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姜少卿年少英才,又有令尊帮衬着,哪是意清能比得,他再怎么出挑也绝越不过你去。”我随意地敷衍奉承着,心里却在想他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姜子商歪头一笑,我才看清他那束发的银冠上浮刻了一只黄鹂鸟,通身着釉淡黄,其喙微红,从近处看连羽毛纹饰都刻得细致入理。
  “可意清最近刚破了骊山闹鬼一案,这鬼闹了数月,连刑部都没有法子,意清才接手数日就大案告破,圣上大悦。我看,刑部那帮老头子面上无光,怕是要就此恨上意清。但想来,自古卓尔不群的人总是不乏招人嫉恨得,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几乎要被他绕晕了,在冥思苦想着要找个理由走时,廊檐下传来莺啼般清脆响亮的嗓音:“孝钰姐姐。”靡初从烛光暗昧处走出来,幽光将她小巧尖下颌的脸勾勒得精致曼丽,梳着未出阁姑娘的鬟髻,斜鬓簪一支山茶绒花,看上去清新而丽质。
  姜子商殷勤含笑着上前,深拘大礼:“靡初郡主。”
  我和萧衍成亲之前靡初已随英王返回封地,数月前才进京。因她依着旧时习惯叫我姐姐时,让我有一丝恍惚,仿佛衫裙新裁,岁月依故,又回到了我们总角之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靡初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戏谑道:“许久不见,姜三公子的嘴还是这么能说。”姜子商用手挠了挠头,好脾气地笑笑并不与她争辩。
  我观看四周,靡初孤身一人,并未带侍女随从,便问:“英王殿下呢,你怎得自己在这里,我派人送你回寝殿吧。”
  靡初的脸颊如流萤漫过般飞快得红了,她端巧的小脸微低,以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爷爷有些事,让我在这里等他。”她好似在害羞,却拉了我的手说:“我有些心事想与姐姐说,我们可否单独说话?”
  我踌躇着看看姜子商,他似乎是极不情愿,但在靡初明媚惑人的逼视下,只得勉强地拱手:“那我就先告退了。”说完,慢吞吞地走着,一步三回头好像极不放心地再三看我们。
  见姜子商走远了,靡初飞扬了黛眉,神秘兮兮地冲我道:“姐姐可知这小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我摇头,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现下去静淑殿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疑惑地看她,靡初扯着衣袖微推搡了我一下,不忘周到地说:“将宫女和内侍都留在这儿,你自个儿去,别忘了要悄悄得,别让人看到。”
 
 
第29章 悲情
  静淑殿建在兴庆宫后,殿身略矮,在气势恢宏、廊柱穹顶的兴庆宫映衬下,显得隐秘而微小。因平时这里是供前来觐见的朝臣更衣休憩之所,所以我料想晚上应是黑暗一片,殿内不会掌灯。但意外得,远远望去,黑匣子般的宫宇里亮着一抹混弱细微的烛火,犹如振翅而飞的挂单萤火虫落入了漫天黑幕中,微不足道却又不容忽视。
  我顺着在花叶掩映下的狭小宫道靠近殿门,觉得夜色宁静得有些诡异,按照宫规,就算是夜间殿外也应该有值守的内侍禁卫,为何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窗棂上刻着蓝花楹的纹饰,虚掩着,甫一靠近便听见里面传出哀哀抽泣的声音。
  “表哥,你为何如此狠心,我自小便喜欢你,长大了我的心里也只有你。我并不求做你的正妻,就算是妾侍我也愿意,我自觉所求不多,难道为妾侍我都不配吗?”
  我下意识握住腰间垂下的素锦香囊,仿佛只有掌心传来盈实触感才能让陡然加快的心跳有所缓解。这是姜紫苏的声音,她的嗓音自小便独特,低沉中略带沙哑,却并不粗嘎,而是一架年岁久远的古琴拨弦疏奏的声音,较之寻常女子的莺呖燕啼更显得幽静而有韵感。
  既然听出她是紫苏,那另一个人是谁便可想而知了。难怪姜子商顾左右而言他地拦着我不让走,原来是苦心孤诣地为自己妹妹搬石搭鹊桥。
  “紫苏……”萧衍的声音罕见温和耐心,在静谧夜色中犹如音律舒缓的上古琴曲,娓娓而道:“你是舅舅的嫡女,母后最疼爱的侄女,你应配得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到东宫里去当一朵姹紫嫣红开尽的点缀。”
  紫苏微提了声音,使馨和的嗓音略显尖锐:“可这是我愿意得,我不在乎,只要能离得你近些……我……”她好似情急,低声抽泣起来,嘤咛道:“我不愿嫁给别人,爹他要让我嫁给别人。”她言语错乱,全然没有了寻常那种翰墨丹青、笔砚侍书的文静淡定,好像只是一个陷入末路急需要一根浮木来攀附的可怜女子。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向来冷静自持、爱惜羽翼的姜紫苏为什么会出此下策,全然不顾身份地私约萧衍在深夜到这偏僻殿宇里幽会,原来是姜弥要把她嫁给别人。向来,能让一个女子大改禀性而粗陋百出的从来都只是因为在爱的国域里走入了绝境,不得不铤而走险。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传出,好像是萧衍在安慰她,他的声音沉稳温脉,如深潭涧泉中缓缓流淌的水,“你应该听舅舅的话,他是你的父亲,必是凡事为你打算得。”
  紫苏许久未语,只兀自哭泣了一阵儿,问:“为什么?你的东宫并非只有一个太子妃,孺人、良娣甚至没有名分的侍妾都可以生下你的孩子,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我不求名分,哪怕没有名分,只要让我待在你身边,我就知足了。”
  一阵风吹过来,掀起了我委地拖曳的裙裾,我心中想,就算你不要名分,也改变不了你是姜弥的女儿、是姜皇后的侄女这个事实,没有人会真得把你当成没有名分、地位卑微的侍妾,而姜弥也绝不会让他的女儿做个没名没份的侍妾。我一愣,却是有些自嘲,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可鄙了。
  萧衍大约也是不忍心伤害这个对自己一腔痴情的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是父皇不许我娶你,如今也没有人敢违抗圣意重提旧事。女子青春短暂,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虚掷年华了,不值得。”
  紫苏果然沉默了,这温婉如水的女子似乎要费力将自己心中的涟漪平复,无边的夜色中再无声响。我知他们还有话要说,但却听得意兴阑珊,心中很不是滋味,便顺着来路借着月光回去了。
  嬿好领着宫女们从侧殿溪畔寻我来了,见我孤身一人出来,狐疑地往静淑殿看了看,问:“姑娘在那边见着什么了?怎么脸色端得难看?”
  我摇头,只觉心头好像压了连峰山麓般沉重,几乎是迫得我喘不过气了。我望着那一树红锦绸缎,颜色鲜妍曼丽得仿佛那无忧无虑的闺阁年华。彼时尹氏尚未倒台,尹家和姜家还维持着表面的和顺,我和紫苏年龄相仿,是同龄女孩里最为投契的一对。
  也是这么个繁星如许,夜云瑰美的晚上,因为芳蔼和靡初太聒噪了,搅扰得我们烦不胜烦,紫苏偷偷拉了我的手去飞琼台看星星。她揽着我的肩膀小大人似得说:“孝钰,咱们这么投缘,可惜不是亲姐妹,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用手指支棱着脑袋,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可就算亲姐妹,将来也要出嫁得,哪能时时刻刻在一起?”
  “我有办法……”她矜持而温婉地微笑,身后是漫天星矢,却抵不过她眼中青晏姣丽的飞俏神采,“将来你嫁给怀淑太子,而我……我嫁给衍哥哥,咱们成了妯娌,不就又能时时见面了?”
  我诧异地端看紫苏,她向来是那么文静而谨慎,比同龄人循规蹈矩多了,怎么会说出这么大胆的话。可她似乎浑不在意,神秘地冲我道:“我偷听父亲和姑姑说话,他们说等我们长大了就把我嫁给衍哥哥。”
  她稚嫩的面庞上流动着平静而满足的光芒,将她映衬得宛若画中仙般风姿绰约,我从未见过如此迷魅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的紫苏,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都化作了静好而祥和的岁月,充满期盼,带着满足。
  不由自主地点头应和她,心想,成亲,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可是,曾经可以平顺自然的人生轨迹从什么时候起悄然变转了方向,把我们从各自安之若素的那一方水土里无情地驱赶了出去,让我们体会尽了人生的酸楚与无可奈何。
  我窝在侧殿的卧榻上,坐着将头埋在两膝上,不想说话,也不想睡觉,就只想这么安静地待着。
  紫苏,紫苏……不行,不可以,因为我怕,前车之鉴太过惨烈,我怕自己斗不过姜家的女人,步了尹舅母的后尘。
  不知这样趴在自己腿上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身侧的卧榻塌陷,我从胳膊的缝隙中看见皂色冕服裙袍厚重地堆泻在脚边,其间金缕暗纹绞缠出尊荣繁复的图腾,仿佛山峦重重压下来。可我不想抬头,不愿面对他。萧衍沉默坐了片刻,片羽不惊地开口道:“心情不好么,墙根怕是不那么好听。”
  我兀自埋着头,懒得问他怎么知道,他向来神通广泛,逐一问下去那不是要累死了。
  “……你放心。”萧衍斟酌了半天,好像只有这么一句话可说。
  他知道我忌惮姜氏,了解我所有的弱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全然没有什么可怕得,他们如果要像对付尹舅母那样来陷害我、污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纵然鱼死也不能令网破,也好过备受折辱磋磨。可我背后还有娘家,吴越沈氏,不能因为我的连累而覆宗绝祀。
  我突然觉得很无趣,很伤慨,这样的日子好像总也看不到尽头。我不想去占别人得,不想去抢别人得,可我又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带着面具生活。
  闷声不语了半天,周身再无声响,可我知道萧衍没走,那股微苦的瑞脑香缭绕不散。我抬起头,见他正望着我,视线失去了温度,冷鸷得如孤峰傲雪,看得我一骇。
  “你父亲派去青桐山的人该回来了吧。”他平静淡漠地说出这句话,瞬间击碎我辛苦维持的坚实壁垒。
  “你怎么……”我戛然住口,他怎么知道……他当了多年的太子,苦心培植了多少亲信耳目,怎么就不能知道了。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继续说:“既然我知道了,那么姜相肯定也知道了,你让吴越侯多加小心吧,还有你……”他神色复杂地凝视我,眼底的阴冷化作刀锋般的尖锐,好像要将我生劈开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概是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僵硬吓人,“从现在开始,注意留心出现在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可能不是本来的面目。”
  “什……什么意思?”我一时难以消化他的话,“你觉得他会来找我?”
  如果我真得那么重要,为什么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让我稀里糊涂地伤心了那么久。现在回来找我,有什么意思,他还想、又还能干什么呢?
  萧衍将外裳脱了,脸像尊雕像似得冷冰冰得,眼底更像是结出了万丈雪壁,将所有神采都封冻了起来。他好像不预备回答我的问题了,将手肘搭在膝盖上,阴气森森地盯着摆放于前的麒麟鎏金香案,眼睛里射出的煞气好像能将那结实的物件碾成齑粉。
  但我还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就算这是一场精心筹谋的计划。那么当年,如何躲过太医,如何躲过验尸官,如何躲过禁军与守陵的金吾卫将一个废太子偷运出长安。就算尹氏留下了潜藏的势力,可在姜弥掌握下的宫禁内苑,这些人真得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再说,五年,整整五年,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仿佛所有人都觉得萧怀淑会再次出现。
  但我来不及细想了,因萧衍站起了身,并且扼住我的手腕将我也带起了身,他的声音依旧如霜般清冷:“从今天开始,跟我回正殿睡,我们不再分榻而眠。”
 
 
第30章 结案-孤胆侠士
  我想,萧衍要求我履行作为妻子的职责,是合情合理得。我们本就是夫妻,既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床榻之间,亦应是夫妻最亲密的地方,可我只觉得萧衍他恨我,且这恨深郁沉重得如巍巍山峦相接,堆砌得坚实细密破不开一道缝隙。
  他是在波诡云谲、阴谋丛生的宫廷里长大,也经历过暗涌厮杀,可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对某一个人如此深的恨。他对于敌人,对于威胁到他的人,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得,可以劳心费力,素手推演布局,但却并不值得去牵动情绪。但是,今晚在我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已积郁得太深,几乎到了决堤的边缘。最末,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只觉得在地狱里流转了一圈,肌肤之间温润触感令我仿佛重又回了人间,尽管这温暖是来自那个亲手将我推进地狱的人。
  我一夜未眠,因为实在太痛,浑身像被扔进火堆里烧灼了一番,被拆得四散零落又重新装了起来。萧衍……他应该也没有睡着,因夜半不知光阴几何,他轻轻地问了我一句:“如果你早就知道大哥没死,还会不会和我成亲?”话音轻薄得几乎是一片轻纱单羽,稍微粗重些的呼吸就可以将之掩盖。
  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我突然有种能读懂他心事的顿悟。曾经,我也是在自以为萧衍已经熟睡了的时候,侧过头,轻声问他‘是否知道怀淑是让姜弥给害了’。我那时并不想从他的口中得到回答,只是心事堆积得太过难受,企图用这种方式舒缓一下。
  而现在的情状一如当时,他应该也并不想听到我的回答。
  我柔顺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觉得心仿佛在泣血,破碎到狰狞的模样。难道这一切,是因为……他爱我吗?
  ----这一夜太过漫长,我合着眼不敢睁开,一直等到窗外传来鸟雀清脆的啼叫,晨光的暖意透过纱帐扑落在半面脸颊上。帘帐外,是内侍轻微的声音:“殿下……徐大人求见。”
  身侧萧衍缓慢地将我松开,掀被而起,我听见故意放轻了动作地去捡地上的衣衫,而后掀帘出去。我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天光,觉得至多卯时,外臣觐见一般是有规矩得,非权宜不能行之事,不在夜深晨起入谒。如此打破常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艰难地从床榻上爬起来,将亵衣和单衣,鞠衣依次穿上,没闹出太大动静,悄悄地回了偏殿。嬿好显然刚起,揉搓着惺忪睡眼在替我整理新衫,见我这么早回来大为吃惊,她刚张了秀口要问,被我打断:“嬿好,别问我了,快去准备浴桶,我想洗澡,还有……治伤外涂的药膏给我拿来。”
  嬿好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我。
  我只觉头疼欲裂,疲惫不堪,半伏在绣榻上气若游丝地嘱咐:“都准备好了你就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嬿好踟蹰着半天未动,我已没有力气再去费唇舌,由着她将我反反复复地看着,待她看完了,终于叹了一口气,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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