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攀上湖水旁的大石,看了看水底,干枯寥落的芙蓉枝沉在里面,两岸寒树将一泓秋水映得渌色盈盈。看着这一处水波山色,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彼时,尹氏新败,怀淑被幽禁在西客所。因我常去西客所流连,母亲便将我锁在吴越侯府里,等闲不肯放我出来。突然一日,不知皇帝陛下生了怎样的心思,在给我和萧衍定了亲后召母亲和我进宫,说要一同赏秋菊。
母亲说,按照规矩,进了宫总得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姜皇后当时把凤阙后位坐稳了,人也端得爱挑三拣四,一会儿抱怨内侍省送上来的翡翠色浮,一会儿嫌弃尚衣局制衣染色粗糙,我实在听得不耐烦,找了个借口偷溜出来,往昭阳殿西苑的静石湖去了。
艳阳给静水镀上了一层光,萧衍正坐在绿杨荫下的大石上,手里托着暗金小圆钵,给湖里的锦鳞喂食。
从前尹舅母在时,那些锦鳞都是我喂得,它们有点像我,矫情且挑食。最好是红虫,它们吃得最快。再不济,有点甜的面渣也行。我抻头看了看萧衍喂的东西,水蚯蚓,虽然柔软鲜红的小虫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可这玩意昭阳殿的锦鳞不爱吃啊。
我又看了看浅淡碧波里的锦鳞,果然看上去比从前瘦了不少,不由得心疼得直叹气。萧衍瞥了我一眼,在大石上坐得纹风不动,一贯高贵冷艳的模样:“叹什么气?”
“锦鳞不爱吃蚯蚓,得喂红虫和面渣渣。”
他极为雍容地翻了个白眼,“你难道没觉得昭阳殿里的锦鳞经常会跟以前不一样?”我当然没觉得,这么多色彩鲜妍的尾鱼乌压压得攒聚在河里,怎么能看出哪条跟以前不一样。
“你喂的红虫和面渣是它们爱吃得,但锦鳞不知饥饱,你喂起来又没分寸,饱腹之物过犹不及,隔三差五地就会有锦鳞活活撑死翻了白肚皮。”
“你胡说。”我抻头瞧了瞧,觉得这些摇头摆尾又花枝招展的鱼就是我喂养大的那些:“你凭什么说我撑死了锦鳞,昭阳殿里的锦鳞都是有数得,真撑死了怎么会不让我知道?”
“那是因为我让内侍换了新得,真是有趣,一开始你还小,怕你看见锦鳞翻肚皮要哭鼻子,我才是让内侍把死了的捞出来换上新得。这可倒好,让你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可怜这些锦鳞,死得不明不白。”
我气急了,腮帮子鼓鼓地怒视着他,见他微风临面,八方不动的模样,劈手上去抢鱼食,萧衍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出此下策,稳稳地将鱼食拿开躲过我的抢夺。他逆着光人畜无害地看我,看得我怒火攻心,伸手推了他一下,真真儿地就是一下,我自问力气并不大,但不知是大石上有新鲜的苔藓还是他并未坐稳,萧衍整个人从大石上摔了下去,扑通,掉进了湖里,溅起无数水花。
连忙去捞他,发现这湖并不很深,站在里面也只到腰线往上的位置。他好脾气地任由我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上来,沥了沥锦衣上湿漉漉的水,还未说什么,就听一声响亮的怒喝从身后传过来。
“岂有此理,你这死丫头,太没规矩了。”
我娘如电闪般气冲冲地蹿到我跟前,还未等我跟她解释缘由,直接抬起手甩了我一巴掌。
晴空万里,知了的叫声回荡在空旷的花园里,这一巴掌清脆而响亮,直接把我打懵了。萧衍连忙上前,从身后抱住我,焦急地喊了一声:“姑姑。”便再没有下文了。他的脸色一瞬变了,侧头看着母亲来时的方向,皇后端着臂纱领着一大群宫女内侍往这边走。
萧衍抱着我的手缓缓松开了,平袖施礼,叫了声母后。我脑子一转,有些反应过来母亲为何要抢先一步上前来训斥我。
我在母亲的眼色下忙跪地向皇后行礼,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越过我向萧衍走去,“快回去换件新衣,这湿漉漉得可别着了凉。”萧衍低下了头,偷偷觑了我一眼,平整地施礼,一句话都没说就在内侍的拥簇下走了。
花园里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皇后走到我跟前高高俯瞰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说:“人家都道吴越沈氏乃是诗书传家,尊崇礼教的世家,难不成最近沈侯爷赋闲在家反倒没有时间教养子女了吗?”
我的脸登时红了,觉得父亲因我而平白受辱十分过意不去,但又无可奈何,皇后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留下我和母亲在花园里。母亲没再训斥我,只问了我一句‘疼吗’,我摇了摇头,觉得眼睛酸酸得硬憋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
从那以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般,知道做人应当谨言慎行,不能过分张扬。大约也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疏远萧衍,认真地把他当太子储君敬着。
----不知在湖边大石上坐了多久,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下了大石。那股微甘微苦的瑞脑香气和风袭来,让我有一阵恍惚,心里发涩,莫名其妙地想哭。
“怎么了?”萧衍还是昨日那身宽袍,大约是我的神情不太好看,他微低了头看我,有些担心地问了那么一句。
我罕见地想向他倾诉心底的心事,一伸手指向大湖,说:“昭阳殿后园里也有这么个湖,那里边养了锦鳞,还记得我把你推下去过,为这事母亲还打了我一巴掌。”萧衍望着湖心面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似是想起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我故意得。”
诧异地看他。
“你不会真以为轻轻那么一推,我就掉下去了?我当时想,要是顺势这么往湖里一摔,你得多内疚,没准想只蝴蝶似得在我跟前嘘寒问暖,赶都赶不走。可没想到……”没想到母亲和皇后正好到这儿来了。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仰起脸郑重其事地说:“现在让你推一下我,我往湖里一跳,但你得再把我捞上来,因为那时候我也捞你了。然后我们就冰释前嫌了,我再也不气你不故意躲着你了,你也不许记恨我,好不好?”
到最后我有些心虚,因为这条约看上去并不平等,认真来说他也应该来疏远我个五六年才对。但,我转而一想,这五六年里他身边花浓柳绿,妙颜佳人从来不缺,委实可气,就这样吧,他要是不答应,我转身就走。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明耀如灼,将他略显沉色的脸都点亮了。他好像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悦色,但随即又自持冷静地问我:“为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自以为喜欢锦鳞,但却并不通晓它的习性。就好像很多人总喜欢把怀念怜悯一个人挂在嘴里,表现在脸上,可真正为他做过的事情着实有限。可是你却都装在心里,不管是锦鳞也好,人也罢,你都是默默地付出,哪怕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曾经昙花般现在面上的温柔神色渐渐敛去,如同以沙描摹出的画作,拿手一抹顷刻间在眼前消失。他环顾了左右,见无人靠近,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了……为了他还真是拼命,连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他冷哼了一声,视线掠过平静的湖面,突然有些恶狠狠地说:“真应该把你扔下去,让你清醒清醒。”说完,他将我推开,拂袖而去。
我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一直看,直到再也看不见。
----事后才知,这一日于萧衍而言,并不好过。
晨起,是刑部的一个化外小吏找到了东宫内舍人徐文廷,说是奉刑部侍郎宣知煦之命来传个信儿,姜相以私通内侍私放宫禁的名义拘起了禁军副统领高士衡,此令并没有奏疏凤阁,上禀太子殿下。徐文廷不敢耽搁,匆匆来行宫找萧衍,然而他们未料到,这个送信的化外小吏出了内舍人府没多久,就让人逮起来了。
萧衍赶到刑部,姜弥已设起了公堂在那儿等他。
“殿下,事出从权,臣怕人跑了未来得及向您请令,这东宫令可否后补上?”姜弥在椅子上坐得稳稳得,见萧衍来了只稍欠了欠身。
萧衍看了姜弥一会儿,未置言语,只沉默着上座,说:“高士衡是禁军副统领,是父皇身边的人,即便是孤也不能轻易动他。”
“就是因为是陛下身边的人,掌握着宫禁,事关天子安危,怎能含糊。”姜弥似乎早想好了一套说辞,信手拈来。
萧衍看了看列坐的刑部官员,自尚书往下,有品有阶的都到得齐全。他将手合起支在案桌上,慢声问:“那可审出什么了?”
刑部尚书崔明浩是老臣,素日最是谨慎,且也知道轻重。他心里隐隐觉得姜弥与萧衍之间流动的气氛很古怪,好像是在斗法,但又偏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按理说这当下的储君,未来的天子得罪不得,但姜相也是他得罪不起得,若是得罪了只怕连未来都没有了。
事关刑部,他又是尚书,似乎是到了非开口的地步。但,高士衡被送到刑部也仅是走个过场,审问他的人可都是姜相的心腹,审出什么,他从哪儿知道去。
所幸,姜弥替他解了围,执掌天下权柄的相爷意态沉稳地摆了摆手,“先不忙说这个,臣的人无意之中抓了个人,此人竟擅自泄露刑部机密,这大清早跑到内舍人府上递什么信啊?”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故作镇定的徐文廷,让人押上来一人,此人被五花大绑,连腰都直不起来,只勉强在束缚下抬了抬头。看到他的脸,侍郎宣知煦登时睁大了眼,他不由得握住椅子扶手。
萧衍看了一眼徐文廷,后者起身说道:“下官也并不认识这个人,他一大清早地跑到我府上说有人不尊法令擅自私押了禁军副统领,他知道就来送信,想讨几个赏钱。”
被绑的人其貌不扬,鼻尖微微上翘,透出些聪明像,他挣扎着抬头,哭嚎道:“相爷,相爷,小得真是想讨几个赏钱而已,真不知是触犯了王法,您大人大量,饶过小得,小得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要养。”
姜弥挑了挑眉,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反应得快嘛,放心,你这种小人物还轮不到本相来处置。只是……这京中权贵如此之多,你怎么单去内舍人府上报信?”
“前些日子因为神偷琊叶青,内舍人来刑部提调过相关犯人,小得是狱史,见过大人,想来去找大人不会被门房轰出来。”
姜弥略作惊诧,饶有兴趣地看他,“你倒真是机灵。你叫什么?”
“小人吴继宗。”
姜弥展了展衣袖,刚想说什么,衙役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寥寥数语,姜弥故作惋惜,冲着萧衍摇头:“可惜啊,底下人没个分寸,高统领怎么这么不禁刑罚,竟死了。”
萧衍的手紧扣在一起,如草蛇相互攀附,勒得骨节凸起,森森发白。
姜弥,他不会与萧衍翻脸,但是他会断萧衍的臂膀。
---往后几日,我都没有见到萧衍,他不进正殿,终日忙碌,据魏春秋说夜夜宿在了书房。我知他是故意躲我,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惹他心烦,但还是不免担心他的饮食起居是否周到。于是,我温火慢炖了一锅参汤,酝酿了半日,终于在天刚黑时把魏春秋叫了过来,让他把参汤给萧衍端回去。
第33章 盟友
大周与突厥议和之后,韶关边境暂得安宁,皇帝本欲多挽留默拓与霍顿几日,但默拓婉言恳辞,挂念故土与阿史那可汗,因而择选了吉日打道回府。
这几日甘泉殿的宫女总在议论,突厥使团此行可谓是满载而归。大周为议和给了他们谷稻十万担,马匹五万,绫罗绸缎五千,诸此尔尔,不胜枚举。想当年太,祖皇帝举兵,击退突厥百余里,使他们仅能在甘河以西偏安一隅,再不敢进犯中原。再不济,当年尹太尉率殷乌军也是屡屡挫败突厥主力,令其闻风丧胆。
大周乃天子之国,几时受过这等屈辱,要向蛮荒野人进贡岁。
我听得直蹙眉,让嬿好叫掌事姑姑来,将那些宫女好生责罚了一番,几时宫闱内也敢议论朝政了。
意清跟我说,大周之所以忍气吞声,没有可作战之勇将是一回事,姜弥以国库空虚为由再三阻拦对突厥用兵,无外乎就是怕军权外置,脱离他的掌控。大周允诺每年赔给突厥的岁贡够得上五万士卒开销了。这些都是民脂民膏,百姓日以继夜辛苦劳作却白白将之付诸流水。南方祸乱不断,贼匪禁之不绝,皆是因为赋税过重的缘故。再这样下去,大周危矣。
我觉得甚是不可思议,这样把私利凌驾于社稷安危之上的人,竟然能在相位上安坐多年,可见皇帝昏庸老迈。
意清却说,皇帝并非不想动姜弥,而是不能动。动了姜弥就等于是断了萧衍在外戚中的根基,太子立不住脚跟,藩王皇子就会不安分,而大周再也经不起易储之乱了。
提起外戚,我便想起皇帝陛下几次三番透露出要召父亲回朝的意思,若是沈氏能成为萧衍新的外戚实力,那么姜弥是不是就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但我转而想,当年姜弥的崛起是踩在尹氏的尸体上,且其手段阴狠大肆敛权排除异己,才逐渐有了今天的地位。父亲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既然做不出那又凭什么在赋闲多年后,后来者居上呢?
但意清说,父亲已下定决心入朝,出任左相,大约回了长安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我有些吃惊,一时拿捏不准父亲的心思,而意清却不再多言。
怀淑的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虽然此事听上去如此玄妙诡异,但是到底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死而复生的怀淑。我有时想,若是他还活着,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否从山河光芒之下找到了他的道?又会否,在寂月悬升之时,凭案独酌,怀念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尘光。
这样想起来,总好像没有了尽头,我甚至有时还会恍惚怀疑,是不是父亲他们弄错了,怀淑,真得还在人世吗?如果他们没有错,那为何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也挺令我奇怪,那就是突厥王子霍顿。在骊山行宫月余,霍顿似乎极为想亲近萧衍,他几次拜访甘泉殿,又命人送了萧衍一副乌麒弯月弓,据说弓力八十斤,我曾拿在手里看过,觉得这弓虽做得精细,但弓壁上镶嵌的白瓷造型却着实有些粗鄙。魏春秋捏着兰花指,说:“什么白瓷?那是八只幼狼的头盖骨。”
我一惊,浑身瑟缩了一下,险些把这弓撒手扔了。
魏春秋将弓接过收进箱底,皱了皱眉:“这东西殿下怕是不会喜欢,这个霍顿王子,连礼都不会送。”
我有些奇怪地问:“他为何要如此讨太子欢心,莫不是有些别的企图?”
魏春秋笑吟吟地道:“咱们殿下这张脸呦,那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他捂住嘴,自觉好像说了什么对萧衍不甚恭敬的话。“殿下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相貌,咱家又失言了。”
萧衍那副妖孽模样,若是生在了寻常百姓家,那可是奇货可居的大资本,凭着这个什么高门贵女勾搭不来。可他偏偏是太子,因而这么一副大好容貌除了在接见外使时迷得他们五迷三道连话都说不利索外,大约也没什么好处了。不光没好处,还经常引得外臣生出些大逆不道的亵渎之心,当真是祸水,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