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在这地方走了,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也不方便叫人来送他,只有我送一送,希望他余魂未散,能多些安慰。”
沈槐正抱着麻衣蓑笠进来,一听随即打起岔来:“陛下,草民这就不懂了,什么叫这地方,我们吴越人杰地灵,好山好水,哪点比长安差了?”
萧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上身笔直,纹丝未动,冷淡道:“你这府宅还挺气派,祖上传下来的吧。”
沈槐愣在原地,没多时便认怂:“草民多嘴了,陛下高抬贵手,千万别抄家,祖宗传下来的就剩下这么个宅院了。”
孝钰垂敛下眉目,唇线僵硬,似乎在强忍着笑。她偷眼去看萧衍,见他果然眼皮开始打架,强撑了一会儿,便彻底合了眼倒在她的怀里。
沈槐忙把怀里的杂物扑棱到一边,惊愕道:“这,这……我可没给陛下乱吃东西,不关我的事,孝钰,你得给叔父作证。”孝钰无奈地搂抱着萧衍,咬牙道:“我给他在茶里下了点迷药,这都两天了,还当自己是铁打的少年郎啊,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人叫了仆人合力把萧衍送到床榻上,孝钰命人把早就温热好的参汤端来,一勺一勺地喂进萧衍的口中。这一切都做好了,她替他把被角掖好,痴惘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剩下的两天我来守。”
夜色沉酽,沈槐正亲自拿了麻布擦拭着灵堂里的物什。人至中年,温雅更甚,只是一双眼珠不时地滴溜溜转动,透出些精怪的气质。见孝钰独自过来,他一改白天的滑稽不羁,拿出些长辈的沉稳,叹道:“我也想说,这么熬着,万一出个差池,谁能担当得起。”孝钰点了点头,四顾左右,问:“莫九鸢呢?怎么这几日倒不见他了?”
沈槐道:“他是青桐山掌道,身上杂事多,没个清闲时候。这不,刚偷得浮生接到你们,便又去处理道门中的事务去了。”
孝钰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从前那根在萧衍身边的莽撞小子,如今已能当得起天下第一道派的梁柱,颇有些岁月如水,逝去不回头的感慨。
“说起来,这些年我们虽在吴越,可一点没断了长安那边的消息。咱们这位陛下,将侵扰大周数十年的突厥打得哭爹喊娘,避退到数十里之外,还不忘上表求饶。而南郡的祸乱消除的干干净净,兴新税制,从前的匪寇之乡如今都成了缴粮大郡,物阜民安,天下升平,八方来朝,只怕当年□□皇帝在位时也没有这番盛景。”沈槐的视线微恍,倾心叹道:“有明君如此,任谁也该服了。”
孝钰在蒲草团上跪好,轻挑了挑唇角,“可他的辛苦又有几人知道呢?”就因为这皇位是从怀淑的手里抢过来的,所以他时时悬剑在顶,没有丝毫敢懈怠,勤勉政务,恪谨己身,几乎将全部的精力倾注到江山社稷上。人人都觉得他是明君,创下了许多可供载入史册的功绩,可他也是一介凡人,撑着肉体凡胎,操心最重,殚精竭虑才换来了今日的大好局面。
沈槐将炭盆往孝钰身边挪了挪,蹲在她身边陪她,说:“可他有你啊,孝钰,他有你,单就这一点,比怀淑幸运了许多。”孝钰有些意外地看他,见沈槐从衣襟里摸出一封信,“这些日子总也找不到机会避开陛下把这个给你,我想怀淑是打算了无牵挂、干干净净地走的,可临了临了还是没忍住,我原想着等办完了丧事找个借口亲自去一趟长安,你们既来了,也省得我费事了。”
孝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硬括的信笺,止不住的发抖。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怕什么,这些日子强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仿佛轻易塌陷,心揪在了一起,溢出些不明所以的情绪。
纸笺很薄,从中间折了一道放在信封里。墨迹洇出来,看上去也并没有写很多,她轻轻展开,只有三个字——下辈子。孝钰渐觉视线有些模糊,捂住嘴,避免哭出声来惊扰了外面守夜的禁卫。沈槐默默地自袖间抽出一方丝帕递给她,怅然若失道:“若是有下辈子,你可千万得避着些陛下,找到怀淑,把这一世欠他的还了才行。”
孝钰将眼泪抹干净,也不管泪珠还是接连落下,把薄纸笺放在火盆里,哽咽着微笑着说:“好,怀淑哥哥,下辈子,我一定找你。”
第149章 番外—无题
萧衍醒过来时,见窗外天光暗淡,隐约飘着细雨如丝,他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捂住脑侧,觉得里面像是坠了铅块沉甸甸的。
随行的内侍忙上前,将煨在炉火上滚烫的参汤端过来,尖声细气地说:“陛下,您先喝了这汤,娘娘特意嘱托的。”萧衍精光内蕴的眼眸罕见的露出些许迷茫,但未持续太久,转而想起他昏睡前饮了一杯孝钰递给他的茶,暗咬了咬牙,掀开被衾,直奔前堂。
那里好生热闹。沈槐领着四五个孩子在与孝钰一一介绍,三个小的看上去不满十岁,是沈槐的。两个大的足有十五六岁,是沈槐的堂兄所出。堂兄早逝,膝下又只有两女,便都寄样在他这里,只等找个好婆家尽早打发出去。萧衍站得远远的,见孝钰甚是亲昵地摸过那几个孩子,从扈从手中接过见面礼一一递给他们。
三个小孩儿穿着白底刺黄花的绣褥,裳摆几乎垂到地上,拿了礼物便都高兴地由大一些的姐姐迎着回屋去玩了。沈槐身边只跟了一个看上去长了副精明相的侄女,打量了一番孝钰,转头问沈槐:“叔父,侄女怎么从未见过这位表姐,她是从哪里来的?”
孝钰心想,她父亲年少离家,因幼时遭了些不公正的对待,后来一时糊涂又干下那些荒唐事,自是无颜再见吴越父老,从前没有交往,如今和萧衍一起微服而来自是不能轻易暴露了身份。见沈槐略有些为难地揉了揉额角,含糊不清地说:“小韶,怎么偏你有这么些问题……”小韶不依不饶:“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难说的……”娇俏纤薄的嘴唇慢慢颌上,略有些出神地看向前方。两人察觉到她的视线,皆循着看过去,见桂花树下萧衍不知已站了多久,银白的缎衫上窸窸窣窣落了些许细碎的黄花瓣。
沈槐和孝钰迎上去,孝钰勾住萧衍的胳膊,一双眼眸莹光透亮,低声问:“醒了,睡得可好?”萧衍斜睨了她一眼,低哑着嗓音道:“最后一次,再敢给我下那种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孝钰瞪了他一眼,欲把手从他的臂弯间抽出来,却反被萧衍截在中间握住,紧扣在手心里。两人不再多话,因沈槐和小韶已走到跟前。
沈槐敷衍着礼数冲萧衍微躬了躬身,“明天下葬,坟茔已准备妥当了。”萧衍的目光微微放空,似是被阴郁连绵的天气所惑,生出几分伤悒,难得的对沈槐很是客气:“你多费心了。”沈槐一怔,头略微低下,道:“应该的。”
站了一会儿,雨下得大了些,扈从上来打伞,萧衍接过油纸伞和孝钰共打一把,极自然地将她揽在怀里,冲沈槐道:“等明日下葬我们便走了,这几天叨扰太甚,让你家里都不得安宁了罢。”本以为沈槐至少会客套两句,谁知很是自然地顺杆儿往上爬:“可不,为给两位腾地儿,我夫人都领着刚出生的孩儿回娘家住去了,还有那几个孩子……”小韶实在听不下去,暗中扯了扯沈槐的衣袖,“叔父,你怎么这样!”
萧衍唇角微弯,露出些很是高深的笑意:“你若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沈槐一壁挣扎着将袍袖从小韶的指间抽出来,一壁冒着僭越不敬的仪态靠近萧衍,凑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说到最后连孝钰都听不下去,凉凉地说:“叔父,我记得你从前挺有骨气来着。”
小韶守着闺阁女子的本分,独自站在绘着莲蓬花的油纸伞下,不时偷偷抬眼看一看萧衍,脸颊微红,薄敷的胭脂都遮不住。听得孝钰这样说,她嗔怨似得瞥了这位‘丢人现眼’的叔父一眼,见他不以为然地朝孝钰摆了摆手:“长辈说话,晚辈勿要插嘴。”
孝钰果真缄默不言,等他一股脑儿都说完了,萧衍没什么表情地看他:“还有吗?”沈槐忙摆手:“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些,多谢……陛下恩典。”
后面四个字细若蚊鸣,几乎只在嗓子眼里嗡动了几下。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屋去了。临行前,沈槐终于察觉到小韶那落在萧衍身上不自然的眼神,只觉一股气从心扉里往上窜,大了声响训斥道:“看什么看,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声音太大,惹得孝钰频频回头,半边臂袖落在油纸伞外,湿漉漉地黏在胳膊上。萧衍皱着眉看了眼她臂袖上的水渍,一手握住伞柄,一手环过她的腰快步将她抱进了厢房里。
外面小韶不甘示弱,秀眉微挑:“叔父,你也是老男人,平日里装一装温儒素雅也还看得过去,可让人家一比,滋滋,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听说没有,还胆大包天敢编排你叔父,我今儿非得正一正家法……”
萧衍回身将门关上,连同那没完没了的争执一同关在了门外。孝钰高抬茶壶,淡褐色的茶水汩汩地淌进了茶瓯里,还冒着淡抹的热雾。她思索了一阵儿,笑意幽淡地说:“陛下魅力无边,连那么小的丫头都能迷住……”萧衍半蹲下身,亲上她的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过了许久,他扶住喘息不稳的孝钰,以外人绝不可能听过的温柔声色说:“我只要把你迷住就行了。”
孝钰转了转眼珠,心中的那一点酸涩悄然间烟消云散,陡然觉得他在漫长岁月里已积攒出了丰富的经验,来平复她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妒意。
“你有没有觉得,沈槐今天话有些多……”
孝钰敛正了身体,心中如蓄着一面钟鼓,不时便被敲得回音荡却。她低了声音,含着些微的叹息:“也许是心里难过,太难过了,不知如何纾解,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看了一眼消瘦憔悴的萧衍,摇了摇头:“其实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若是神识有灵,一定不愿看见为他哭哭啼啼,哀伤不能自已的样子。”
萧衍凝睇着她,视线如粘黏的丝线要将她缠成茧似得,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其实我就是心里有愧,试图以那种方式让自己好过一些儿。”孝钰怜惜地看他,眼眸中包含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柔情,“你知道便好,这样是没有用的。”时至今日,孝钰才真正明白,要说欠,萧衍所欠的远远没有她欠的多。
萧衍回头看了看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雨,遥隔着屏山,雾霭飘薄,衬得人间一片灰蒙蒙。缓声说:“那我们都好好保重自己,早些休息,明天再送他最后一程。”
---这雨下了大半夜,及至清晨微熹时,便停了。飞檐下淅淅沥沥落着昨夜的积水,在滑凉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地面上缭绕着未散尽的淡雾,但云层之外隐约爬上了日头,正蓄势待发的等着光芒大炽。
沈槐安排的很妥帖,整个下葬过程很宁静,人不多,孩子们都没来,除了萧衍、孝钰和沈槐,莫九鸢也鬼使神差地赶了过来,穿着一袭素白缁衣,孤身来送了怀淑一程。
孝钰伸手将粘黏在萧衍衣襟上烧得乌黑的纸钱拿下来,最后看了一眼石碑,悄然无声地跟着他走了。莫九鸢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座篷舟,停靠在河畔,恢复了从前狗腿子似得做派,神秘兮兮地凑到萧衍跟前:“我带陛下去看个人。”
因他的关子实在卖得太好,萧衍又拉不下脸逼问他到底要见谁,因此两人便领着乔装跟随的禁卫在吴越改道,顺着江流飘摇而下,去了赣州。
赣州河畔鳞次立着许多画舫楼阁,轩窗大开,坐着妆容精细的曼妙女子,不时有勾丝拨弦的音调传出来,混浊着吴侬软语,置身其中仿若时光都放缓了。
酒肆里正开了出新的折子戏,仔细一听,是个俗的不能再俗的才子佳人的戏码。莫九鸢引着他们落座,要了最贵的陈年太禧白,殷勤地替萧衍和孝钰满上。孝钰抬起眼皮,“莫九鸢,你这卖的什么关子?”
莫九鸢含笑着说:“二位猜猜这酒肆是谁开得?”
萧衍睫羽微垂,转而轻绵地笑了笑,这笑声尚未全落在地上,便听一个嚣张至极的声音从内柜里飘出来:“送官?官府忙得很,就别去添乱了,直接扣在后厨让他洗碗吧,不会?洗碗都不会还敢出来喝霸王酒,走,你领我去瞅瞅,那个旮旯里冒出来的人才。”
萧衍伸手将桌前的屏风拨开,恰恰挡住了他们三人的脸,耳边还是断不明白的官司声,夹杂着那艳俗的折子戏,如一场颠三倒四的荒诞闹剧。孝钰低了头,悄声说:“姜子商够可以的啊,还特意给衍写信吹嘘他买卖做得多大,敢情是跑到这锦绣丛中卖起酒来了。”
莫九鸢笑说:“这河畔停靠的货船,十艘中有八艘都姓姜,南郡往来商贾没有不知道姜老板大名的。他恐怕这一回儿还真没吹牛……”
孝钰奇道:“那他怎么还在这破酒馆里?”
“空虚寂寞呗”,莫九鸢眉眼飞挑,“此处乃四州接壤,秦楼楚馆林立,乐坊佳人才色双绝,姜老板就算买卖做得再大,也舍不得这温柔乡啊。”
耳边的官司声渐渐息掩,像是双方达成了一致,各自散去,那荒腔走板的折子戏再度占据主流。萧衍瞥过那盛酒的白瓷瓶,微微散出如玉般的幽润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眼眸中掠过一抹狡黠之色:“咱们今日也得喝一次霸王酒,现成的富户在这儿,不宰白不宰。”
莫九鸢与他对视了一眼,倏然起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姜子商一看见这羽带博冠的道士,便皱起一张苦瓜脸:“我说……你可是堂堂青桐山掌道,天下一道门,时不时跑我这儿来白喝酒,传出去忒得掉价……什么?你还点了太禧白,什么贵你点什么呐……”姜子商呼啦啦地翻过账本,煞有介事的数落。莫九鸢不以为意,拽过他的袖子往坐席上引,甫一绕过屏风,莫九鸢愣住了,两张坐席上空空如也,酒盏码的整齐,连酒壶都盖上了木头塞,仔细一看,桌面上摆着一方白玉扳指,很眼熟,就是萧衍平日里常戴在手上的。
一阵恍惚落下,莫九鸢那并不算灵敏的脑子有些清醒了,他忧虑地转头看看姜子商,见他两眼发直,紧盯着玉扳指,慢慢的上前,如珠似宝般地捧起来,放在嘴边呵气反复擦拭着,神色渺远,似是忆起了许多往事。
蓦然间,他飞奔至窗前,视线飞快地掠过河畔上蚂蚁攒动般的人影,徒劳地找寻过后,盯住了一艘画舫,船头站了几个精壮硬实的带刀男子,水雾飘摇间依稀可见船舱里有两个人影。只能看见和莫九鸢穿了一样的白色素服,可再看,看不清样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舫消没在湖光缥缈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