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父亲和意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其后两人连同意清也依次上车。我站在垂着明黄丝绦的黑锦华盖下,遥遥看着车辋缓缓滚动,自山顶至山麓浮延数里的车架缠连在一起,犹如彩釉斑斓的游龙,在明媚的日光下闪耀着金粼粼的芒矢。
我看了看身侧的萧衍,他今日穿了皂色金鳞襕袍,颈间衣领缕了暗金色边纹,依稀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肌肤。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偷偷看了他几眼,就听他阴悱悱地说:“你要是敢把那破虫子往我衣领里塞,我就把你倒吊在甘泉殿前的大杨树上。”
没劲。我把虫子随手往旁边的枯树枝堆里一扔,朝着他哼了一声。
嬿好扯了扯我的衣袖,凑近我小声说:“姑娘,你瞧那边。”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瞧,见姜紫苏披着一身闪着水波般亮光的嫩绿色披风,极纯极鲜的颜色铺陈到底,只在垂底处绣了一支姿态婆娑的松枝。她捏着裙裾仪态斯文地行走,露出前摆深蓝的裙缎。我见她回身在车辕前逆着阳光往阶上看,鼎盛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微眯,神色痴惘而执念。
我又看了看萧衍,暗暗叹了口气。
萧衍似乎有所觉,往我身边靠了靠,声音轻缓却笃定:“我不会再单独见紫苏。”我一怔,反倒不知该接什么了。只看见姜子商从车辕上下来,握着姜紫苏的肩胛把她往车上拽,边拽嘴里边说着些什么,面色很是难看。
我想痴念跟执着本是可怕的东西,一旦沾染上了就离万劫不复不远了。
---皇帝这一走,骊山行宫整个空落了下来,虽然整日对着枯木黄叶飒飒坠落,平添几许萧索,但我却觉得殿内时光放缓,依稀是岁月静好的感觉,有种久违的轻松。
闲来无事,我让嬿好给我清点了些衣物出来,都是窄袖襦裙,简单的银钗环,还有便于携带的脂粉头面。这些东西装在小包袱皮里,妥妥帖帖地收拾完整。
我算了下离十六还有两三天,便漫步踱到了萧衍处理政务的大殿,抻头看了看案桌上的奏折,他提着一支紫毫笔正沾了朱砂耐心批阅,我瞧着他不急不缓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道:“你就不能快点吗?”
萧衍没抬头,手上挥毫撰写的速度依旧,清清淡淡地说:“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殿内轩窗四敞,有微凉秋风灌涌而入,吹得幔帐翩然飘起。我转到他身后,给他捏了捏肩膀,狗腿子似得从他肩膀上探出头,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力道如何?”
萧衍拿着毫笔指了指后背,“继续。”
于是,将狗腿子作风坚持到底的我在大殿里给萧衍捏了半天背,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初染,殿外那棵大杨树上被夕阳渡上了一层绚烂光泽。
萧衍终于将最后一叠奏折合上,反手扣住我抚在他背上的手,波澜不兴地说:“我之所以说五天,那是经过准确计算得,一分一毫都不能差。”他闭上眼睛似是回味了一下:“捏得不错,今天晚上再给我捏捏,最近真是累得慌。”
我默默将手抽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脑勺,真想甩自己两巴掌。沈孝钰啊沈孝钰,你长不长记性,忘了萧衍是何许人也,从小到大上的当换成石头都能铺平甘泉殿前的曲水沟了。
他还累得慌,耍我好玩吗?哼,累死活该。
我将衣袖甩得水花飞溅般洒脱,揉着自己的手腕呵呵哒:“你让魏春秋给你捏吧,我今天晚上不吃饭了,要睡觉。”说罢,我恶狠狠地加了一句:“你最好别把我吵醒了,不然我跟你拼了。”
萧衍用手支着头,束腕的银箍流淌着浑朔的光,他满怀担忧地说:“孝钰,我早就想说了,你最好少睡些觉,不然整日昏昏沉沉得,脑子更加不够用了。”
我翻了白眼,暗自腹诽,我要是脑子够用,能让你耍吗?但我转念一想,不能浪费大好光阴,得抓紧时间想想该去哪儿玩,长安这么大,好些地方都没玩过呢。末了,我横了萧衍一眼,咬牙问道:“那去哪的行程你该没有定好吧?”
他伸手拿起火石,把烛油灯燃上,挑了挑内芯,漫然道:“你说呢,依着你看这么重要的事情能是你说了算吗?”
第36章 乱像
自然不会是我说了算。我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
---但,不得不说,萧衍的思虑着实周全。他召东宫内舍人徐文廷和兵部侍郎谢道蕴入骊山行宫,前者在他出行时代行朱批,后者代他接见外臣。这两人一个是东宫幕僚为萧衍心腹,一个是他的未来妹夫,且办事又向来谨慎持重,是最适合代替萧衍主持大局。
此外,他让魏春秋换了没有宫廷契印的金锞子,并准备了两套寒衣素服。玉色褠衣配着深蓝绶带,没有织花刺绣更突显出颜色的鲜明,看上去雅致而不招摇。萧衍甚至还提前挑选了脚程快的骏马,玉勒雕鞍,芙蓉绣垫,还注意将宫闱内制的马蹄铁换成了寻常样式,提前存放在了长安东盛坊的一家客栈里,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出宫后的行程,他也罗列得甚是仔细。集巷坊市,游宴外郊,什么时候最是繁华,什么时候风光最是怡人,都在地图上做了详细标注。长安夜行宵禁,亥时之后就不得外出,因此他挑选了有折子戏表演的客栈,可供赏乐至深夜。
他还不忘留了可靠心腹在京兆府,若是宫中有变,随时可向他传递消息。另外他备了一块东宫普通品阶禁卫的腰牌,以防在微服时遭遇麻烦。
诸如此类的详细注解,以行楷密匝匝写了十页纸,我掀着洒暗花的薄宣纸,倾心叹服:“你可真是滴水不漏,计算得如此周全,倒不像是要出游……”
他正垂眸凝神仔细地检查包袱里的随身物品,将匕首和短刃单独拿出,预备随身携带。听到我的话,他没抬头,只问了句:“那像什么?”
我想了想:“就像咱们两要私奔似得。”
他手上的动作骤停,面上含蕴着些许渺远而微茫的神情,在幔帐烛影里抬头看我,曈眸中却是一片空泛涣散,好似通过我看到了遥远的回忆。
蓦然,他想起了什么,略带怀念又有些许苦涩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复又低下头收拾行装。
我们困在骊山不过月余,却有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刚出了骊山,莺呖娇啼,花叶窸窣犹婉转在耳,长安城郊却是一片混乱。整队的金吾卫穿街游巷四处拿人,偌大的街道小摊贩寥寥无几,行人更是神色匆匆生怕惹祸上身的模样。凡是客栈,酒肆,茶寮无不被严加盘查,住店的客人被拘押在前堂,挨个审问,官兵身后跟着点头哈腰一身冷汗的店老板和小二。
我看了一眼萧衍,他显然也有些意外,随手抓了客栈的小二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二刚从官兵那里暂脱身,尚有些仓惶不安,将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是解甲归田的督察院左御史在长安郊外被杀,奉监国太子之命火速捉拿逆贼海陵东阁余众,金吾卫已活动了数日,每天就是不停地拿人,凡是四十岁以上的外地男子都要被抓到京兆府严审。”
萧衍拧眉沉思了一番,好像是想起了确然有这么回事。但……他环顾左右一派风声鹤唳的冷肃之景,那些中年男人像囚徒一样被金吾卫重枷押走,店老板擦着汗颤巍巍地转回柜台,仿佛惊悸未消,有气无力地堆起极难看的笑容,问:“客官住店?”
我从包袱皮里摸出刚兑换的碎银子,掷在柜台上,说要一间清静干净点的客房。老板在账簿上核记下后,就让小二领我们上楼。临走时萧衍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金吾卫为何到客栈里抓人?”
店老板紧皱着眉,愈见颓丧,哀声连连地道:“这咱们平民百姓哪能知道,只说要抓四十岁往上的外地男子。”他仔细审视了我和萧衍一番,宽慰道:“二位看上去就年轻,不用担心。”
我与萧衍交换了下眼色,不动声色地跟小二上楼。
二楼的厢房临街而设,轩窗朝阳大开,暖眷明耀的光芒铺陈了一室。床榻前悬挂着深蓝粗绸的幔帐,顺着褶皱捋成了数叠以铜钩悬住。临窗的矮几上摆了几盆花草,在芳华衰败的时节,显然是精心养护过得,嫩绿的枝叶上缀着透明晶莹的水珠,愈显得鲜妍清亮。
我检查了下门栓和外廊,环室而建的柱廊上有零星几个人走过,都是平常装束,没什么特别。我退回来,问萧衍:“这可是你下令,为何做出如此声势,令人人自危?”
萧衍的手抚过窗墉下旖旎绽放的鲜草,莹润的水珠顺着柔滑的嫩叶流淌下来,正滴到他的手心里。他摇了摇头,“我只让金吾卫抓紧捉拿杀害左御史的海陵东阁匪众,并没有让人营造如此声势,更遑论私自羁押四十岁以上的男子。”
我琢磨着,萧衍的作风向来谨慎而内敛,即便有天大的事他也只会慎重谋略,微而化之。而一道东宫令,仅限于断字措辞,却可以扭曲成多种解释之法。但是,如此肆无忌惮地扰乱京畿,这一任的金吾卫大将军是谁来着,如此大胆。
但按照官兵说法,抓上来的人都要送到京兆府严加审问。金吾卫虽然可横行京师,但却使唤不动京兆府。能将二衙指使得团团转的人……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叹道:“希望不是你那位好舅舅又出幺蛾子了。”
平心而论,我对于姜弥的仇恨十之八九是源于怀淑。当我知道怀淑尚在人间之时,这份仇恨便维持不住往日的深髓入骨,渐渐淡漠了下来。虽然我知道还有尹氏的血债在,出于私情我相信尹氏不会谋反,但当年我是亲眼见过尹相调禁军围攻骊山行宫得。至今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当年韶关兵变,季康子献城是冤枉得,因而从公理上来说,对于姜弥,与其说仇恨,不如说憎恶。
当憎恶一个人的时候,远不如仇恨一个人来得咬牙切齿,时而还可拿他调侃调侃。
听了我的话,萧衍温煦平和的面容没有一丝风澜,他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京兆府掌管京师治安,而左御史是在长安外郊遇害,于情理而言,应是刑部或者大理寺接管此案。但大理寺里有意清,刑部又因骊山闹鬼一案被父皇训斥,现如今各个小心翼翼但求自保。说来说去,也就只剩下一个京兆府,若我料得没错,这事还真跟姜相脱不了干系。”
萧衍屈膝坐在床榻上,拨弄了下床帏上挂着的铜铃,略显无奈地叹道。
我有些着急,忙说:“那我们是不是得快些回骊山,哦不,回太极宫,免得再让他兴起什么风浪。”
萧衍仰头看我,微熹晨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抹舒横交错的阴影,显得他的五官柔和了不少,他和缓而平淡地摇头,微微一笑,眼睛里的温柔暖融得像能溢出水来,温声说:“即便现在回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金吾卫大肆搜捕了数日,也没见搜出什么来。我们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何必要因为这些事扰乱了我们的计划,且由得他们去吧。”
门外有人扣门,我去开了门,见小二提着铜壶挂着抹布点头哈腰地进来,往茶壶里添了些水。他极殷勤地说:“两位客官可是第一次来小店,我们店里晚上有折子戏表演,请的是长安顶有名的金家班。”
我一下来了兴致,暂且将那些惹人烦忧的事情抛诸脑后。萧衍从床榻上起来,摇着十二骨紫檀木柳外青折扇,思忖着说:“按照我的计划,我们现在应该去逛西市,那里刚来了一批胡商,据说带来了许多稀罕玩意。但……鉴于外间纷乱,西市那边人又杂,暂且将计划取消,就沿着这条街略走一走吧。”
我颇有些幸灾乐祸,“看看,就算将计划做得天衣无缝又如何,真正出来了还不是得事急从权。”
萧衍啪得一声将折扇合上,目光清泠泠地瞪我,面无表情地说:“那也比你专门计划着去俳戏苑和武家班强。”
我一梗脖子,嚷道:“我就是想看俳戏和武优,怎么了?”
他捏着折扇冲着地虚划了一道,“俳戏苑在东城广胜坊,武家班在西城崟坊,合着咱两这一天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围着长安转圈得了。”
我气鼓鼓地回过身不去看他。
小二笑嘻嘻地凑上来,神色暧昧地说:“小得还以为两位是出来偷情寻欢得,闹了半天,原是正经夫妻。”
我瞅了他一眼,他笑得满脸褶子跟核桃皮似得,献宝似得眯缝着眼说:“这出来偷情的都跟蜜里调油似得,天天腻歪还不够,像您二位这样没说几句就掐起来得,那准是正经夫妻。”
我脸颊如染了绯云般有点微烫,把小二那脱了漆的大盘子和铜壶给他塞怀里,忙不迭地把他往外推搡,边推边说:“我们不喝水,不许再进来了。”
将门关好,我见萧衍从轩窗处探出半截身子,把用撑杆支棱的窗页合了上来。他将束着幔帐的铜钩解开,洒下了一片耀着湖光墨蓝的粗绸。而后将我们的行李规整地放在幔帐后的箧柜里,又在上面盖上了棉被,然后稳妥地合上竹篾盖子。
匕首和短刃分别被他藏在袖间和别于腰间,另把之前从包袱皮里摸出的碎银子放在锦囊里,一切收拾妥当,高贵冷艳地瞥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出来两个字:“走吧。”
第37章 私奔
客栈下的这条街名曰‘伶街’,顾名思义,是伶人戏班聚集之处。因而街上卖的大多是油墨铜镜、水袖团扇这样的珍巧物件。我拿了一个画着水墨伶人的团扇,仔细一看上面的伶人穿着的衣服竟是雀翎织就得,羽毛纹理清晰可辩,最奇巧的是她画的妆,胭脂擦得深浓,艳若桃夭,额前一抹描金花钿,眼角还有一颗胭脂痣,趁得整个人妖媚而娇娆。
买扇子的小女孩说这是照着最当红的金家班墨仙姑娘所画,仅此一扇,作价五两。
我拿在手里反复端看了好半天,萧衍终于凑过身来在我耳边悄声道:“这样的东西只能在宫外把玩,却不能带回宫。你是太子妃,若是手里有这样下三流的东西让别人看到了,仔细母后罚你抄《宫妇十诫》。”
我攥着清凉透肌的扇骨浮想了一番,若是我随意把玩了五天之后便要将它丢弃,那心里一定不舍难受,若是那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得到。因而抿了抿下唇,恋恋不舍地将扇子重又挂回了货架上。
一时心情有些低沉,就像小时候贪恋桂花乳糖的甜腻,可母亲偏偏不让我多吃,并老指着我那一口被虫子蛀了的小黑牙训斥我。
萧衍好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放慢了脚步,轻轻拉起了我的手。天至深秋,迎面吹来的风隐隐透出些寒凉来,他的手像是刚从冰雪覆盖的地底挖出来似得,一股冷意在掌心间融开,顺着肌理脉络直往上蹿,冷得直让人瑟缩。
我不由得抓他手抓得紧了些,歪头看他:“你冷吗?我们这次出门不是带了软披风外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