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微有迷茫,好似才察觉出来自己的手凉一样。他没所谓地笑了笑:“我天生手冷,并不觉得什么。”但他凝望着我们十指相扣,却又说:“可我觉得你的手真暖,握着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我默默在心里回忆了一番,我们虽自幼相识,可不管什么时候却总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似得,像这样毫无间隙又安静地握着手,在记忆里却是没有得。
“你说,我们有什么好得”,萧衍好似被我的低沉传染了一样,言语中也带了一丝寂寥无奈:“整日里高高在上,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明明心里厌烦,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着那群虚情假意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总要将别人当成自己手里的工具和垫脚石。连想做的事情,想要的东西,想爱的人都要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
可能是这街衢上四面开阔,没有那飞檐朱瓦的宫墙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他难得的敞开心扉认真抱怨了一回,若没有这些怨言,我几乎就要以为他在权谋交织的宫闱倾轧中怡然自得呢。
但,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思索了一番,说:“不然我们能怎样,要不私奔吧,带上足够的钱备两匹快马,从此天高水阔做一对平民。管他什么皇帝、姜相,让他们自个斗去吧,我们不奉陪了。”
萧衍笑出了声:“其实是可行的。父皇碍于皇室颜面大约是不会大张旗鼓地找我们,比较麻烦的就是你爹娘,极有可能会受了你的连累。但想来大周自开国以来似乎没有发生过太子出逃的事情,要从律法上来量刑确然是比较麻烦得。依照父皇惯常的处事手段,他八成会把你爹娘拘起来,以此来要挟你回来。”
“偏偏你又是个孝女,不大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要挟,最终自会乖乖地回来。你要是回来了,那我在外面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自然要跟着你回来。到最后无外乎就成了一场闹剧,太子与太子妃私奔未遂,记与不记,得让史官好生纠结一番。”
我认真听着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太像临时起意,倒像早已在心里将这件事想象推演了一番。我有些诧异地心说,他该不会真得想过要带我私奔吧。
未及细想,身侧走过了几个羽冠博带的道士,这一条集巷上的行人并不多,却已是数次见到有道士经过。我不禁疑道:“最近长安来了很多道士吗?”
萧衍虽未有大动作,却以眼梢余光仔细打量了从我们身侧走过的道士,慢吟吟地说:“长安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道派兴起,多谢道士也并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因最近金吾卫大肆搜捕,整条街可说得上冷清,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轻飘飘地坠到地上,都显得格外应景。因此,若是有熟人迎面走来,便是一眼也看得到得。此人穿了一身半旧的素白长袍,织着灰银丝暗花,袖口折上三寸,抬起手时隐约可见胳膊肘上磨得发白暗褪。这一身装束落在人群里本显得略微寒酸,但因人实在太风华霁月,犹如明珠在侧,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宋灵均遥遥看见了我们,清隽得有些寡淡的脸上立即浮上了一抹灿烂的笑,快步朝我们走过来,拉开了架势就要去拜萧衍。
萧衍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拦住他,低声说:“乡野之间,宋卿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宋灵均终是没拜成,看上去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微拱了拱手,“阁下微服而来,好兴致,好兴致。”转而看了我一眼,稍欠了欠身,而后盯着我细细端详了一番,说道:“少夫人好像跟沈大人不怎么像。”
我本十分惊奇,一个智力超群又容貌不凡的人,怎得言行举止如此滑稽怪异。就算他推测出我是太子妃,可当街脱口而出这样没把自己当外人的话,还真是匪夷所思。我本不欲理他,但想起萧衍在侧,宋灵均又刻意提起了意清,生怕萧衍会起疑心,便不露声色冷冷淡淡地说:“宋大人可能不知道,我和兄长不是一个娘生得,他像他娘,我像我娘,长得不像又怎样?”
宋灵均随着我的话点了点头,又说:“可臣觉得少夫人更像令尊,为何沈大人却不像?”
我若是再继续陪着他讨论我们家谁像谁的问题,那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愚蠢至极了。于是,没好气地说:“那你该去问我爹,为何他没把自己的样貌传给兄长。”
宋灵均依旧一副光滑水油的玲珑模样,好像完全没听出我言语里的不满排斥。他复又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萧衍阻断,他大马金刀地拍了拍宋灵均的肩膀,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宋卿若是没什么正经话要说,就去忙吧。还有,我和夫人出行一事若是泄露了出去,那可都要算到你的头上。”
宋灵均那似女子般阴柔纤巧的面容果然抽了抽,如同生噎了一颗石头,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萧衍。
萧衍携起我的手漫步而走,将呆立如鹅的宋灵均甩在身后,他不乏遗憾地叹道:“人长得风流俊逸,学问也好,也足够睿智机灵,就是神叨了些,果然人是无完人得。”
我默默目测了下我们离身后宋灵均的距离,觉得萧衍的话他八成是能听到的。但见萧衍一副清风拂面,坦然自若的模样,心中暗想,果然太子殿下背后编排人从来不惧被人听到。
第38章 表白
我们这样逛了一天,中午在摊前吃了碗汤饼,下午又去茶肆里听了半天说书,转眼间暮色四合,便携手回了客栈。
在心里总结了一番,觉得我虽被日日锁在宫闱里对外面无限向往,但真正到了外面看遍了光景,也不觉得多么契合心意。唯一好得便是,这次是萧衍在侧陪着我,不必向往常一样总是担心回宫会被他骂。卸下了心理枷锁,果然觉得秋风比往常更加和煦畅暖。
大约,我总是这样,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晚间客栈里的人活泛了起来,多数是冲着那声名远播的金家班。老板瞅见了金主全然不似被金吾卫盘问时那般愁眉苦脸,一张脸笑得犹如菊花开,连皱纹都泛着喜气。
我和萧衍吃了晚饭,觉得有些累,对着案烛呵欠连连,他劝我去睡一会儿,等大戏开锣了他会把我叫醒。
我便放心地睡了一觉,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阵喧闹哭嚎声惊醒,看着窗外明月高悬,已是深夜。萧衍趴在桌上睡着了,好像也是被门外的声音所惊醒,他起身去开门,却听‘咚’的一声,好似门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他推了几遍都没有推开。
睡意一下子被陡然而至的紧张所驱散,我从床榻上起来,把蜡烛点上,从门缝里看见外面摇曳着冲天火光,触目所见一片绯红,犹如妖兽的血盆大口,整座客栈好似朦胧在一片红色雾霭中,横廊上的柱栏被火烧得残破不堪。
我着急地拽着萧衍的胳膊,“怎么办啊,烧成这样,要……要不我们跳窗吧。”我飞奔着去开窗,往下一看,宵禁下的街道一片漆黑,向东西两个方向浮延伸去,几许疏散暗淡的月光落到街心,映衬得人烟消绝的巷道越发诡异幽静。萧衍忙把我从窗口拖回来,他皱了皱眉:“这么高,跳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残废了。”
外面火烧得哔啵乱响,倏然一声重物坠地的轰塌声,好似是柱栏被烧倒了。繁重的火势犹如山峦倾倒,席卷着一切,连惊恐的哭泣嚎叫声都化作了虚弱断续的背景音。
我急得直跳脚,不禁埋怨萧衍:“都怪你,非要选这么个破地方,这下可倒好,才出来一天就要被火烧死了。”我气冲冲地甩着袖子转圈,恶狠狠地说:“我要是被烧死了,做鬼也得缠着你。”
萧衍原本正贴着门透过缝隙查看外面情状,听到我这样说,从门前退回来,气道:“这客栈平白无故起了火,纯属意外,这也要怪到我头上?”
门外火烧得噼里啪啦乱响,扰得我愈加烦躁,朝着地面狠碾了几下,“你不是算无遗策吗?你不是智慧超绝吗?从来都那么自以为是,就算出来也不肯问问我想去哪里,一点都不善解人意。”
“是,我不善解人意,我哪儿都不好,没一点优点。所以你从嫁给我就不情不愿得,每日里对着我心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好不容易笑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摆着一张寡妇脸好像巴不得我早死一样。”他将衫袍甩得碧波荡涤般飞越,气得胸前犹如怒浪翻滚起伏不定,干脆弯身坐在了窗前绣榻上,不去理会门外大火。
我更只觉一簇火苗从心腔里往上蹿,捏着裙侧站他跟前,气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我心情不好怎么了。怀淑死了才几天,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怀淑,一想起怀淑我就难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些大人又总跟我说怀淑才是我的夫君,我还真当了真。谁知道后来莫名其妙地就不让我嫁怀淑了,非让我嫁你,我又不是个物件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皇帝这么逼我,我心情能好吗?”
忆起往事,越发觉得一肚子心酸泪,早就在心底蜿蜒成河,一不小心全倾倒了出来,竟不知觉成了滔天之势,无法遏制。我继续数落他:“是,就算我心情不好,脸色难看了些,你就不会哄哄我吗?你可倒好,今天那个美人,明天这个美人得,燕瘦环肥,东宫里丝弦管乐夜夜不歇,吵得我连觉都睡不好,我心情能好吗?”
我在烛光暗淡里掰着手指,给他数算:“从你刚当上太子,你母后赐给你五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起,你就没闲着。那个蒙嫣姑娘死了之后,又冒出来个歌女,没几天怀淑还在丧期的时候,我去找你就见着你搂着个如花似玉的新人在那儿寻欢作乐。从我们两个成亲往后,什么孺人、良娣,晃得人眼睛都晕了,我到现在都没把她们记全乎了。还有!春枝是我的陪嫁丫鬟,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大色狼,急色攻心,什么人都不放过。”
萧衍坐在绣榻上抬眼看我,眼睛眨都不眨,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音说:“我为什么要母后赐给我的五个美人,还不是为了救你的怀淑哥哥。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蒙嫣为了什么来得,不跟她演那么一出戏怎么把禁军副统领换成我自己的人?还有,大哥刚‘死’的时候,那个女人是舅舅派来试探我得,他怕自己杀了我的兄长会引得我记恨他,才故意指使那个女人那样问我。你可倒好,二话不说甩腿就走,我就问问你,你打心眼里信过我吗?”
“还有我东宫里的那群莺莺燕燕,你为什么记不清楚她们?因为没有一个是有家世有背景得,她们哪个能威胁到你?母后看出了我的心意,设计要替我选妃,选得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女子,我二话不说就回绝了她。你可倒好,拿着那些破画像就让我来选,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故意躲你都躲不开,非得追着我让我选,沈孝钰,你就算没长心,也该长点脑子吧。”
我被他不急不缓却又猝不及防的话噎了一下,一时有万般思绪涌入脑中,缠黏着乱成麻絮,全然无法理顺。只略有心虚地低头看地,突然间猛地抓住了一条线头,抬头问他:“那春枝呢?春枝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解释?”
他的眼中漫过一抹闪着雪刃刀锋般的凛冽寒光,“我根本没碰过她,说到底这事还得怪你,对身边人约束得不够,心眼也没生全,连她被人收买了都没察觉出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收……收买,被谁?”
他将头扭到一边,目光清凌凌地看着案几上的烛台,“以后你就知道了。”
门外大火烧灼的声音愈加盛动,似乎已将断壁残垣啃噬得只剩了渣,不时有跳跃的火苗在门的缝隙里跃动,我心想这火也该烧上来了,没准我们两真要挂在这里了。
我干脆铺开素裙,坐到了萧衍对面的绣榻上,借着昏黄的烛光而窗外涌进来的月光,将他细细端详了一番。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柔和秀美的下颌都似是生出了冷冽的弧度,瞳眸黑得犹如夜幕下的瀚海,深邃而幽澈。
心里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说:“其实,我……”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捏得骨骼生疼,可是后面的话还是难以出口。
萧衍转过眸来看我,脸上被明暗勾勒出一片阴影,越发显得五官突出而俊秀。
“我……”心里想,万一马上就要死了,那这一生与他岂不是都在怨怼中度过了。我将胳膊肘支在案桌上,身体越过那张粗制滥造的红漆桌子,在光线暗淡中摸到了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细细摸索着,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茧,抚过的时候有着略微粗粝的触感。
他任由我将他的手拉到怀里抱着。我抱了一会儿,就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般,萧衍沉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在门外大火噼里声中慢慢地说:“我的心里爱着一个人,因而对他格外在意,不想他的身边有除了我之外的女子。可是他太过出众,地位又太过尊崇,大概穷尽一生也不能为我所独有。因此我疏远他,甚至伤害他。就是怕有朝一日,付出了真心却得不到好结果。”
我能感觉出他的目光炙热如火深深地落到我的身上,可我不敢看他,捧着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闷闷地说:“我早就发现自己不是个好女人了,我特别容易嫉妒,所有我喜欢的人和东西都恨不得独自占有,不愿与人分享。我做姑娘时就想过,如果我未来要嫁的夫君在娶了我之后又变了心,我就把他杀了……”我更加郁闷了,悲怆自心生:“可是我要是把你杀了,皇帝陛下不得杀我全家。”
我如珠似宝捧着的手指向内蜷曲,反握住我的手,他轻轻地笑了,眼角眉梢有着温柔灵动的光晕,“原来,我一直命悬一线啊。”
些许顾影自怜的悲伤,还有一点点羞涩,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冰凉如雪的指尖勾起我的下颌,面前疏落了一片阴影,萧衍蹲在了我面前,眼睛里犹如落了暖阳波光般温柔生动。
“孝钰……我真心期盼着的,就是你能对我说出那个字。”他柔动的笑意中添了一丝无奈:“可是你太别扭,也太可恶,非得是这样的境地才肯把自己的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前倾了身体靠在他的怀里,有些忧悒伤慨,喃喃道:“六年前,我做了一件对不起怀淑的事,当时在东宫,我偷听尹相说话,他……”
第39章 火戏
门外一声清脆的锣响,将我几欲脱口的话全堵了回去,侧目去看门,见缝隙里攒动的炙红火光骤然歇灭,哀嚎哭救声也随着一同烟消云散。整间客栈没有一点声响,透着诡异的静谧。
我诧异地去看萧衍,见他不自然地揉了揉的眉毛,有点心虚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门外像是铁链被抽走了似得,小二将门推开,一张笑脸:“两位客官,咱金家班的戏可好,今儿这出是‘火戏’,顶尖的口技,连幕布都是新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