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虚弱地说:“不是进殿前查过吗?那时没毒,应不是从咱府里带出来得吧……”我也不十分笃定了,世人心思奇巧,特别是这宫闱内苑,手段端得花样百出,若真有人处心积累了要来害我,东宫里不好下手,去到我家里动手脚也不是不可能。且萧衍这个人心思向来多繁,城府极深,从不做无用功。他既要去惊动吴越侯府,多半是查出了什么,有了些靠谱的猜测。我一时又忧虑了起来,陡然想起什么,问道:“冯叔呢?”
“太子亲自问了他几句话,就请到厢房里歇息着了。倒是没亏待了,就是出不了东宫。”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再怎么说鸭子是他送来得且是他亲手做得,就算他没给我下毒且也绝无可能给我下毒,在事情没个眉目之前怕也得被圈在东宫,出不去了。
挣扎着坐起来,“我想洗个澡,嬿好你去准备准备。”
一池清汤,洗涤了一身污垢陈旧,想着能将那些烦恼悲怆也一并洗掉就好了。我披了件素白云缎长衫出门,绵长摆尾直在脚后跟外拖出去四尺多,层台芳榭中每走一步,细缎子扫过地上绿娇红姹,云缎上便粘了些碎花零叶。帝都里风光烂漫,昼夜永不息地飘散着沉香霰雾,上林苑里莺啼婉转,芳草垂杨柳的柔韧丝绦几乎抵到了湖面上,湖里有锦鳞摇摆着尾巴在灵沼中游窜,在绮陌中伫立,却是良久无言。
我将这事在心里来来回回地过了一遍,觉得蹊跷得很,全无头绪可言。入得了这琼宫瑶楼里,想让我死的人诚然不少,可真敢明目张胆地下手,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且这一毒,既已下了手,就该确保我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不然,我死里逃生不说,反打草惊蛇,势必要列开大阵仗来查,这不就是典型地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思虑间日头隐入了云层,我抬头觑了一眼暗淡天色,云端如染了墨迹黑压压得迫下来。我没带纸伞,又孤身一人出来散步,只得慌忙往回走。山雨欲来风满楼,凭地刮起了一阵大风,将林苑中花草摧打着,汀蕙半凋,还没到秋天就已是满目败红衰翠。风实在太大,我想着去不远的水榭阁台里避避风,嬿好若见变了天必会带人出来寻我得。
东宫的这一处景致很好,树木繁茂,宽大的绿杨叶子郁郁葱葱,在荫蔽处修了一处亭台,四面凿空视野开阔,以黑曜石砌了穹顶柱子。
我刚要去亭台歇息片刻,却见亭台外站了两个内侍,拂尘的尾羽线正从杨树林的旁侧露出来。停了脚步,正想往回走,却听见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飘过来:“殿下放心,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就说是烹煮时不小心用了毒菇,太医院已打好了招呼,陛下那边不会听到任何风声得。”
脑中轰得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我挪身躲到荫丛后,往前倾了耳朵,想再听得仔细些。萧衍的声音果然传过来:“希望这件事快些了结罢。”只此一句,再无余声。
嬿好此时正寻我来,被硕大的蓬叶挡住了视线,她自然看不到前方另有人,用着她那把清透亮彻的嗓音喊我:“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我慌忙去捂她的嘴,可已来不及了,杨树后脚步声攒动,人影憧憧,萧衍领着那两个内侍和徐文廷已到了我们跟前。
我只得硬了头皮和嬿好行礼,展袖端平放于下颚处,膝盖只屈到了一半,手已被握住,“不必多礼。”萧衍的声音没了往日冷硬锋棱,如染了蕙兰香氛,有些许温眷暖意,“手太凉了,孤送你回去,外面风大,不宜久待。”
他裹住我的手背,无从知道,我的手心里已生了层凉森森的汗渍。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与他并排而行,江天杳杳,遥遥隔着浮绵不绝的琼楼变了色,鸿雁低徊盘旋,翅羽几乎落入水中。
我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两句话的意思,觉得萧衍似乎有心回护着什么人。我猛然想起了嬿好说过的话,那盘有毒的鸭子在进殿前是查验过得,那时无毒,进了殿里我吃了好半天也没见毒发,只一个人来了之后我只吃了几口就晕倒了。
芳蔼忽闪着灵狐般俏美的双眸,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奇道:“这不是宫制啊。”……
仿佛断裂的珠子被一颗颗串连起来。细细捉摸,这已成了唯一的解释,箫芳蔼,她与萧衍一母同胞,正是那个萧衍会出面维护的人。
我觉得头有些晕,我自认为与芳蔼颇为投契,并无嫌隙,她为何要来害我。
第4章 往事
我其实对萧衍并没抱过什么期望。
就算他的妹妹将毒下到了我的碗里,害我神游了一番地府,与离恨天一线之隔险些送命,他也不会为我主持公道将他自己的亲妹妹如何得。因在这宫里想要生存,亲缘血脉才是最稳固的联盟。从前,很多我不懂不愿意去细想的东西在怀淑死后,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捉摸后,也都有了一番明晰清澈的解释。
萧怀淑从一出生就是太子,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伴着五彩祥云而降生,而是因为他是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尹惟庚的外孙,丞相尹朝搴的外甥,他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后。尹皇后在生时,萧衍的母亲姜氏只是一个婕妤,不论是位分,家世还是母族在朝中的势力,与尹皇后都差之千里。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尹皇后总拿着新罗进贡的锡面鼓来逗我,浑厚的鼓点声夹杂着她软烟云般轻柔的嗓音:“小玉儿,舅母就知道这玩意你定然喜欢,瞧瞧这鼓面,薄如蝉翼,却缕了如此繁复的图纹,当真是巧夺天工。”
若奉上宫妃觐见,姜氏多半是站在下面盈盈浅笑着附和,旁边是侍女给她搬的沉香木枣红望月椅,她总不肯坐,暗色梅花纹勾丝纱裙叠堆在椅子腿旁,堂堂婕妤,侍女般的卑微谦逊地侍候在中宫,端得是言思敏捷,常常妙语连珠,对皇后恭维至极。见识过了姜氏这副模样,后来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把她和那个杀伐果决、心狠手硬的姜皇后联系在一起。
世事无常,向来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尹家被满门抄斩后,姜氏一族迅速崛起,短短数年便权倾朝野。姜家的女儿是皇后,皇后的儿子是太子,朝臣们都不傻,见风就会转舵。所以在萧怀淑被废六年后,萧衍能在朝里朝外将他取代得如此彻底,在外依仗的是外戚姜氏的拥戴,在内靠得是中宫姜皇后的谋算,还有他的妹妹萧芳蔼,才二八年华,食邑堪比肩亲王,新选的夫婿又是兵部侍郎,出身京兆大族,背景根基深厚。这些都是一根根被捻得纤细却强韧的线,穿叠盘拢,为萧衍织出了一条通往帝位的锦绣大道。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笑了。
嬿好正换了新出炉的糕点,盘子刚摆上来。萧衍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瓯上,方送到唇边。我这一笑,两人手中的动作都停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
炉鼎里飘出琥珀深色的香雾,重帘层层卷起,烟霭便飘了进来,带着一抹微苦的香。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个,眸中有难掩的笑意:“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话本子,里面有个故事怪好笑得……”嬿好觑着我的神色,已反应了过来,忙上前抓住我的臂袖,细声道:“姑娘躺了这么些时日,身子还有些虚,快歇着罢。”
我将袖纱从她的手心里拽出来,下颌微抬,“你也知道我躺了这么些时日,怪闷得。”
吧嗒一声,萧衍将茶瓯搁在桌上,臂上绣了兰桂齐芳的锦缎顺着他的动作流泻下来,面容沉静,“让她说。”
那我就说了。
“从前在洛阳地界有一户人家,经商数年,家境殷实。家主有两个儿子,都是一样的钟灵毓秀,才貌双全。可家业只有一份,只能传给长子……”嬿好又上前来扯我的衣袖,我由着她扯,愈加笑意潋滟:“兄弟二人倒没有因为这份家业伤肝动火,一贯的兄友弟恭。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病要了哥哥的命。哥哥英年早逝,魂魄飘进了地府,阎王感念他生前良善,准他在投胎前再看看人间。”
嘴被人捂住了,嬿好手心里那股甜腻的桂花膏子味儿直冲过来,抢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她趴在我耳边,声音细若蚊蝇:“姑娘,求你了,别再说了。”
我只将她的手从我的唇上掰下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萧衍,“九尺碧落,六道轮回。哥哥心中最放心不下家人,觉得自己陡然离世,最疼爱的弟弟肯定伤心不已。他走到幻镜前,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家,发现门庭鼎沸,鞍马不息。从前缠在他身后的家奴仆从全都改投了弟弟门下,谄媚邀宠,比着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见着从前文静寡言的弟弟如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仅将自己生前所存资材全数收归囊中,还与曾经暗害过自己哥哥的人交往甚密,结成朋党。可叹,自己不过离世数日,竟像换了人间。”
“到了阎王跟前,问他看了人间有何感想。他静默不语,许久,才说,‘人间再不识我,我亦未识人间’”朱樱斗帐下缀着的流苏轻摆,丝绦相互摩挲着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便是殿里唯一的声音。萧衍迎着我的目光,曜石般漆黑的眸深邃不见底,蓦地,他竟轻轻笑了,梨涡浅凹,含了一丝嘲弄:“确实是个有意思的故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我,慢慢道:“这里面的哥哥若不忙着投胎,再向阎王求了看看人间,若能见到太子妃如此动情地讲他的故事,必会大为感动,再不会说什么‘未识人间’的话了。”
话音甫落,他将前倾的身体撤回,遽然起身,一扇衣袖,负手往殿外走。我坐在绣榻上未动,只盯着他喝过的那半碗残茶看,他走了几步,默然停住,对着给他递上黑雒毛风麾的魏春秋冷冷地说:“今天是十五,孤要宿在中殿。”
魏春秋忙将风麾拿回来,挥着拂尘,亮出了尖细的嗓音:“殿下宿中殿,宣十二侍,夙执夜,起居官,摆玉如意,大福绸,进朝服冕冠,寝衣,素帕,净汤……”
我听他无波无澜地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动了怒,霍地站起身,冷声说:“我这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
魏春秋被这话骇住了,口里流畅的唱腔仿佛被拦腰截断,生生咽了回去。他是见惯世面得,只呆愣了片刻,便一摆袖,又恢复了原态:“……熏香,备晚膳。”
萧衍还维持着刚才的姿态,背对着我,脊背笔挺,一身广袖宽袍磊落垂下。殿外传来落雨声,淅淅沥沥,有些许萧索的意味。
嬿好又来拉扯我,素白云缎被她绞扭得起了褶子,她娇声里带了些哭腔:“姑娘,你忘了侯爷是怎么嘱咐你得。”
她每当对我无可奈何时,总会提我爹。
爹曾经跟我说过,我是沈家的女儿,我的一言一行稍有差池都会连累沈家蒙灾受难。放在从前,这样的话我是听不进去得。可见识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动荡,我亲眼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仅仅因为一个姓氏,抑或是一点点血脉的勾连就被凌迟、车裂、砍头。我才知道,原来人若要连累起自己的亲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怀淑死后,我从家里的厨房偷了一把开刃的劈柴刀,想去找当时的右相也就是姜皇后那最有能耐的弟弟姜弥,趁着他不注意给他一刀,然后我再给他偿命。我当时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杀了他,再把自己的命搭上,总不会再连累我的父母兄弟了。我拿着刀刚走到前堂的院子里,我的哥哥意清拦住了我。他看着我一脸杀气的凛寒,看着那把锋利刀刃,冲我摇了摇头:“不行。”
我握着刀柄的手在发抖,眼中蓄着泪,可我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一个人是不可能突然就病得那么厉害得。怀淑被软禁在西客所后,我几乎日日守在门前。禁军各个铁面,将西客所看得严实,我想见他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过了几个月,西客所的守卫突然松弛了下来,我仔细观察着,当差的内侍几乎全换了。那些新换来的内侍刁钻且恶毒,克扣怀淑的开销用度不说,终日里冷言冷语,连禁军都得看着他们的眼色行事。我那时懵懂无知,还为着内侍不像禁军那么死板,收了钱就让我去看怀淑而高兴。没过多久,怀淑就病了,晕厥、咳血、直至病入膏肓,太医院里愣是查不出他患了什么病。后来我听人说,那些新换到西客所的内侍都是姜相的心腹,他们中有几个还是姜相的义子。
怀淑生前有几个侍奉的忠仆,他们不忿一朝太子被人如此暗害,曾闯太极殿想面见嘉佑皇帝,结果连殿门都没碰着,就被姜相指使禁军以意图不轨的罪名乱刀砍死在了宫苑里。朝臣中有良心未泯得,见了这番情形,也是一众得敢怒不敢言了。
彼时,我的父亲多少受了尹氏叛乱的连累,因他是太尉尹惟庚的得意高徒,又因为是怀淑未来的丈人,与东宫关系格外密切。嘉佑皇帝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对他网开一面。最后终究是卸了官职,只留了勋爵而赋闲在家。我将这些事说给了父亲听,他指派了自己的故交好友禁军副统领高士衡寻了个名目,想抓一两个当日在西客所的内侍细细审问,结果发现那些内侍有的突然病死,有的在归宁途中意外横死,有的因为犯了错被主子处死。死法各异,总之是都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曾经惊艳天下,仁爱之名传遍四海的太子箫怀淑就这么死在了宫闱里腌臜不堪的阴谋之下。
那时候的萧衍在做什么呢。他刚受封储位,代替天子主持秋祭,要站在离祭台最近的地方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大周稻谷丰收,国泰民安。司衣局将太子的那身祭祀礼服改了又改,他便每天将那身精工刺绣的衣裳试了又试。
我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他死心了得。怀淑的事情父亲已有心无力,我便想到了萧衍。他与我和怀淑一起长大,不管外面关于尹氏与姜氏的争斗传得多么绘声绘色,而尹氏逆案又是多么蹊跷,在我的心里,萧衍,他与姜皇后,与姜弥是不一样得。他虽然冷面倨傲,寡言多思,可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对怀淑这个兄长向来敬重,这份敬重不是像姜皇后对尹氏那般虚伪粉饰,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感怀钦佩。我在到了东宫时想了想,要他替怀淑枉死伸冤,着实有些难为他了。毕竟他已将太子衮冕戴在了头上,而事关的另一方是与他血脉相接的亲娘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便想回头了,事已至此,我何必去逼他,怀淑若在天有灵,也必不愿意他的弟弟左右为难罢。我踌躇着从廊寰里拐出来,薰风中弥散着脂粉味儿,正是江枫渐老的萧索时节,罕有得能在庭院里闻到这般浓郁的香气,亭阁里簌簌轻裙,妍丽妙尽,一个美貌女子正坐在了萧衍的腿上,拿了青玉鼎喂他喝酒,美人一开口,声音娇得让人骨头都酥了。
“宫里的那位殿下前几日薨了,听说内侍为他闯太极殿,闹出了不少风波。太子您就不去西客所尽尽心,凭吊一番,好歹兄弟一场。”
萧衍揽着怀里的风柳腰身,就着红袖喝了一口酒,淡淡说着:“兄弟如何,他是逆犯,父皇与舅舅又忌讳,连礼部都不敢大操办,孤何必去趟这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