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将身体微微后仰,“当年的尹氏逆案血流成河,十年以后朕不想再看见当年的场景重现。姜氏,是朕的母族,只陨舅舅一命足矣。”他看了看公堂案桌上堆起的小山高的书证,喟叹道:“再详查下去,牵出藤蔓扯出根,怕是到时候就算朕不想株连九族朝臣也容不下。不如到此为止,朕可以还尹氏一个公道,剩下的就且由着后人去评说吧。”
姜弥缄默片刻,问:“陛下所言当真吗?”
萧衍神情慎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揽过纁裳,垂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我一直在大理寺的内室坐着,没坐多久,沈槐便进来了。我瞅了他一眼,问:“润儿呢?”他弯身在我身侧坐下,“我已将太子送回宫了,大局已定,没有什么地方比宫闱里更安全的了。”
依照他缜密的性格,景沐也应当在稳妥的地方了。我便垂下头,没说什么。沈槐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娘娘猜测,陛下会如何处置姜弥?”
“我猜不出来,但我觉得这一回不会放过他了罢。”
沈槐以余光撩了一眼秩序井然的大理寺内里守卫,淡然道:“依照陛下的处事风格,多半会让他自裁。人死如灯灭,只要这罪魁祸首死了,好些事儿也就算彻底掐断了,给我们也有了交代。”
话音刚落,外间陡然乱了起来,护卫脚步密匝,进进出出个不停,纷乱中依稀听到有人喊:“姜相自刎了……”
我回过头来看沈槐,他几分寥落地摇了摇头,很不以自己的正中红心而自喜。内侍将幔帐掀开,萧衍穿着一身单薄衣衫漫然走进来,瞥了一眼沈槐,淡然道:“吴越侯今日这般出力,可知这真相揭开,你的吴越侯也算是当到头了。”
沈槐很是风轻云淡地施礼,道:“当初兄长新丧,我本是受了怀淑太子的嘱托进京来帮皇后的……所做的一切在最初早已料想到了结果,既然错了就得承受后果。即便是受兄长连累,沈氏的勋爵不保,可传家的诗书不曾荒废,后世子孙若有勤学勉励者也可凭自己的本事科举致仕,同样能为国尽忠。”
萧衍轻笑道:“你这个人,这样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之处。可朕心里一直奇怪,你口口声声兄长,姑父害了你的同胞兄长,夺了你的勋爵,你便一点也不恨他吗?”
沈槐摇了摇头:“人都死了,恨有什么用。况且他生前做了这么多,犹可见其煎熬与后悔,所承受的痛苦不亚于旁人,臣宁可以他为戒,凡事只求对得起自己良心即可。”
我这样听着,觉得这位叔父大人不像是有感而发,倒像是明里暗里在敲打萧衍似得。
第144章 朝与暮
萧衍也不知是听明白还是没听明白,面色淡定如初,不置可否。范栩从侧门外进来,简单拘礼,直朝萧衍而来,走到跟前,才看到沈槐也在,略带顾虑地瞥了他一眼,踯躅着不言语。沈槐倒也乖觉,举起长袖揖礼:“臣告退。”
我离得他们不远不近,有只言片语飘到我的耳朵里,什么‘闽南’,‘怀淑’,‘忠勇公’……萧衍仔细听着,转身对他道:“把沈意清和宋灵均看住了,不许他们离开。”
内室的焚香醇厚怡人,扑到面上,带着热气,反衬得身上一丝丝冰凉入骨。我静悄悄地坐在榻上,等着萧衍将一切安排妥当,拖着曳地的纁裳长袖漫步走进来,一直走到我跟前,半蹲下,抬起我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叹道:“你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受了惊吓?”
我想了一会儿,抬眸看他:“衍,今日旧事重提,我回忆起从前,觉得父亲在最后的那些时日其实心里很不好过。从尹伯伯死后他就一直生活在负疚之中,憎恨自己,时时煎熬,却又无处可弥补,只能守着一个意清,把全部的心力和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直到他知道了怀淑没死,或许心里才稍稍好过了一些。他是一个顶聪明的人,可一时糊涂也能干下这样大的错事,人是不能亏欠自己的良心的,不能去伤害不该伤害的人。”
他的眼睛乌深幽深,含着专注凝簇的光,一眨不眨的紧盯着我看,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阴影。
良久无言,他看着我的脸色,柔声问:“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微低了头,唇角含笑:“我怀孕了,太医说已有三个月。”萧衍一怔,面上漾过喜色,转而微凛,嗔怪地说:“胡闹。”
“既已有了身孕就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里,这么又是刀枪又是审讯的,也不怕惊着这孩子。”
他坐在我身侧,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肚子,我勾起唇角,“孩子好好的,一定能平安出生的。”
萧衍抬头看我,俊美的容颜上如同铺了一层温柔的光,直渗入眼底。他伸手将我搂住,静默许久,才缓慢道:“吴越沈氏的世袭勋爵得撤去了,要将沈氏从世家之中除名,孝钰……恐怕姑父和姑姑也不能继续在官祠里葬着了。”
这一切我早就料到了。其罪当罚,生死无碍。或许,父亲生前也早就料到了,这条路走到最后所有亏欠了的都得一一还回来。
“我会替他们找一处僻静地方的,衍不必为难,这是求仁得仁。”
萧衍像是轻笑了一声,才说:“我替他们找吧,等我找好了你去验收,满意了就把他们牵出来。国法也不外乎私情,我到底还是沈氏的女婿。”
我愣怔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脑中其实有一片纷乱的丝絮缠黏在一起,但视线一触及到他的眉眼,那片丝絮瞬间扯断飘走了,我摇了摇头,“不,我对衍是放心的。”
---过后几日,萧衍下诏为清嘉五年尹氏逆案平反,将尹相等一甘无辜受戮者厚葬,灵牌迁入宗祠,供后人凭吊。所涉案者,根据罪名轻重而依律惩处。姜弥自刎谢罪,罢免姜氏诸人及其党羽一切官职,贬为庶人。同时将吴越沈氏的勋爵裁撤,自世家中除名。
萧衍替我父母在长安郊外找了一处幽僻地方,将他们迁葬进来,派扈从仆人日夜看管、清扫。我去看他们时正是桃花盛开、艳丽至极的时节,细碎的花瓣碾落到裙裾上,有着胭脂般明亮的色泽。
我去时,远远见着墓前站了一个人,素衫倾洒,气质飘逸。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他却好像有感应似得,适时地回头,见是我,清幽一笑:“小玉儿。”
怀淑将那乌铜面具摘了拿在手里,问:“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我依言从怀里将两枚红丝绦白玉的同心结拿出来,本以为他会拿其中一个,可没想到他都拿走了。
“我们各自安好,相互保重,也算这一生没有辜负彼此了。”
我心中顿觉五味陈杂,忆起那些早已远去的旧日时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终归,还是我对不起他,心情如浸在冰凉的露水里,很是伤感。却听他浅笑了一声:“你可别觉得亏欠我,当初长辈们为我们定亲时原也没有问过我们的意思,这将来会发生什么,每个人会走到哪一步本就是未知数。更何况……”他身体倾斜,微微靠近我,“实话说了,当年我早就不耐烦当太子了,若要我让做天子,那真是……”他滋滋感叹:“这劳心劳力的事还是留给衍儿吧。”
“那……闽南……”
怀淑的目光幽深:“若我是衍儿,也不会轻易放卢芳奎回闽南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能把卢氏满门禁在长安而留他们一条性命,也算皇帝陛下宅心仁厚了。”
他将视线往我身后瞥了瞥,转而促狭笑道:“不过,小玉儿,有一件事你得格外注意些。衍儿留下卢氏满门的性命没准儿是另有目的,这卢漱玉可一同被扣在长安了,她一直待字闺中,如有人对她有什么企图,这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的手里,少不得要投鼠忌器,曲意逢迎了……”
我的心果真沉了下去,清清凉凉的声音自身后飘过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背后使坏的小人行径了?”
萧衍皂色的春衫上落了些许桃色花瓣,这么步履轻盈地走过来,倒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气度。
我摸了摸微鼓的肚子,拿眼梢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跟来了?”
怀淑笑道:“这还用问吗?准是听说我也在这儿,不放心所以跟来了。”
萧衍抓着我的手,甚是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就算信不过你,也信得过孝钰。我们情比金坚,任谁也挑拨干扰不了。”
我想起刚才怀淑给我描绘的一幅生动图景,没忍住,冷哼了一声。
怀淑拿出一副势要把萧衍气死的派头,极为夸张地叫道:“哎呦,皇帝陛下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酸腐文人那一套,真真儿要把人的牙都酸掉了。”
萧衍什么时候落过下风,冷森森地反击:“那你还不快走,回去补补你的牙。”
怀淑清怡温隽地冲我们笑着,将乌铜金面具重戴回去,幽淡地说:“好,那我走了,不在这儿碍皇帝陛下的眼了。”
说完,当真取回平放在地上的七弦琴,头也不回地迎着风走了。
好,那我走了。
我和萧衍都没有想到,这是怀淑此生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天开始,他果真如隐天遁地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萧衍派人将长安翻过来覆过去找了许多遍,也是无果。许多天,萧衍处于一种迷怔的状态中,似是无法相信他就这么消失了。这种迷怔很快地演化为不甘、愤怒:“我就不信,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他派人去了青桐山,发觉掌道早就由那已辞官的莫九鸢接任,他是齐晏的徒弟,经长老们同意将多年前病逝的齐晏牌位迎回了青桐山。
对于这个结果,萧衍又恍惚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夜里,坐在床榻上忿懑道:“我再派人去芷萝山,萧怀淑要是不出来跟我说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我就让人把芷萝山烧了。”
我坐在里面,颇为同情地看着萧衍,普天之下除了我,还有谁给皇帝陛下吃过这样的瘪。
没几日派去的人一脸菜色的回来了,见着萧衍忙不迭地诉苦:“那疯女人一会儿说我们踩坏了她的草药,一会儿说我们惊着了她的药虫,非要我们赔他,陛下,臣等可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这钱是不是能从户部填补上?”
萧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睨了那些人一眼,摆了摆手,让他们快滚。
我默默地从幔帐里走出来,捂着日渐显怀的肚子,说:“我想吃红豆乳酪糕,多放一点红豆,要甜的。”
萧衍歪头看了看外面沉酽的夜色,盯着我的肚子,“你这是怀了个妖孽吗?昨天晚上三更时要吃辣油酱藕,今天晚上又要吃甜的,这口味能不能固定一下,别整天换的这么诡异?”
我抿了抿唇,阴悱悱道:“你现在是不是对我不耐烦了?是不是有新欢了?那个卢漱玉就在长安,你是不是偷偷去见她了?”越想越不对,甩着袖子怒道:“我想吃甜的怎么了?怎么了?那又不是我想吃,是肚子里这个想吃。好啊,你现在对我们都不耐烦了,我……我要离家出走。”
萧衍一边摁住我因激动而过分摇摆的胳膊,一边好言相劝:“孝钰,你别太激动,太激动对孩子不好。你刚才想吃什么来着,红豆乳酪?好,我这就让御膳房做,你等着啊,一会儿就给你端上来。”
他往外走了两步,刚要叫人,我在身后提醒他:“多放红豆,加糖。”
等萧衍掀开幔帐进来,我坐在绣榻上,将铜镜甩到一边,拖着下巴看他:“衍,你还爱我吗?”萧衍几乎不假思索,连忙说:“爱。”我郁闷道:“你说的这么快,肯定是在唬我。”
萧衍也闷着一张脸:“你前天这么问我,我说得稍微慢了些,你就说我变心了。我现在说快了你又说我唬你,孝钰,我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苦涩地摸着脸颊,忧悒道:“我发觉自己最近肿了……”
萧衍坐到我跟前,捏着我的下颌转了半圈:“我看看,是长了点肉,不过这样好看,从前你太瘦了。”
第145章 朝与暮
我将信将疑地看他:“真得?”
他和缓温润的笑了,抬起胳膊将我搂在怀里,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宠溺纵容:“真得。”
一阵温甜馨然的香气袭来,宫女端着刚烹制好的红豆乳酪进来,我轻嗅了嗅那甜到几乎要腻化了的香味儿,看了看萧衍,默不作声地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我想喝……”
萧衍连同一屋子的宫女内侍如临大敌般看我,萧衍帮我顺了顺气,探头问:“你想喝什么?”我歪头:“我想喝酸梅汤。”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现在又变成酸的了?”见我拧眉看他,忙吩咐宫女:“没听见么,娘娘要喝酸梅汤,还不快去御膳房。”宫女忙揖礼告退。
窗外明月高悬,散下一地清晖。我摸着肚子,有些伤慨地说:“今日意清来看我了。”萧衍为我整理裙纱的手微滞,“我已恢复了他尹氏的身份,想留他在朝,可他执意要走。”我叹道:“他说自己心性耿直,不易弯折,恐怕不适合朝堂,所以想要归隐山林,做一个教书先生,为大周培养有才志士,延续其父之愿。”
萧衍含笑说:“你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吗?归隐山林,从此天高水阔,自由自在,而且,我知道他前脚刚走,宋灵均后脚就跟上他了。这一下,连如花美眷都有了,他们尹氏的血脉定会世代绵延下去。”
经他这样一说,我倒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归宿。心情舒畅了,便又想起些琐碎事情:“母后命人传来信,想把润儿接到祈康殿里住几日。”我见萧衍脸色暗了一瞬,便故作嗔怪:“衍,你说润儿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母后怎么又来跟我抢?”
萧衍依旧沉默。我知道他为了当初姜弥起兵造反时,太后频繁召见萧暘而深深介怀。他找了个理由,把萧暘赶回了封地,可却不能找个理由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驱逐,这样僵持着,苦的还不是自己吗?
我叹了口气:“那日母后来找我,话里话外,不是提及润儿就是提及芳蔼,我想她是挂念着自己的女儿和孙子的。那种情景,我到底是个外姓人,又跟尹氏联系密切,她不放心我也是寻常。衍,你还有母亲,要好好珍惜,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