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萧衍的额间数道纹络倏然松开,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那么你知道母后最近又跟我提什么要求了?”
  “芳蔼看上了翎卫羽林里的一个中郎将,叫……燕鸿,母后非要我给他连升两级,赐婚给芳蔼。”
  我又捏了一块红豆乳酪,眨巴眼看他。
  萧衍显出几分忿忿:“那是个什么人啊,粗鄙不堪,大字都不识的几个,一说话还带口音,这样的人也能当我的妹夫么?芳蔼这是什么眼神,莫不是让一个谢道蕴给刺激坏了?”
  我等他竹筒倒豆子般的一股脑儿说完,轻声说:“那芳蔼喜欢,你还能棒打鸳鸯?”
  萧衍瞥了我一眼,露出几分质疑:“我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儿啊?”我抿唇鼓嘴看他,缄然不语。
  “不是,我怎么觉得最近你们都连成一线了,专门合起伙来对付我。”
  我高深而颇为同情地掠了他一眼,心想你才发现啊。他正列开一道要审问我的阵仗,宫女将酸梅汤呈了上来,我端起来猛灌了一口,抱怨道:“怎么是热的?”
  萧衍嗤道:“你还想喝凉的,冰的?你知不知道没几个月你就该生了,御膳房那帮人不想活了才敢给你制冰的。”
  我又端起来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唇,“没味儿。”萧衍夺过来喝了一口,眉宇皱到一起,叫道:“还没味儿?酸成这个样儿怀的是个男孩儿吧?”
  “可我昨天还想吃辣的。”我默默数算了日子,“仿佛想吃辣的时候多一些。”
  萧衍用手抵着额头,将视线凝在我的肚子上,哀叹道:“还没出来就这般刁钻,这要是出来了非得是个乖张性子不可。”我想了想,决心趁着有孩儿傍身摸一摸老虎尾巴,添油加醋道:“我看挺像你的,阴晴不定,乖张刁钻,所以,你就别抱怨了,都是你的血脉,不像你像谁?”
  萧衍果真拿眼瞪我,我摸着肚子回望他,幽幽淡淡地说:“你可别吓我,我现在受不得惊吓。”
  他瞪了我好长时间,最后恨恨地说:“等孩子生出来了我再收拾你。”这样毫无震慑力的威胁我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就出。萧衍弯身将酸梅汤端过来送到我唇边,“趁着还有些温度,再喝一点吧,喝完了早点睡。”
  蜡烛上的火星烧得噼里啪啦响,在强壁上缭绕出纷乱的影像。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顺着喉线滑下去,不知怎得,竟让我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我抱住萧衍的胳膊,认真地问他:“衍,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如你意了吗?”
  他一怔,垂眸看我,眼中满是柔情蜜意,“当然了,年少时我所期盼的一切都拥有了。你,润儿,还有肚子里的这个,在这方寸之间,外无强敌,内无忧患,我能保护你们周全,还有什么不如意得呢?”
  我大受感动,于是摇曳着他的胳膊,温温甜甜地说:“那……既然这么如意了,我再喝一碗姜丝玉米羹应该也不成问题吧……我保证,这是今天晚上最后一遭……衍,你别走,我保证最后一碗,喝完就睡。”
 
 
第146章 
    秋色连波,寒烟生翠,正是芙蓉花开得最妙的时节。我好容易盼到了临产的时候,可这孩子忒别扭了,一会好像是要出来了,一会又没了动静。折腾了一天一夜,我渐渐疲乏无力,躺在榻上,蒙着汗珠歪头看萧衍,戚戚悒悒地叹道:“我真是尽力了,总也生不出来,衍,我不会死吧?”
  萧衍的脸色发白,握住我的手,“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他顿了顿,像是来了气,“这孩子折腾了咱们好几月不算,现在又磨磨唧唧地不肯出来。他乖乖出来便罢,再折腾你咱们就不要了,反正我们已有了润儿……”话音刚落,便听接生婆子大喜着叫道:“头出来了,娘娘再用些力……”我思索着这莫非是被他爹的一句话给吓出来了,迷迷糊糊的,就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出来了。
  是个女孩,跟当年润儿一样浑身皱皱巴巴,看不出什么模样。可等过了几天这一身皱皮褪下,看清楚眉眼,人人都滋滋称奇,说美得如秋风中的芙蓉花,看得人心生醉意。吹弹可破的雪嫩肌肤,一双乌黑静澈的凤眸,小巧圆润的鼻头,精心雕琢出来的轮廓,看上去与萧衍一般无二。由小可见就是个美人胚子,萧崵给我出主意,说女孩长得太好看怕是难养,应该起个粗糙些的名字,比如大虎,小虎……他说这话时没留意萧衍正下朝回来,在他身后直瞪了他好几眼,冷飕飕地说:“你以后生了女儿就叫大虎,再生个叫小虎,要是敢不叫这名儿,就是欺君,等着吃牢饭吧。”
  萧崵满脸的表情像是被卡住了,慢吞吞地转身,不情不愿地躬身揖礼:“皇兄,臣弟跟皇后开玩笑呢,开玩笑。”
  萧衍颇为嫌弃地扫了他一眼,由着内侍替他将垂毓冕冠摘下来,明珠相错的叮当响声夹杂着沉郁的数落声,“朕念你言辞恳切,太后又想,准你从封地回长安,你这见天儿的就没个正事干吗?”萧崵的眉毛拧到了一块儿,正要出言辩解,一直躲在屏风后玩布娃娃的润儿撑着小短腿蹬蹬地跑出来,直往萧崵怀里钻:“五叔,五叔,娃娃的眼睛掉了。”
  我探头一看,见那细绸缝制的蓝衣娃娃的眼睛果然松动了些,乌黑的琉璃珠耷耷地挂在上面,有种诡异的感觉。萧崵这下顾不得跟萧衍费唇舌了,忙将布娃娃拿过来,瞧了瞧,温声哄道:“五叔明儿给你买个新的,一模一样的。”我暗叫不妙,果然萧衍冷冽地扫了一眼那娃娃,一把夺过来,“什么买新的,不许买。你是男孩儿,天天跟个姑娘似的玩娃娃像什么话。”
  润儿抿着秀唇,惨兮兮地仰头看萧衍,又往萧崵怀里钻了钻,泪眼婆娑地盯着萧衍手里的布娃娃,不敢去拿。萧崵看得十分心疼,伸手摸了摸润儿的脸颊,又偷眼觑看了萧衍的脸色,将润儿揽在怀里,像是一对小可怜,在皇帝陛下的怒火里瑟瑟发抖。
  殿内一时气氛冷谧,我怀中的女娃似是对这股阴风有所感应,在襁褓中微微醒转过来。秀嫩的拳头握着,咿咿呀呀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往萧衍身上瞥,胳膊朝着萧衍伸过去,急得直哭。萧衍冷凛的脸色瞬间化了,随手把那令他嗤之以鼻的蓝衣娃娃扔到一边,把缕着冷硬金线的外裳脱掉,只穿着柔软的缎衣从我手里将孩子接过来,耐心十足地哄了哄,温柔笑道:“父皇给你想了个好名字,萧如意,怎么样,以后谁要是敢不让你如意,父皇就抄了他的家。”
  我摸了摸额头,见润儿深抿着唇,抬起肉嘟嘟的胖手摸了一把那并不存在的泪,如一朵风中残荷,虚弱凄惨地靠在萧崵肩上。萧崵深有感触,越发怜惜地搂着他,趁着萧衍不注意,脚底抹油般地抱起润儿跑了。如意虽然不满周岁,但已将狗腿子的作风发挥的淋漓尽致,她也不知有没有听懂这个名字的意思,便抱着萧衍的脖子往他脸颊上糊了一口唾沫,娇憨柔美地笑着,拿自己的脸颊去蹭萧衍的。
  看得我一阵发愣,我这是生了个什么?
  魏春秋弓着身子,颤巍巍道:“陛下,凤阁议事的时辰到了,大臣们已等在那里好一会儿了。”萧衍恋恋不舍地把如意从怀里揪出来,正要我这里送,如意立马放声大哭,娇嫩的嗓子哭得撕心裂肺,竹节般的手指紧揪着萧衍的衣襟,小脑袋抽抽搭搭,抹了萧衍襟前一片泪。
  萧衍忙把她紧抱在怀里,心疼地说:“别哭了,再把嗓子哭坏了。”如意边哭着,边用一双被泪水洗刷的晶亮清澈的眼睛去看自己的父皇,像一个将要被抛弃的女子,哀怨凄惨。萧衍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外裳和冕冠,抱着如意吩咐魏春秋:“把这些带上,备辇,去凤阁。”
  我直愣愣地看着萧衍抱着如意往外走,留下呆如木鸡的魏春秋,半天回不过神来。
  萧衍抱着如意去凤阁议事,不出两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外臣争论的脸红脖子粗,小公主趴在陛下膝上玩得怡然自得,其间还碰掉了一对碧玉貔貅和一把竹骨折扇。议的据说是关于突厥战事,萧衍暗中襄助霍顿将须磨嘉所部打得四处逃散,可渐渐势大的霍顿竟开始不把大周放在眼里,纵容其手下侵扰韶关边境,关于是战是和朝中又分成了两派。
  当天,据说没有争论出个头绪,因为这场议事以如意小公主把皇帝陛下的外裳尿湿了而告一段落。
  ---近来我很是苦恼,因为出嫁了的芳蔼回宫陪我,给我讲了个从乡野田间听来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个姑娘对自己村头的男子一片痴心,奈何那男子已有妻室,且与自己的妻子琴瑟和鸣、好不恩爱。那姑娘所求不得,郁郁而终,阴司之中,向阎王求了来世转生为那男子的女儿,阎王念她痴心可怜,便如了她的愿,果真将她托生成了那男子的女儿。
  姑娘饮过孟婆汤,什么都忘了,唯独前世的痴心怨恋留了一抹影子在心头,投生后果然与自己的父亲格外要好亲密,等到出嫁时花轿出了二里地,哭了一路,最后怎么着也不肯嫁,非要守着自己已经鳏居的父亲过完下半辈子。
  我听得头皮发麻,看了一眼在床上玩碎璎珞的如意,等芳蔼走后,将她高高举起,阴沉了脸色,震慑似的问:“你说,你是萧衍欠下的哪一笔风流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巴掌大的小孩儿竟好似冲我翻了个白眼,凤眸艳丽,带着精妙的勾,颇有些萧衍的□□。
  我随手拿了一柄木樨晒骨团扇照她脸上比划,她瞪圆了俏眸看我,一副‘你不敢’的凶悍表情。心里的气还没等发作,扇子便被人从上面抽了去,萧衍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我:“芳蔼那神神叨叨的故事你不会真信了吧?她一出门遇见我,就说,不过兴之所起给你讲了个故事,见你看如意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孝钰啊孝钰,这可是你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
  冷哼了一声,一时还生出些愧疚,觉得恐吓一下才一岁多的孩子很不地道,但见如意十分娴熟地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仰视萧衍,伸出小短胳膊求抱抱,眼中还蓄着薄如烟沙我见犹怜的水雾,配上圆鼓鼓的粉腮,像一支沾满了露珠的花骨朵。
  萧衍也看愣了,面对她伸出来的胳膊,破天荒的有些犹疑。
  “她……好像是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也太……太聪明了吧。”
  我歪头看萧衍,视线一触到他的眼睛,觉得他好像跟寻常不太一样,黑瞳里藏了心事,幽深乌浓,一直铺沉到底了似得。
  如意乐此不疲地继续着她的表演,见萧衍没反应,不甘心地爬过来往他身上攀,萧衍轻轻咳嗽了一声,将乳母叫到跟前,把如意抱了出去。
  他坐到我身边,身上带着风霜天里的寒气,和浓郁的龙涎香。我轻声问:“衍,你有心事吗?”他静默了许久,浮淡地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收到了一封信。是从章豫来的,子商寄过来的。”
  自姜氏一族轰然坍塌后,姜子商便杳无音讯,他的兄长和族人都老老实实地留在长安或是洛州,接受着太后和萧衍的庇护,唯独他,挂冠离去,再不见踪影。
  旁人也就罢了,唯独姜子商他与萧衍自幼玩在一处,感情非比寻常,萧衍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
  “哦?他心里说了什么?”想起姜子商那古灵精怪的劲儿,我不禁有些期待。
  萧衍的唇角挂着一丝温暖的笑:“他在南郡经商,专门做丝绸、钗环生意,如今已是首屈一指的富贾,在信中描述南方诸郡风景如画,佳人曼妙,比长安不知好了多少。他现在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过得比从前自在多了,还跟我抱怨为何没有早点辞官来这里,真真儿是虚度了无数年岁。”
  他描述的这么美好,大约是在安慰萧衍,不想他心里存着太多负疚吧。姜弥再可恶,再死有余辜,可到底是一手将他扶持到皇位上的亲舅舅,子商虽然大大咧咧,可是太了解萧衍了。
  我便顺着他的话笑说:“等突厥之乱平定了,我们去章豫看看他,怎么样?”萧衍微怔,搂着我温煦一笑:“信走的官道,明面儿上是从章豫来的,依照子商的性情,他定不是在章豫,不过是想让我安心,才假托章豫来了这样一封信。”
  通透睿智如他,自然这些小把戏是瞒不过他的。
  “意清好像也在南方诸郡,前些日子也给我来过信,说他教书的书院有一片樱花树,春季盛开美如画卷,身在其中不饮自醉,季叔叔最喜欢在樱花树下喝茶,还说……”我低头浅笑:“他和宋灵均要成亲了。”
  萧衍笑说:“你说,他们会不会碰上啊。都在南方,若是碰上了还会在一起小酌一番吧。”
  我思量着,恩恩怨怨都已了解,双方又是豁达爽朗的性子,没沾染过半分污垢腌臜,若真是碰上了,没准儿真会举杯小酌,诉一诉思乡情怀。
  恍然发觉,属于尹氏与姜氏纠葛纷争的时代似乎真的结束了,欠下的债还了,冤屈的人都沉冤昭雪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为此执念,不甘。
  萧衍低头看我,“今日有人提议可以为先尹皇后定庙飨谥号,迎入帝陵与父皇合葬。这本是合情合理的,我也答应了,回来的路上却又开始担心母后那边会不会心里不痛快。”我想了想,“要不我去跟母后说?”萧衍断然拒绝:“你不要掺言,我心里其实早就有此意,不为别的,为了怀淑也得这样,可一直不敢说出来,就怕母后会以为我是受了你的煽动,今儿朝臣先提出来了,我虽然面上犹豫,但心里却是庆幸的。就这样吧,我会去跟母后好好商量的,活着人多让一让逝者,也是为后辈积福,她那般疼爱润儿,会答应的。”
  我便放下了心,不再多言。
  时至今日,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也都通过各种方式送来了音讯。唯有怀淑,怀淑……他像一捧泡沫彻底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也没有任何消息传给我们,消失的这般彻底,这般决绝,斩断了一切俗世与他的联系,让我们无处去寻。
  或许,他是有心让萧怀淑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世间只剩下一个英年早逝的昭德太子,以仁善和孝,风姿俊朗的样子活在诸人的记忆里,活在史书工笔之下。
  窗外风过窸窣,吹动着天竺葵的枝叶颤抖,依旧没有要开花的迹象。我想,不开也是好的,总要有一些东西是只属于那个人,哪怕微末到不足挂齿。
  将实现从窗外收回来,正撞上萧衍的,他温柔地冲我笑了笑,将我揽入怀中。
  一年之后,萧衍派去韶关的翎卫羽林将作乱的霍顿打得丢盔卸甲,收拾残兵往北逃窜而去。萧衍趁势收回了自萧氏先祖手中丢掉的斡云六州,举朝振奋,坊间一时多了许多歌功颂德之声,皆称萧衍是自太、祖皇帝后大周最英明神武的君王,匡扶社稷、振兴朝局,一扫多年王朝积弊羸弱,建立堪称后世万代顶礼膜拜的煊赫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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