影一晃,我见一个纤弱的身影排除万险往意清身边靠,仔细看了看,竟是换作女妆的宋灵均。
她穿着窄袖玉色襦裙,云鬓簪珠,蛾眉画钿,竟是那般俏丽。
宋灵均弯身从地上捡起刀刃,配合着意清直往姜弥身上砍,奈何宣水军极其尽心,将姜弥护卫的严实,一时竟找不到突破口。
厮杀了大半个时辰,连嘶吼声都减弱了许多,我觉得腰腹酸痛,靠在墙垣上微微吸了口气,透过微沉的天色,见宛如从天而降的红巾将兵团团围了上来,为首的看着很是眼熟,拔剑吼道:“都住手,圣驾在此,谁敢造次。”
我如鲤鱼打挺一样直起身子透过重重防卫看过去,见众人拥簇,华盖罩顶,萧衍披着黑色凤雉长毛大氅,自重兵中走出来。
他秀美的双眸含着冷冽的光,众人已扔下刀剑齐齐跪拜,还有停手不及的被拥簇过来的随军就地斩杀。
这一下风声鹤唳,彻底震住了场。
姜弥自军中站出来,丝毫不见狼狈,雍身长立,宛如见了鬼一样。萧衍略去众人,冲他雍容一笑:“舅舅,看见朕很惊讶么?”
第141章
姜弥只盯着萧衍看了一会儿,几分了然,几分不明所以的喟叹:“陛下自有天佑,安然归来,臣为何要惊讶?”
萧衍收敛了笑意,凤眸掠过昏暗天光下的血流成河,视线淡淡地在我身上点了一下,行云流水般地收了回来。
我才想起,姜弥方才说他有五万长曲军驻守在长安城外,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会来向他禀报。可为何萧衍安然无恙地进入长安,姜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接到,他虽然老城神算,心思诡秘,可刚才乍一见到萧衍时所表现出来的惊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莫非,萧衍已将那五万长曲军收服了么?他哪来的兵马?
“朕不过离京数月,长安竟已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舅舅,你不给朕解释一下吗?”
姜弥看向意清和宋灵均:“臣是为捉拿逆贼,沈意清伙同季康子阴谋造反,还有这大理寺少卿宋灵均,她竟敢无视王法,女扮男装科举致仕,还担任朝中官员这么长时间,实在是无视朝廷法度,需得严惩。”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轻勾了勾唇角,道:“那倒是劳烦舅舅费心了。正巧,朕进城时恰碰见了仓惶出逃的季康子,顺手把他带回来了,今儿看看,人也挺齐全,不如干脆详细地审一审,看看这些逆贼到底怀着怎样的鬼胎。”
姜弥的面上漾过一丝慌乱,沉声道:“陛下,不过是陈年旧案,早就下了定论的逆犯,何需大费周章地审问?”
“已经下了定论的逆犯?”萧衍将视线落到意清和宋灵均身上:“一个是先帝当年亲封的大理寺卿,一个是朕做太子时亲点的状元,转眼间全成了十恶不赦的逆犯,朕总得知道是为什么。”
姜弥还想再说什么,萧衍却已转了身,吩咐紧随其后的徐文廷:“通知京兆府,把街面清肃料理干净,若是天亮还能见着一点血迹,坊间有一句传言,唯京兆尹是问。”
嘱咐妥当,他像是带着几分刻意地露出些许疲色,“朕星夜兼程,赶了整整十日的路,着实有些累了。”他像是无意地转向身边甲胄加身的将军:“范栩,大理寺离这儿挺近的吧?”
范栩垂眸应是:“驾马车,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萧衍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咱们就夜访大理寺,看看子商这些年都干的怎么样。”
姜弥的脸色晦暗如阴霾,却不再置喙,或许他已经察觉出来,萧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由他牵着鼻子走的傀儡帝王。他言笑晏晏,风轻云淡,内里却极为强硬。
内侍官将御辇牵过来,萧衍转身走了几步,看向一直靠在墙边的我,“皇后?”我连忙跟上他,萧衍先踩着榻阶上了御辇,从里面朝我伸出手,清隽秀昳的容颜上被宫灯耀出一层薄薄的光晕,看上去瑰美异常。车架稳稳当当地向前行进,我没忍住,说:“总得不着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出事了,才……才调兵的,想着殊死一搏总比坐以待毙强。”
他目光柔软地凝视着我,轻轻说:“别怕,我不会怪你的。毕竟这么长时间,偌大的长安城,我有那么多的亲人,只有你是真心挂怀我的安危,派了太医,一遍又一遍的遣人来问,还想法设法让大哥带云红缨来找我。”他的眼中若行云有影,透出几许凄清与嘲弄。
我心里顿觉不是滋味,“那……为何我派去的人都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了?”
他拉过我的手,深为愧疚地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舅舅深信不疑,我已遭遇不测,危在旦夕,是以刻意封锁消息,不让探病之人回来。他城府深沉,太难骗了,所以要骗他之前得先骗你,我若连你都瞒着,才有可能会让他相信,我是真的不行了。”
我低下头,轻轻捂住肚子,嗫嚅道:“又利用我,别的时候也就算了,我现在不能担惊受怕。”他探头看我:“孝钰,你说什么?”
大理寺近在咫尺,几乎能看见宫灯灼耀下,身穿冕冠朝服的官吏已齐齐等在那里,候着接驾。
我拿不定主意,既想快些告诉他,又怕在这个关口会扰乱他。迟疑间,他伸手从我袖中将露出一角的黄锦诏书抽出来,展开扫了一眼,笑道:“还真是厉害,模仿其我的笔迹来足以以假乱真,舅舅怕是叫你骗过了吧。”
“其实……也没那么难骗,就是表现的淡定些,沉稳些,慢条斯理地给他看,他不太会想到我敢伪造圣旨。”
萧衍愣了愣,笑道:“我从前没看出,你还有勇有谋呢。”
我靠在他身边,怅惘道:“我以为你……,那还有什么可怕的,脑筋反而清醒得很。”辘轳声中,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
连檐端楼下,十数层云阶,姜子商领着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已恭候在那里。
“朕今日要借大理寺一用,审一桩陈年旧案。”他看向姜子商,后者一改往日玩世不恭,沉静异常,仿佛早已料到什么。萧衍看着他有些不忍之色,柔缓道:“你有亲人牵涉其中,不宜审理,朕已召回顾长青,将他官复原职,以御史台大夫的身份审理此案。”
姜子商躬身:“臣遵旨,公堂已收拾妥当,夜间风凉,陛下快些进来吧。”
萧衍未动,目光垂落到姜子商身上,略微出神,而后才缓缓一笑:“好。”
虽然当年意清先后供职大理寺少卿和大理寺卿,但我还真未在成年以后来过这里。依照礼制我是不能公然在朝臣面前抛头露面的,萧衍让人在公堂里设了一架菡萏薄绢屏风,摆放在沟凿曲水前。
多日未见,顾长青神采依旧,只是人看上去好像消瘦了许多,难道辞官之后还另有磋磨力气的地方么?
他在公堂正中,向坐于旁侧的萧衍施礼后,朗声道:“臣既奉陛下之命审案,那么当先申明公堂的规矩,不论尊卑,不论长幼,不得随意打断本官审案。”
说罢,命人将意清和宋灵均带了上来。
隔着薄绢屏风,我望着意清消瘦的侧面,愣怔出神。听顾长青问:“你们二人劫掠朝廷钦犯季康子,可认罪?”
宋灵均挽着臂纱,轻俏道:“刑部大牢跟铁桶似得,我和意清才有几个人?劫得了天牢吗?”
“那你说,季康子是怎么逃出去的?”
宋灵均讥诮地扫了一眼姜弥,“姜相特意将季叔叔从天牢里带出来,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引着我们来劫,这要是不劫,岂不是太不给姜相面子了。”
姜弥在剔红太师椅上坐得稳稳当当,眼皮上翻瞥了宋灵均一眼,像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连话都懒得说。
顾长青看了看姜弥,也并不问他,只接着问宋灵均:“那你们为何要营救季康子,可是与他勾结,意图不轨?”
宋灵均刚要说话,意清拉了她一把,不急不缓地说:“我们营救季叔叔,是因为他是当年尹氏逆案的重要证人,也是直接当事人,当年的旧人死的死,散的散,若是连他也遭遇了不测,还有谁能说得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得尹氏逆案四个字,顾长青歪头看了看萧衍,踌躇着,萧衍视线平直,淡然道:“既已说出了缘由,顾卿顺着审下去便是,不必看朕,公堂之上你说了算。”
顾长青将视线收回来,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话也格外掷地有声:“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他是证人,那么本官问你,他是何事的证人?”
意清缄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姜弥:“清嘉五年,韶关兵败,突厥长驱直入,皆说是季康子献城鄯州,叛逃所致。可事实是当年姜相派人在落马道伏击季康子大军,导致其全军覆灭,而后开城门献与突厥,污蔑季康子叛国,进而将私通外敌的罪名扣在了尹太尉的身上,致使太尉在燕州被冤杀……”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熄灭,像是含了深重的悲怆伤戚在其中。
公堂之上安静的即便是针羽落地,也清晰可闻。姜弥握住了椅子扶手,嗤笑道:“沈大人说得好像是自己亲眼所见似得,清嘉五年那时你才几岁?怎么就知道千里之外的事?还那么笃定?”
意清镇定平静地回说:“我不知道,可季叔叔知道,他既是当年鄯州的守城将军,也并未像传言那样被突厥授以高官厚禄,那是不是应当召他上公堂将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顾长青刚要说话,姜弥抢先一步道:“季康子在洛州意图谋逆,刺杀圣驾,证据确凿,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可信的?”
顾长青等他说完了,才道:“可不可信,也要审过才知道。”他冲左右侍立的衙役道:“押季康子上来。”话音落地,我见萧衍朝身旁的范栩勾了勾手,在他耳边吩咐了些什么,范栩点头立马跟着衙役出了公堂。
等候的空荡,衙役上了一轮新茶,窗外夜色已浓酽,月光黯淡,倒是星辰格外闪亮。我抿了一口煮的浓茶,心想,看来是要审一夜,那城外的驻军萧衍可已解决了么?
第142章
想到此处,突觉腹部一阵痉挛,极其不适。
我捂住肚子,尽量告诫自己一定要将心情放平和了,万不能再忧思深虑。这样放松了好一会儿,才觉这不适感逐渐消退,如抽丝剥茧一般回归安静。不由得心想,看来这孩子虽说磨人了些,但还是挺讲道理的,好好与他商量也商量得通。
衙役带着季康子到公堂上,这显贵环绕,他却是一副铮铮铁骨的样子,膝盖绷得笔直。短暂的尴尬,萧衍极为自然地朝身后内侍招了招手:“给他搬把椅子。”
姜弥哼了一声,或许是自持身份,不值当为这种小事出言反对,所以也没说什么。
顾长青将视线在萧衍和姜弥之间巡弋了一番,没说什么,直接转向季康子,问:“堂下之人可是当年尹太尉麾下大将,鄯州的守城将军季康子?”
季康子目不斜视,“正是。”
“据沈意清和宋灵均所言,当年献城鄯州给突厥另有隐情,你且详细说明当年韶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康子目光微晃,冷硬如铁的外表下隐有松动,似是忆起了当年的事,邈远的视线中隐隐含着沉痛与憎恨,冰刃般刮了姜弥一眼,沉声说:“当年突厥挥军二十万侵犯我韶关边境,尹太尉奉命率军抵御,我们商议趁着夜色分兵三路奇袭突厥大营,我率军借道落马道,却遭遇偷袭,因落马道两道峭壁奇陡,易攻难守,且对方是有备而来,所以我方几乎全军覆没。”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姜弥:“我死里逃生后,不甘心稀里糊涂地折兵损马,便率仅存的几个小卒偷偷跟着这伙人,发觉他们竟与晏马台暗相勾连,晏马台守军对他们十分恭敬,皆因他们是奉姜相之命而来。”
姜弥瞥了他一眼,“这无凭无据的,你可不要污蔑老夫。你一个马前卒,本官何必费这么大周折去偷袭你?况且你刚才也说了,偷袭突厥乃是当年尹太尉亲自拟定的策略,既是偷袭必是军情机密,当年本官远在长安,又向来与尹氏不睦,从哪里知道这样的军情机密,还做下你口中那样周密的安排?”
我低下头,抓着裙纱丝缎,手骨因紧绷而发白,微微颤抖。
季康子冷笑了一声:“在你眼里我自然是个微不足道的马前卒,可当年人尽皆知,我深受尹相与尹太尉器重,若是我在行军阵前有什么举措,你只消在先帝跟前稍稍言语,便能轻而易举把这盘脏水泼到尹相和尹太尉的身上。当年你命人在落马道以巨大的落石袭砸鄯州守军,导致诸多逝者被砸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而你的人又急着清理尸体,去大开鄯州城门引突厥入内,恐夜长梦多,所以行事仓惶,才让我逃了一劫。你说无凭无据,你派去的人在晏马台修整,装备器械,当年整个晏马台守军都是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