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紫苏姐姐送我得,一开始我也叫她唬住了”,芳蔼嗔怪似得看看紫苏,摇了摇头:“如此简朴既精致,芳华内敛,倒真是紫苏姐姐一贯的风格。”
我这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将紫苏打量一番,她的装束不及骊山时鲜妍,玉色丝裙,头戴一朵白兰花,看上去素雅而清淡。她笑靥清皎,亲昵地揽过芳蔼,“公主才是金枝玉叶,玉质天成。”
皇后慈爱地看着她们,将手中妆箧放下,扶了扶发髻,笑说:“本宫要去更衣,你们且先在这里看着,待会儿织造坊还会再送一批织锦过来……”我们三人敛衽恭送。芳蔼将头上纷乱的钗环拨下来,对紫苏和我说:“织造坊送来了嫁衣,我穿给你们看……”她在宫女的拥簇下笑吟吟地去偏殿。
她们这一走,殿里骤然安静了下来。桌上散落了一些物件,紫苏低下头安静将它们收拢进妆箧里,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侍女将香炉里的香丸换上新的,盈盈而退,我们周围一时无人,紫苏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对我道:“静襄王上书奏请回京侍疾,奏折被沈侯爷截了下来,这事我爹已经知道了,预备在月初的凤阁奏事上发难,你提醒他一下,小心应对。”
我默不作声地反应了一会儿,小心看了看四周,低声说:“你可知静襄王为何贸然提出要回京,是你爹许诺了他什么?”
静襄王萧暘的生母早逝,很小时便养在皇后身边,是皇子中唯一与姜弥过从甚密的。就连当年的尹氏叛乱中,萧衍因为生病而留在了太极宫休养,跟在皇后和姜弥身边的便是这位静襄王。当年尹相发难,借口清君侧围攻骊山,对姜氏恨之入骨,偏偏那时姜氏阵营中举足轻重的晋王萧衍就在内宫,若不是萧衍命大,恐怕早就被尹相祭了旗。
我甚至怀疑,无奈之下,姜弥为了巩固姜氏的地位,在萧衍保不住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去扶植静襄王。
静襄王生母出身低微,且在皇子中最为年幼,因此才封了二字郡王,封地较其他皇子也很是单薄。他在这样的时候递上这样一份奏折,近乎将自己掷在了风口浪尖上,很难相信背后没有靠山。
关于静襄王的底细根源,姜紫苏也是一清二楚。她听我这样问,没有太吃惊,只是拧着眉说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父亲有所动作,但我猜测,这事跟父亲脱不了干系。”
我望着紫苏,一时有些心情复杂。她避开皇后向我报信,这其中的真伪还需斟酌,可若从原因上想,也是说得通的。静襄王回京,左相与右相不和,最受损害的便是萧衍。依姜紫苏对萧衍的感情,她绝对能干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
见我面露疑色,姜紫苏并不急着说服我,只是意态沉稳地将妆箧上的铜锁扣上,言语轻飘的像一缕雾:“陛下病重,朝里朝外又纷乱不堪,太子……很是艰难,我会尽量说服父亲以大局为重,静襄王这枚棋子再好用,也仅是外姓人,父亲不会真与他交心。只是……”她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我:“辛苦筹谋了多年,任谁也怕到最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脚步声传来,我们息了声,像从未交谈过一样默默收拢着桌上的错金流玉。芳蔼着了一身红锦步态婀娜地出来,将这沉闷肃正的昭阳殿都耀出了几分喜庆。她手里拿着雀翎织的羽扇,戴了一整套沉重的头面,唯有一张小脸未施浓妆,素寡浅淡着。
我和紫苏皆是一愣,却见皇后已更换了新衣出来。
“这身衣装本不是最好得,但婚期提前了些,只有委屈你了。”皇后怜惜地抚弄着芳蔼的鬓发,慢慢说道。
芳蔼却是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儿臣觉得很合心意,母后不必忧心。”
姜紫苏也附和着笑道:“穿什么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嫁的人是否是自己所心仪的。”说完,好像无意却又颇为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想,姜紫苏的执拗不刺眼,却如细水般长流,竟是那么得难以断绝。
--既从姜紫苏那里得了消息,纵然难分真伪,我也得提醒父亲一句,让他多加小心。可若贸然请父亲来东宫太过招眼,我便委托莫九鸢替我带话,他倒是尽职,一刻不敢耽搁地就去了。
这一边还没料理清楚,后苑又生出了事端。琼花苑的那个秦孺人病了月余,太医来看了几次不见好,却越发沉重好似已病入膏肓。昨日秦孺人的娘家来人请了外面的郎中给她把脉,却说是中毒了,当即翻检了自己的宫苑,在焚香里查出了□□。
□□量不大,但日日这么熏闻着,却是将身体损坏严重,且若这么继续闻下去,怕是命不久矣。
孟姑来回我的时候,极为难:“按理说东宫的焚香都是司制供上来,可怎么偏偏旁人的都无事,但就琼花苑的有事。问题八成还是出在东宫,可若没有娘娘的命令谁也不敢越矩去审问经手的内侍女官……”
我心想,依着秦孺人的性子,连其他院里的宫女将她的药罐踢翻了她都得守在中殿哭哭啼啼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反倒安静了下来,再无什么动作。左右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旁人无法摁下,且冷眼看着我如何处置,稍有偏颇怠慢她到时也有话说。
心中虽有些不耐烦,但到底人命关天的事情,不好匆匆略过。我便让孟姑悄悄地将经手的内侍和宫女都带入内直局严加审问,非得审出个所以然才行。
未到天黑,内直局那边便送来了口供,我从头到尾翻检着,嬿好跟在我身后一同看着,倒吸了口凉气,“这……不可能吧。”
第43章 无垢
这上面说,司制将熏香送入东宫后由内坊局往各宫调拨,而内坊局里专管熏香的内侍近来很是阔绰,似乎是有人赠与了他大笔银钱。内直局重刑审问之后,那个内侍供了出来,说是春枝收买了他,让他暗中往秦孺人的熏香里动手脚。内直局在内侍的住所抄检出了许多金银锞子,簪环首饰,跟内坊局的账簿一核对,刚好是春枝宫里的东西。内直局当即搜查了春枝的院子,在箱底找出了一包开了封的□□,人赃并获。
嬿好抓着我的胳膊,蹙着眉求道:“姑娘,春枝也是在您跟前长大得,她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不至于害人性命,这事一定得查问明白了,可不能让人害了她。”
话音甫落,殿外一阵纷乱凌扰,脚步叠踏哀声不断,一个人钗鬟鬓发凌乱着从宫女内侍的阻拦中跑进来,径直跪到了我跟前。她抬起头,妆泪涕泗,将胭脂晕染成了一片嫣红。
“太子妃,不,姑娘,您救救我吧,我真没有指使人去害秦孺人,那□□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
我轻轻将内直局送来的口供合上,示意嬿好去将她扶起来。多日不见,春枝清瘦了许多,下颌尖尖,细眉舒隽,但是眼睛却没有了从前楚楚灵动的神采,只是一昧仓惶,眼珠转来转去,犹如一枝被寒风摧残过的霜花,透出些枯萎落拓的姿态。
“你可觉得自己宫里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么?或是说有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举动?”这样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的局面,若真不是春枝所为,那便是有人蓄意陷害,且这局做得甚是巧妙,滴水不漏。我心里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查明白,但如果真就此结案,以谋害宫妃罪处置春枝,那她这条命多半是保不住了。
春枝低头想了想,凄惶而仓乱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下来,将一脸妆容浑浊得愈加缭乱。
嬿好上前一步,冲着她急道:“你倒是再仔细想想,那砒霜是在你的房里搜出来的,难不成是自己长了脚进去的?”
春枝哀戚戚地哭道:“我房里的丫鬟平常就不怎么看得起我,让她们干什么也指使不动,我就是一日日地守着那么个屋子干熬着,几时能知道别人往我屋里放什么?”
她身上的这件衫裙还是刚从我殿里出去时做得,翠绿色襦裙,配着玉色轻纱上衫,外面是银丝锦白鹭云裳,素淡的颜色很衬她的气质。只是如今衫裙半旧,又显得松了,罩在身上却显出几分落拓。
嬿好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瞧了瞧她,又瞧瞧我,最末又将视线投向春枝身上,恨恨地说:“活该,不是要攀高枝吗?你以为这东宫里,高枝是那么好攀的?”
春枝跪在地上,伸手抓住我的裙裾,半分凄惶,半分悔觉地泣道:“姑娘,春枝知道错了,你救救我,若是你为难……”她仓惶地低垂下头思索了一番,复又抬头对我说:“您带我去见皇后,她……”
“闭嘴!”冷冽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萧衍一身冕冠朝服脚步迅疾地走进来,指了指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怒道:“这罪妇在中殿里大呼小叫,有失体统,你们就在一旁干看着?”
内侍闻言,吓得腿脚酸软跪了一地,在一片肃杀冷鸷的气氛中反应过来,忙上前去将春枝拘住二话不说就往外拖。
“不,皇后娘娘救我……”春枝已失了心智,慌乱中哭喊着,愈发口不择言。萧衍笔挺地站立着,头也没回,只森寒地说:“若是再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一句疯话,你们的舌头也别要了。”
紧接着娇呖凄惨的喊声骤然停了,只有一声声徒劳的闷嗯,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内侍动作敏捷地把春枝拖出了永宴殿,直到连那微小的闷嗯声都听不见,一场纷乱戛然而止,殿里重又落入静谧中。
嬿好瑟缩着往我身边靠了靠,以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皇后?”
我好像是被人迎面浇下了一盆冷水,凉彻心扉的清醒中透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我强迫自己镇定,对嬿好说:“你出去。”
嬿好修长的手指紧勾着我的衣纱,担忧而胆怯地腻在我身旁,迟迟不肯出去。我复又打起精神,在萧衍的视线里,又一次对她说:“出去。”
嬿好的手指一根根地自我的衣衫上松开,牵挂不舍地紧望着我,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窗外日影西落,带走了最后一片光明。殿内四散零落着几只小油灯,幽光暗淡而飘忽,像是新手在黑色夜幕里洒下了一片星芒。
萧衍的朝服上以金丝线绣着八爪蟒龙,气势恢宏地灵越在皂色长袍上,像是要展翅高飞一样。他在烛光暗淡里对我说:“该舍时就得舍。”
我宁愿自己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偏此刻我又是那么的清醒,好像从前想不通的事情在一瞬间茅塞顿开了般。
立在大开的轩窗前,任晚风吹拂起了裙袂。缎纱摩挲着桌角,发出落叶般飒飒的声音。
萧衍抓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揉捏着,喟叹道:“在这宫里,偏是最亲的人之间争斗不止。兄弟,父子,母子,暗自相争,谁都想把对方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昭阳殿里那位尊贵的皇后想要知道自己儿子内宫里的情状,于是煞费苦心地收买了一个丫鬟。当儿子的不能公然和自己母亲翻脸,也不能附逆了自己母亲的脸面把这丫鬟赶出去。于是亲自上阵演了一出戏,将这丫鬟纳为了偏房,以荣华加身,客客气气地锁在了一个小院里,再也当不了谁的眼线。
现如今,内宫争斗也好,这丫鬟自己沉不住气了也好,把自己卷进了一场人命是非里,眼瞧着就要落入深渊,可却没有一个人想拉她一把,反倒以为这是除掉她的大好时机,再也不必让她横亘在母子之间,左右碍眼。
不得不说,权力真是个好东西,用它的人尽可以用别人的生死来成全自己的得失。
我任由萧衍捏着我的手,轻轻问:“能留她一命吗?”
萧衍一怔,面上寒霜覆盖般的宁静,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地摇头。
我想去恨萧衍的冷酷无情,却发觉最憎恨的还是自己。纵然皇后想将萧衍的一举一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她收买的却是我的陪嫁丫鬟,是我的御下不严给了她可趁之机。我若是能早一些发现春枝的异样,早一点处置,到最后也不至于让萧衍替我出手,许她在浮华里转一圈,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一死的命运。
萧衍将我揽进怀里,言语落寞:“孝钰,慢慢习惯罢。在宫中,权力永远凌驾于感情甚至是人命之上。你看父皇时日无多,他身边亲人无数,有谁真心为他哀伤?连我在内,看到的都只是皇帝驾崩之后,如何在即将纷乱的局面中确保自己的利益。”
我靠在他胸前,丝缎透出的凉意不可抑制地顺着肌肤蔓延至心底。
---春枝是自幼卖到我们家的,父母籍贯早已不可考,便是徇规矩下葬,怕是有罪在身贡品单薄。嬿好顶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给她张罗了灵柩与陪葬,塞了管事的内侍不少银子才让送进棺椁里。
她生前最爱美,就喜欢穿刚裁剪的新衣,因此我让司制新赶制了一件衣衫给她穿上,没敢太招摇,因为昭阳殿那边紧赶着筹办芳蔼的婚事,宫里的司制已忙得脚不沾地。
十一月二十九,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历书上宜嫁娶的吉日。芳蔼终于行了公主出降之礼,尚舍奉御设御幄于太极殿。守宫设群官次于东西朝堂,奉礼设版位。太乐令展宫悬,典仪设举麾位。
终于把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排场地嫁了出去。
夜间,谢府大宴,皇帝身染沉疴,却还是惦念着这位嫡出的女儿,让萧衍和我代替他和皇后去谢府贺宴。
谢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在开国功勋中,京兆谢,桑籍尹,清河崔,吴越沈并称世家,谢氏为四家之首。历代封侯拜相者数不胜数,谢道蕴的父亲谢廷昝世袭锦佑侯,官拜御史台大夫,这些年,不管论实权还是名头,单比我们家就不止强了一星半点。
婚宴上,我见谢廷昝与姜弥推杯换盏,打得火热,一时又有些忧愁,这本是世代簪缨的中立世家,难不成又就此投入姜弥的麾下了。
倒是谢道蕴,在娶了公主这般荣耀下,依旧一副八方不动的沉稳模样,对敬上来的酒一律不拒,大袖畅快地一饮而尽。因此没过几旬,便见新郎官脸上绯红一片,走路都有些不大稳当了。
姜弥指着新郎官大笑,朝上座的萧衍道:“殿下,您还不敲打敲打这些人,再灌下去可没法入洞房了。”
萧衍从善如流,端起酒鼎,温润笑道:“孤替妹夫敬诸位一杯,望诸位手下留情……”
宴上一片笑声,众人皆举杯朝上座遥遥而拜。
我喝了几杯酒,觉得屋内熏龙烧得太过闷热,身上薄薄起了一层汗,将衫裙濡湿了紧粘在身上,不舒服极了。便跟萧衍说了一声,带着嬿好下去更衣。
内室只守着几个侍女,倒清凉了不少,我将衣服换好便想在这里小憩片刻,嬿好纳罕奇异地靠近我,说:“姑娘,是我看错了么?那驸马爷怎么在宴上老把视线往咱们殿下身上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