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头一看,果见一张席天大布缓缓落下,上面绘着客栈景图,盖着绯红彩釉,还有几个分落四角的火炉,烧得顶旺盛还升腾着火烟。我一时有些懵,看着小二挨个门上抽铁链,老板跟描着戏妆的伶人客套,而萧衍,他松开了我的手,默默后退了几步。
“各位客官,过会儿是真正的折子戏,现下一楼已搭起了台子,您且看着。”
我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气得我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捋顺了气,指着萧衍,“行啊,你!”
萧衍又后退了几步,举起了手,说:“我事先也不知道,就是刚才从门缝里往外看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谁让你没仔细看就要死要活得,这也不能全怪我吧。”
我要是信他那才叫见了鬼。
气得我把门一甩,就想走。萧衍忙从背后抱住我,边把我往回拖,边说:“孝钰,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我说什么了?”我气鼓鼓地回头看他,“我怎么不记得了?”
萧衍把我放下,抚着我的肩胛,认真地说:“你说你爱我。”我一时心情复杂,有些羞赧又有些忐忑,赌气似得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那是刚才,我现在不爱你了。”
“我不相信。”他执拗地拨过我的身体正对着他,眸色深深直看入我的眼底,“孝钰,你刚才说得一定是真心话。”他笑了,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温热的鼻息萦绕在我的脖颈间,温柔滚烫得犹如他说的话:“是我最想听的话。”
我犹豫了一会儿,慢慢伸手反抱着他的背,那里宽阔而厚实,抚在手心里让人有种说不清的安心。沉默了一会儿,我在他的怀里问:“那你爱我吗?你会一辈子都只爱我一个吗?你能做到从此目无余色,待我一心一意吗?”
萧衍将我抱得更紧了些,“萧衍对天发誓,今后余生唯卿一人,如有违背,众叛亲离,万箭穿心。”
他的声音深沉低涩,有着满怀的真挚。我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那里的心跳,一时觉得有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仿佛一直悬在浮空中漂泊无依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渴求已久的归宿。
我们两就这样沉默着,门外丝竹声起,兀自唱着婉转凄怨的闺情腔调。仿佛劫后余生般的快慰,喝彩声也尤其高昂,犹如巨浪,一波接着一波。
我琢磨了一会儿,噘嘴说:“那你以后得让着我,不能拿话挤兑我,不准嘲笑我脑子不好,还有……”萧衍微微低了下颌,来看我,唇线挑起了美丽的弧度:“还有什么?”
“要是发现我有事情瞒着你,不许怪我,我……”我抿了抿嘴,低声说:“我也是不得已。”
萧衍笑着说:“只要你不给我戴绿帽子,其他的都好说。”
我脸颊陡然染了一片热气,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也有话想要问你。”萧衍将我后推了几步,手按在我的腰上,郑重其事地看着我,问:“如果将来有一天大哥回来了,你怎么办?”
我蓦然地有些心虚,但暂且摁下那股不安焦躁的情绪往下深想,将所有乱如麻絮的事情粗略捋了一遍,虽未全部捋顺,却已有了些计量。我瞪圆了眼,理直气壮地直视他:“我怎么办?你应该问你怎么办吧?万一尹家真是冤枉得呢?怀淑可就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你得想想把自己搁哪儿吧。”
他沉默不语,犹自深沉地望着我。
“至于我……”我正了正衣襟,偏过头去,暗自向诸方神灵拜了拜,低声说:“我们吴越沈氏是名门望族,礼仪之家,决不能出朝秦暮楚的二嫁女子。为了……为了我们家的名誉,我也得从一而终。再……再说,怀淑自个儿在外面那么多年,说不定早有了心上人,就算没有,也不能愿意要跟自己弟弟做了许多年夫妻的女人……到时候忒得尴尬……”
萧衍不禁笑出了声,垂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热融融得,几乎要把我暖化了。他从腰间取出了折扇,捏在手里未曾打开,一把将我拢到怀里,言语轻松而畅快:“那我们还杵着干什么,下楼看戏去吧,听说这是一出好戏。”
---那是一出什么好戏我着实没有看进去,只侧着头看了一晚上萧衍,觉得他的脸庞刀削斧凿般的秀美,周身散发的气质清越而矜贵,落在人群里是谁也比不上的绝代风华。
我想,从前我只觉得他长得好,却没有一刻是像今晚这样,认真细致地品味着他的好。
心不在焉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来时果然觉得精神萎靡,朝食吃起来也觉得味同嚼蜡。萧衍却颇有兴致地研究着长安的地图,又往上面标注了几处,我胡思乱想着,只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未必会如意地去那些地方游玩。
果然,我的预感无比灵验。小二将朝食撤下去时正碰上了官兵一拥而入,我见官兵束剑的是大理寺专用的皮革,意清穿着官服在左右开出的一条窄道里风度翩翩地走进来。
萧衍将地图放回了桌子上,默不作声地揉了揉额角。
意清的视线在落到我们身上时大为吃惊,他慌忙走上前来,却顾忌着左右没有声张,只微低了头朝着萧衍:“您怎么会在这儿?”
萧衍一如既往的镇定,他坐在凳子仰头看意清,反问:“沈大人来这么个小客栈,又是有何公干?”
意清老低着头,褚色官服上被他压出了数道褶子,他说:“公干自然是查案。”
我一听,喜从心来,忙站起身来想叫哥哥,萧衍眼疾手快地把我摁下去,附在我耳边说:“你是不是傻,谁不知道沈意清就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太子妃,你一叫那不是在这些官兵面前露馅了。”
他说得极有道理,我颇为崇拜认可地低头应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刚答应了我不嘲笑我笨来着。”
萧衍一噎,悻悻地说:“我一时忘了,见谅,见谅。”
我们的话尽皆落入意清耳中,他诧异地看着我们,活像见了鬼一样。我一时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得意,眼前几乎立马就能浮现出一张画面,意清在父母面前绘声绘色地讲着,我把太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官兵将客栈老板带到意清面前,他微低头向萧衍拘了一礼,大步阔袖地转身说:“带本官去看看那三人住过的厢房。”
我低声问萧衍:“出命案了吗?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萧衍摇着折扇打量了下官兵的动作,摇了摇头:“不像,若是出了人命得跟着验尸官。”我细瞧了瞧,客栈内一水的武官装束,果然没跟着什么验尸官。
我又问:“既然没出人命,那得是什么样的案子能让大理寺少卿亲自前来?”
萧衍为我们二人倒了两杯茶,说:“在这里等着吧,待会儿意清出来我们问问他。”
大理寺少卿亲自出动,是因为有人将案子报到了大理寺。报案人声称知道督察院左御史被杀一案的真相,凶手就躲在长安近郊的荒唐客栈。此案原是归京兆府管辖,大理寺本不欲插手,因而劝他去京兆府报案。报案人却口口声声信不过京兆府,非要找大理寺沈少卿才肯说出全部真相。
接案的寺丞见他言之凿凿,不敢耽搁,忙向意清禀报了此事。
待见了意清,那人却不说旁得,只焦急地嘱咐他,快些去荒唐客栈,若是晚了只怕冤沉海底,再无昭雪之日了。
说完他就走了,大理寺并没有理由扣押人家,再逼问些什么。
意清左思右想,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决心来一趟荒唐客栈。还有一层,他当着萧衍的面儿没有说出口,被杀的督察院左御史是姜弥的心腹重臣,早年间也只是个尚书台的主簿,自从搭上了姜弥,便步步高升,从尚书台主簿到舍人再到侍郎、左御史。短短几年,阶品越了数级,由此可见其受姜弥倚重的程度。
如今,左御史被杀,姜弥自然气急败坏,指使金吾卫满大街的抓人,还不知从何处找到了线索,要抓四十岁以上的男人。
凡是跟姜弥扯上关系的事儿,大约是简单不了。意清便走了这一趟,到荒唐客栈根据那报案的人所说盘问,发觉报案人提到的三个凶手恰恰是四十岁以上的男人。
且三人自在荒唐客栈租赁下了厢房,便深居简出,不见外客。他们虽怪异了些,但房钱却是不拖欠得。因而老板和小二都对他们不注意,连他们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三人住过的厢房一直空着,维持着原来的摆设,因为三人先前交了半个月的房钱,老板是厚道人,便打算空着厢房等他们半个月。
听到这里,萧衍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来人既然要报案,为何不将事情说清楚,又为何要偏偏指定意清来查此案?”
第40章 旧乱
我琢磨了一番,也很是想不明白。按理说,那人既然口口声声信不过京兆府,只信大理寺,那就该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样没头没脑地将把堂堂大理寺少卿指派到了客栈里,莫非是另有意图么?
意清已将官兵都遣派回了大理寺,独自一人跟我们回了厢房。他自查探了那三人的客房便总是心不在焉得,似乎盛了满腹的心事。跟我们说起话来也总是走神,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从袖间取出了三块木质腰牌。
腰牌是用橼木刻的,看上去晦暗陈旧,少数也得有五六年的光景了。但腰牌刻字的位置被磨得油光发亮,想来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我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字,写的是晏马台三字,在下方以极小的字体写了‘清嘉五年’四个字。
萧衍的脸色微变,从我手里将腰牌拿过去,反反复复仔细端看了一番。
我见他们二人皆神色凝重,突然有了些猜测。虽然我从未听过晏马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清嘉五年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六年前,尹氏叛乱的年代纪号。
一时有些不安,若真是事关尹家,又偏偏有人点名找上了意清。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人知道了意清的身份。想到这一层,我便愈加忐忑仓惶,觉得要立马去找父亲商量商量才能安心,但见萧衍在侧,意清又是一贯的沉稳模样,便只好按捺下心底的焦虑,且听一听他们怎么说。
“清嘉五年……晏马台……”萧衍沉吟道:“这怎么可能呢?清嘉五年的晏马台本不该有还活着的人啊。”
清嘉五年,太尉尹明德奉命率军抵御突厥进攻,至韶关,手下心腹大将季康子献鄯州与突厥,突厥铁骑由此破关而入,与叛军合谋袭击屯守粮食的晏马台,烧杀劫掠,而后放了一把火,将晏马台付之一炬。据说,叛军大肆屠杀,当时在晏马台的守将,无一人幸免。
我听着这段往事,蓦然想起神秘人找到意清时说的那句话——‘若是晚了只怕冤沉海底,再无昭雪之日了。’他说的是谁的冤?又要为谁昭雪?
先是姜弥的心腹督察院左御史被杀,有证据表明是号称尹氏殷乌军残部的海陵东阁所为。而后姜弥派遣金吾卫全城搜捕四十岁以后的外地男子,闹得满城风雨。却又有神秘人莫名其妙找上了意清,声称知道杀左御史的凶手在哪儿,将意清引到了这个小客栈里。
偏巧在客栈里曾经住过三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交足了半月的房钱却莫名失踪,又在他们的房间里恰好发现了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令牌,将他们与清嘉五年的那场变故联系到了一起。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却又看不分明这其中的门道,不禁望向萧衍,他微低头,修长的手搭在案桌上,三指轮流轻敲案面,好像陷入沉思。
他大概也在心里嘀咕,这事莫不是与尹氏有关?毕竟当年许多官员曾对尹氏谋反表示质疑,尹氏三代忠君,大权在握,若要谋反,挥军直捣皇城不是不可能,何必要率军去到千里之外的韶关联络突厥来谋反,这样反给了长安这边喘息之机。
当年,就是因为尹明德被绍城军困在燕州以北,靠近不了长安,才给了嘉佑皇帝颁旨命诸王率军勤皇的机会。
我犹如从漫天黑暗里捕捉到了一丝光亮,心中生出了一些细微的希望,不禁暗暗缀问,如今又有人将当年的事情翻了出来,难道尹氏真得是冤枉得吗?
“你可以去枢密院里查查,当年的晏马台是否真得无一人生还。”萧衍将令牌还给了意清,又拿起他的扇子,以手指轻柔地捋着扇骨,思索着说道:“此外,也要查一查这个被杀的左御史,在清嘉五年时所任何职?跟尹氏叛乱有没有直接的联系?”
意清缓缓点头应是,犹豫了片刻,终是起身道:“那臣就先回大理寺,将案件梳拢一下……”
“不。”萧衍抬头望他,意味深长地说:“此案既是京兆府在管,大理寺便没有干涉的权力。京畿专司典狱刑案之所,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在职权上本就有所重叠,所以愈发忌讳插手各自内务,你才刚做京官,日后有更久远的路要走,不能贸然去得罪人。况且,你们的李寺卿就快要告老还乡了,他的那个位子父皇本就属意你,这个时候凡事该更谨慎些。”
意清听着萧衍的话,专心沉思了片刻,道:“那臣就单设一案,荒唐客栈有三人无故失踪,至今未归。大理寺接到报案,特意来查。反正报案的人已不知所踪,没有证据表明此三人就是与左御史一案有什么关联,大理寺单独立案,总碍不着京兆府什么事了吧。”
萧衍点头表示赞同:“就这样办,这案子既是在你的手里,凡事不必跟李寺卿说得太详细,想来他致仕在即,也不会多管些什么。”
意清应下,匆匆拿了证物离去。
被这样折腾了半晌,已近午时。天色有些阴沉晦暗,总飘着几朵破絮般的碎云,空气中总弥漫着滞闷的气息。
我觑看了下萧衍的神色,他额前又不自觉地蹙起了数道纹路,抚弄着扇骨,神思早不知道飘哪去了。
心想,大概也没什么心思去哪里游玩了吧。于是,我出门吩咐小二,让他给我们把午饭端上来。回来时见萧衍神色深沉,拿笔在纸上写了个‘尹’字,端看了半天,又捏起纸撕碎扔到了一边。
我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觉得尹家会是被冤枉得吗?”
萧衍转头看我,沉默着看了我半天,才缓缓摇头。
“不,当年父皇是因为季康子献鄯州而勃然大怒,才决心发落尹太尉和尹相。鄯州乃关隘之地,地势险要,扼大周咽喉。正是因为鄯州丢了,才引得突厥长驱直入,险些直捣长安。因此尹太尉才把鄯州给了自己的心腹大将季康子来守。如果尹氏是冤枉得,如果他们没有献城,那么鄯州是怎么丢得,突厥兵又是谁放进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