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就算当年尹氏与姜氏势同水火,可是千里之外的韶关,尹氏又手握兵权,姜弥就算有翻天之能,也不太可能去韶关动手脚。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仔细掂量,除了季康子献城,也确实难有另外的解释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萧衍忧心忡忡,吃饭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我忍不住时问他在想什么,他颇有些忧虑地问我:“你说这事会不会跟大哥有关系?”
我一愣,将手里的筷箸放下,一时也没了胃口。最近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似乎都跟怀淑脱不了干系。先是发生了几件小案子,查到最后反证明了怀淑有可能还活着。紧接着便又是发生了和尹氏有关的案子,牵扯出晏马台……会不会真得是怀淑悄然回了长安,想为当年的事情平反?
萧衍说:“当年齐晏找到我时,我就有所察觉,这个所谓‘道门的叛徒’在营救大哥这件事上是得到了道门的支持。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发现最近长安来了很多道士吗?如果大哥一直受道门庇护,那么这些道士会不会也是跟随他而来?”
如果萧衍的猜测都是真得,那么怀淑这次回来便是有备而来。但……我摇了摇头,始终觉得这样步步为营神秘莫测的怀淑很难与记忆里那个清风霁月的怀淑相重叠。
更何况,还牵扯到晏马台,按理说五六年前韶关的事情怀淑也未必会知道得比我们多。不知为何,将晏马台三个字念叨得多了,我总觉得有些耳熟,晏马台,等等,我想起来了,我爹好像跟晏马台也有点关系。
清嘉五年,父亲随尹太尉出征韶关。他曾奉太尉之命亲去晏马台督运粮草,在返回途中惊闻季康子献城叛敌,又遇突厥散兵袭击,九死一生才保住了一条命。
记得当时我和娘还有年幼的意初在沈府里惶恐度日,一边担心尹相挥兵骊山,一边挂念着千里之外父亲的安危。自从传来尹太尉叛敌的消息,前线就再无音讯传回长安,连人是死时活都不得而知。
我想了半天,将这事跟萧衍说了,他果然对这件事也有印象,不禁叹道:“当年的吴越侯真是命大啊,季康子献城,突厥攻占鄯州及其余州城时他在晏马台督运粮草,躲过了一劫。等突厥士兵长驱直入去晏马台烧杀劫掠时他已运着粮草走了,又躲过了一劫。”
当年尹太尉死了,尹相死了,那么多殷乌军不是被杀了,就是被连坐流放了,唯有我爹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也不知这是他命大,还是天意有另外的安排。
我与萧衍吃完了饭,想跟他说,既然出了这么多事心里也不安生,不如打道回府吧。却不曾想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萧衍安放在京兆府的人已火速送来了信,萧衍将纸笺展开,扫了数眼,脸色大变:“父皇病危,孝钰,我们得快些回宫。”
第41章 联姻
我们回太极宫的这一路,留意沿途景致,确实有些不同。外城尚看不出什么,内城已多加了数倍守卫。穿着银胄亮铠的禁卫与金吾卫几步一岗,宛如棋盘上白子棋,排列齐整一直浮延至太极宫城墉下,对所过之人严加排查。不时见穿着青褐官服品阶不高的官员被拦路挡驾,亦或是稍稍滞留内城,便会被禁卫强行驱赶。
幸好,萧衍身上备了一块东宫令牌。许是姜皇后和姜弥早就有所交代,我们入内城倒是格外顺利,进了太极宫,一切便更加顺遂了,因有些品阶的禁卫朗将都认得萧衍,一路长驱直入,转眼便到了内宫。
萧衍嘱咐我快回东宫,不管外间有什么风声都不要出来。他则是要先去昭阳殿见姜皇后,探问一下皇帝的病情。我不敢耽搁他,因为未多言语,只让他快去。
因东宫里大多我和萧衍所倚重的人都被我们带去了骊山行宫,现如今还未回来,眼跟前并没有能说话的人。思来想去,唯有独坐中殿,闭门不出,静候外间消息。
这一坐便至日暮时分,更漏里流沙陷落了大半,殿里燃起了烛灯。永宴殿的掌事姑姑孟姑对我说,皇帝陛下这一病当真有些不妙,朝中本是多事之秋,康王又及不安分,怕是又会生出些风波。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身侧说:“近来康王总是有意无意地对人提起,说是从前的怀淑殿下可能还活着……”
我险些从凳子上歪下去,不可置信地回身看孟姑,康王那厮怎么知道这些事。孟姑一脸不以为然地滋滋叹道,“这听上去也忒匪夷所思了,怎么可能呢。”
我心想,凭着康王现如今的实力想跟萧衍在储位上争个高下怕是不那么容易,他这个时候把怀淑端出来,虽说别有用心,但于他来说倒可以算得上一步好棋。毕竟,现如今,萧衍的储位稳如泰山,而唯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也只剩下怀淑了。可是,康王是怎么知道怀淑的事情?
孟姑还说,本来宫里是要办喜事了。芳蔼公主的婚事也在眼前了,万一皇帝陛下这个时候有不测,身为臣女,怕是要守三年丧期。这三年对女子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且是最鼎盛锦绣年华里的三年,若是在丧期里虚掷倒还真是有些可惜。
窗纱上映出了人影憧憧,孟姑为我把头上钗环拆下来,谨慎地噤了声,不再提宫闱内苑的事。我向来还是挺信任孟姑得,不光因为她为人处事谨慎持重,还因为她是萧衍精挑细选放在永宴殿的人。从前我们心怀芥蒂时,我还防过她一阵子,生怕她把我的事泄露了出去。骊山一行,好多事都明了之后,我反倒认为,凭着萧衍识人的明智,他选的人应该不会有错。
这样一想,我便又想起了春枝。萧衍说她是被人收买了,若他说得是真得,那可真让我不禁一阵后怕。我想萧衍如此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让我误会他,硬要把她从我身边要走,应该也是因为她是我身边最亲近的陪嫁丫头,怕她会出卖我。连萧衍都不知道得,多年以来,我们沈家确实藏着一件大秘密,若是在不恰当的时候昭之于天下,怕是会引来灭门之灾。
所幸,我们藏得很深且严密,只有父母、意清和我知道,连意初也是不知道得,更何况春枝了。
但,转念一想,既有人把手伸到了我的陪嫁丫头身上,怕也是有心想探听我们家的秘密,日后也只能更加小心。
梨花木梳上沾了桐油,孟姑边为我梳发,边说:“奴婢还听说了一事,老英王想把自己的孙女靡初郡主嫁给沈家大公子,就是太子妃的兄长,跟安阳公主略提了提,安阳公主和吴越侯好像对这件婚事很是满意,还特意向陛下请过旨。”
这倒是件新鲜事,我怎么也没听意清跟我提过。老英王是当今嘉佑皇帝的堂叔,也是萧氏宗亲中的老寿星,在皇族中辈分最高且地位尊崇。英王萧道衡子息单薄,膝下唯有一子,且早殇,只给他留下了靡初这么个孤苗,因此一直如珠似宝地养育大。
一想到今后我可能要管靡初那丫头叫嫂子,就觉得颇为好笑。
----夜深时,萧衍披着一身寒霜回来,刚坐上床榻我就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去看他,“衍……你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见我醒了,萧衍为我盖了盖被子,神色疲惫,歪头看更漏,说:“丑时了,快些睡吧。”
我迷蒙着坐起来,帮他把外裳脱了,随口问:“皇帝陛下的身体如何?没事吧?”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已问过太医,说只要能熬过今年冬天,圣体便可无恙。”
我心下一咯噔,睡意逐渐消散。这是太医院惯常的说法,圣驾前近旁伺候的那帮太医大都鬼精,察觉出油尽灯枯也不会明说,照这样的说法,皇帝只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母后的意思是,想趁着现在以冲喜为名抓紧时间把芳蔼的婚事办了,可我却觉得谢道蕴这个人还得再看看。”萧衍将外裳随手丢在榻前的凳子上,翻身上榻扯过被子将我们两裹进来。
我听他提起谢道蕴,想起与他两次见面,一次是在骊山下的集市,一次是在宴请突厥使团的宴会。谢道蕴此人风度沉雅,言行举止都颇为得体,看上去也像是个中规中矩的世家子弟。且有官爵在身,萧衍离开骊山又嘱托他坐镇行宫,想来应该是对他颇为信任,怎得此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向来对谢道蕴都很信任吗?怎么……”
萧衍拧眉,面上浮现出一抹难以启齿似得别扭神色:“他为人为官是很端正的,只是……”他踌躇了一会儿,才有些顾忌地说:“我是怕他会有不正当的癖好。”
我微有诧异:“京城中的世家子弟荒唐度日的也不是没有,但谢道蕴是皇后和姜相精心为芳蔼挑选的夫婿,先前应已将他查了个底掉,要是真有什么为人所不齿的怪癖好难道还查不出来吗?”
萧衍颔首,神色却还是凝重,颓然地摇头:“在这事上,母后也不肯听我得,一心要把芳蔼嫁给她自以为的好归宿。说得多了,她还要怪我,说是不肯为自己的亲妹妹着想。”
我笑了,揽过他的肩膀,幽幽淡淡地叹道:“你说你是看上去不像好人还是怎么得,怎么人人遇上事都要埋怨你?”
萧衍微低了头,挑了挑唇角,涟起一抹浅淡而苦涩地笑意。我歪头看他,心里有些琢磨,殷殷劝道:“不过,皇后想让芳蔼尽快完婚也是对的。芳蔼今年十五了,万一……皇帝的病有什么变故,就要老老实实守三年孝。三年以后就十八了,这搁皇室里头也算是老姑娘了,堂堂一国公主,熬到十八才出嫁,不是让人笑话嘛,芳蔼自己也不愿意吧。”
身侧一阵沉默,许久无声。好半晌,萧衍才说:“就依你所说。孝钰,近几日勤去昭阳殿,母后正为芳蔼筹办嫁妆。至于谢道蕴……”他长长叹了口气:“希望是我多心了。”
---因皇帝病重,暂罢了早朝,萧衍作为监国太子,便率众臣在东宫议事殿理政,待他走了以后,嬿好和莫九鸢一同从骊山行宫回来了。
我瞧着莫九鸢有些清瘦,人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清然透亮,想来是为自己师父平反正名之后颇为意得。嬿好笑意盈盈地拉着我的手,雀鸟般叽喳个不停:“奴婢听说公主为大公子定了门亲事,是靡初郡主,不日就要完婚。”
点了点她润红杏腮,调笑道:“怎么,你莫不是对兄长有意思?这么关心这些事,不如把你嫁给哥哥当偏房,如何?”
嬿好的脸刷得红了,犹如染了一片绯云,愈发显得娇俏可人。她嗔怪地推了我一把,气道:“姑娘惯会取笑我,嬿好可不给人当偏房”,她顿了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嬿好嫁人不求多么富贵,只要能一心一意待我,明媒正娶了我当主母,就算是挨苦受穷我也认了。”
“咱们嬿好可有志气呢”,我宠溺地摸了摸她垂下的发丝,说:“可我怎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姑娘,放心,嫁妆早就给你备好了,管保让你既不必挨苦,也不必受穷。”
嬿好清脆地一笑:“我早就知道姑娘亏待不了我,到时既不必给人做妾,也不必受穷,好一桩划算的买卖。”
我笑着去逮她,她纤瘦的身子灵巧地往旁边一躲,正堪堪跳脱了出去,向站在身后长久未语的莫九鸢拂了拂身,说道:“奴婢去给莫大人上茶。”
莫九鸢见她走远了,才高举云袖向我行了揖礼:“恭喜太子妃了,大公子和靡初郡主的这门婚事,当真是门好婚事。”
我听他话里有话,不免收敛了笑意,向他投去质询的目光。
莫九鸢将绘着青松翠柏的袍袖收拢了起来,斟酌着说:“老英王在皇族中德高望重,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大公子若真成了郡马,那将来与姜弥的争斗中岂不是又多了一道护身符。”
真是奇怪,我才知道靡初和意清的这门婚事的时候,便觉得天地姻缘际会,这大概是门好婚事。可一圈转下来,人人都说好,我反倒在心里嘀咕开了,这到底是姻缘还是打着联姻旗号的结盟。
若真是将这看成了一桩交易,那岂不是白白搭上了意清和靡初的终身幸福。现如今我们虽外有强敌环伺,但也用不着去牺牲他们两个的幸福来寻求这荒谬的结盟。
第42章 静襄
莫九鸢见我神情有异,没再往下说,这时嬿好正将茶盘端了进来,一整套的雪青瓷茶具配着装了辋川小様的黑瓷碟子,正稳稳当当地布于临窗的红木矮几上。我将莫九鸢让于矮几前的绣榻上坐,拿起茶瓯抿了一口茶,有些忧心:“也不知意清和靡初对这门婚事是何态度,他们可愿意?”
坐在我对面的莫九鸢愣了愣,有些恍然大悟地笑了:“太子妃放宽心吧,纵然您的父母有心和英王结盟,但人家英王可就这么一个孤苗似得宝贝孙女,当真是娇宠得很。且英王远离朝堂数十年,又年至老迈,早就没有了权欲之心,人家可犯不上为了结党而把自己亲孙女搭上。”
我一想,也是这么回事。要论尊荣富贵,英王虽没有寻巅问鼎,但多年游离化外,倒也逍遥自在,任谁看都觉得这老寿星淡泊物外,安然度日,很是自满意得。
如此富贵闲人,倒真没有去搅朝政这摊浑水的必要。
莫九鸢捏了一块糕点,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味的事,垂眸低笑,但从我这里看过去,却觉得他垂敛的眉眼隐约透着一股莫名的失落。
“听闻,靡初郡主在随英王回京途中偶遇沈少卿,对其一见倾心,但当时不知少卿身份。骊山夜宴少卿与霍顿王子比武,出尽了风头,靡初郡主才将他认了出来。”
我陡然想起那日夜宴散时,英王拦住了我的父母似是要跟他们商量什么要紧的事,而靡初独自一人徘徊于殿外,与我说话时也是一副羞赧的小女儿模样。顿时恍悟,原来这桩美事自那时已开始了。
可笑我还瞎操心,生怕两厢不情愿,最后成了一对怨偶。
与莫九鸢寒暄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而我想着萧衍的嘱托,趁着天色还早想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往日我去昭阳殿必是盛装打扮,生怕哪里不周全了惹皇后不快。但现今考虑皇帝重病,过分招摇也不合适,就还穿着一身家常的襦裙披了素色外裳。
没成想,这一去着实尴尬得很,因皇后身边不光有芳蔼相伴,姜紫苏亦侍奉在侧。
昭阳殿里的铜兽香炉呼出袅袅青雾,将殿里熏染得香气怡人。十余名宫女亭亭而立,手里拿着丝锦罗缎,金玉钗环,芳蔼的头上插了五六种与衣饰不相配的簪子,我进来之前她们应是在试戴。
我来了之后,两人明显拘谨了许多,但见殿内气氛冷滞了下来,芳蔼打破尴尬似得笑了笑,将我拉到跟前,拿了一根赤金簪子对我道:“嫂嫂,你看看,这簪子配不配我。”
那根簪子成色不错,但雕工平常,并无异处,就是一般寻常样式。我偷偷看了看皇后的脸色,一时没说话。但芳蔼捏在手里,按下簪尾,簪头雕琢的花骨朵倏然绽开,朵朵花瓣旖旎,让人有些猝不及防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