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萧衍也不甚赞同,他蹙眉道:“既是先帝定下的婚事,又有谁能改了。英王有些着急了,依朕看还是谨守礼制,老老实实地等丧礼过了再谈婚论嫁吧。”
  太后抿了口茶,犹豫着点了点头,想来认为萧衍说的在理。我却有些奇怪,英王和姜太后并没有太多来往,他若真是想让靡初和意清早些完婚,直接找我或是萧衍不是更合情理,何必要拐这么一道弯。
  正当我想不通之时,太后又说:“你现下登基了,后宫妃位空悬,也该让礼部往各家适龄的贵女里择选择选……”我一时挺直了脊背,警钟大作。
  萧衍偷偷看了我一眼,轻咳了一声:“母后,这父皇刚走,儿臣起码得守够了三年孝,不让皇亲婚娶,朕哪能自己个儿去犯这清规戒律。”
  太后哼了一声,很是不满意的样子。她威势赫赫地瞥了我一眼,冷声问:“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我脸颊微热,蔫蔫地低下了头。太后在菱花木桌上敲了两下,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萧衍说:“皇帝膝下无子,时间久了,御史言官是要上表的,事关大周王祚承继,可不是儿戏。”
  萧衍忙说:“母后说得对,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我也只得垂眉敛目地学着萧衍回话。太后极嫌弃地看了看我,额间的皱纹更深邃了些,仿佛我让她极为糟心。她坐了一会儿,又嘱咐了些无伤大雅的事,便起身走了。
  萧衍和我一直将她恭送到殿门口,看着掌灯的宫女迤逦地跟了一路,莹着素白的光游龙般消失在视线里。我歪头想了想,目光炯炯地逼视萧衍,“我问你,三年以后丧期过了你是不是就预备要选秀了?”
  他的手拂过玄衣袍袖上的黻纹,余怨未消地斜睨了我一眼,清清凉凉地说:“怎么,你现在不关心尹氏的事情了?不想当圣人了?”
  “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我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衣襟,磨着牙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选,我……我就……”他极为寡淡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丝锋芒:“你就怎么样?”
  我一时有些莫可言说的悲悒,泄了气,却仍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地一字一句说:“我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萧衍目光沉敛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面色若峦风回雪般缓慢柔暖了,他的唇角噙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你不会是要哭了吧……”他捏了捏我的脸颊,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我现在知道你最怕什么了,以后不拿这个吓唬你了。”
  我低了头,拨弄着袆衣垂下的红丝绦,一时觉得自己四面楚歌,忧患重重,总也理不清的宿债和近忧,这个皇后,当得委实没有意思。
  萧衍将我拉扯到他怀里,摸了摸我鬓前的碎发,“才进昭阳殿第一天,就将眉蹙得这么深,小心印出皱纹变老了。”
  我抓了他的手,仰头看他:“我要是变老了,变丑了,你还喜欢我吗?还只喜欢我一个吗?”
  耳边一阵沉默,惹得我一阵心慌,却听他用夸张惊异的声音问:“当你老的时候,难道我不会老吗?莫非我是老妖精吗?”他霍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挤眉弄眼地说:“我有一个好办法可以让你安心……”我在他的怀里歪头,见他和缓温柔的笑了,腮下两个浅淡的梨涡微凹,眉目如画,风华万千,“给我生个儿子,我立他当太子,堵住那帮老臣的嘴。”
  我低头想了想,觉得为今之计,此为上法。忙从他的怀抱里跳下来,拽着他的衣襟往床榻上拖,“那还等什么。”萧衍愣怔了半天,被我拽的往前趔趄了好几步,差点一头扑到床榻上。他好容易止住了脚步,略显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胳膊暗中使力,将我压在身下,拿手指勾了勾我的下颌,“皇后娘娘,这种事情还是为夫主动些得好。”
  ……
  迷迷糊糊地任由他解着我腰间的绶带,我突然反应过来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明确的承诺,忙摁住他的手,瞪眼:“你发誓,绝不会选秀纳妃。”
  他将我的手拨开,继续专心致志地悬丝解扣,头都没抬,“我发誓。”
  “如果违背誓言,就……”我眼珠转了转,继续说:“就断子绝孙,不能人道。”
  “……”萧衍终于放下正招呼着的红绶带,抬眼看我,密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流转着琥珀似得光芒。他磨了磨牙,“好,我发誓,要是敢选秀、纳妃,就断子绝孙,不能人道。”我终于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地落了下来,旁的烦心事就先暂且放到一边罢。喜笑颜开的模样落入萧衍眼中,他恶狠狠地挤出来一句:“沈孝钰,你这个妒妇!”
  于是,他将我这个妒妇翻过来覆过去,一会儿煎炒,一会儿烹炸,折腾了大半夜,才枕着烛光与月色安安稳稳地入睡。
  ---正月十六,长安下了一场雪,鹅毛飘絮,洋洋洒洒地垂落在天地间。上林苑中红梅在枝头绽放,有了雪的点缀愈发娇娆。我换下了隆重奢靡的袆衣,穿上了钿钗襢衣,外面罩一层雪白无刺绣的外裳,鬓间依旧簪着珍珠白绒花。
  在昭阳殿见了父亲一面。
  过去几日,我将铁盒上桑叶形锁拓了下来,拐弯抹角地找几个大学士问过,他们都说没见过这种样式的锁。我便不抱希望地让内宫监来人看了看,果然,他们也束手无策。既然我打不开,那方铁盒总搁在我手里也不是个事儿,总得有些处置计量。于是将它取了出来,以一条绫罗丝帕盖住放在案桌,见内侍引着父亲进来,下意识将它往旁边推了推。
  我见父亲要屈膝跪拜,忙让内侍和宫女都退下,免了他的礼数,将他让到凳子上坐下。
  “爹,我……”不知该如何说,心中转过数种思量,难道这把锁注定是要父亲才能打开吗?这里面真的如先帝所说,只是用来对付姜弥?会不会……伤到萧衍。
  犹豫了片刻,还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近来朝中可安顺吗?”
  父亲沉雅的面容似乎苍老了许多,目光也不似从前镇定澄澈了,他似乎有些惶惶然,但强装着沉稳,道:“一切如旧,皆掌控在姜弥的手中,以为父为首的几个反对他的老臣也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蚍蜉撼树而已。”
  我想了想,又问:“意清呢?他如何了?”
  父亲道:“意清已正式接任了大理寺卿一职,不及弱冠,位列三司,颇有些风头。姜弥就算不愿意,可先帝生前下的最后一道旨就是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我心中暗道,那并不是先帝生前下的最后一道旨,最后一道旨……在我的手里。
  “那么……晏马台旧将一案查的怎么样了,意清……可查出些眉目来了吗?”
  父亲沉声说:“姜弥不许他查了,今时不同往日,先帝这一走,姜弥愈发没有顾忌了,新帝……还是太年轻了,根本镇不住他。”
  我也顾不上去替萧衍担忧了,只在心里悠悠转转着数道念头,却连一道也抓不住。看了看父亲略显颓唐的样子,还是狠了狠心问:“那件事……爹有什么打算吗?总不能明知有冤情还不声张,更何况还有活着的人,意清和怀淑,他们又该怎么办?”
  父亲怔了怔,面上的神情在一瞬全剥落了下来,只留下苍白平板的面孔,他抬头看我,“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孝钰,爹死不足惜,可是你娘,你弟弟,还有你……你们怎么办?”
  看着父亲温吞的面容,我心想,可是替死者伸冤,还生者一个公道,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是我们欠尹家的,欠怀淑的。但父亲说的也全在理,母亲与意初他们也是无辜的……想要自私地活着,但逃不过良心谴责,想要伸张正义,却又怕家里无辜罹难,或许这六年来,父亲便是在这样的两难境地里度过的。
 
 
第50章 
    先帝若洞察了这一切,他会将父亲选作那个堪当大任的人吗?
  再三思索之下,我还是决定暂时不将遗诏交给父亲,只想起了先帝临终前颁发的那道擢升意清为大理寺卿的圣旨。姜弥似乎想要拦下来,但内侍说外诏已经发到尚书台了……我对朝政知道得并不多,遂借着这个机会问父亲:“若是陛下颁诏,会有两道诏书吗?分内诏和外诏?”
  父亲略微诧异,似是没想到我什么时候也对朝政感兴趣了。他思忖了片刻,道:“按照大周律,圣旨是分内诏和外诏的,外诏主要发往尚书台,转呈六部根据细则处理。而内诏主要是用向相关人宣旨用的。”
  我眼珠转了转,又接着问:“那……内诏和外诏是一样的吗?”
  父亲摇头:“不一样,内容虽是一样,但上面有明显区分内外诏的标志。外为乾,内为坤,泾渭分明,不能混淆。因为每一道圣旨都需在凤阁备案,有专门的录载。”
  我心想,既是密诏,若是像寻常诏书那样又是内外诏,又是凤阁录载,那岂不是毫无秘密可言。先帝深谋远略,应是不会犯如此低浅的错误吧。但父亲言之凿凿,又让我有些疑虑,问:“若是……没有内外诏,没有凤阁录载,那会如何?”
  父亲沉思了片刻,深邃地看我:“之所以要设置内外诏,凤阁录载,就是为了预防有假传圣旨的情况。每一道圣旨在凤阁都有明晰的编号,若没有……或是没有按照章程来办,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这圣旨是真的,那也得当成假的。”
  我点了点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细花菱木桌,内心思索,这样一来先帝必定是提前准备妥当了。既然这份圣旨如此重要,那么必定不会让它成为一道废旨。既然分内外诏,既然在凤阁有录载,那么便不算无迹可寻,我且再等等,看能不能从旁的地方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父亲迟疑地看着我,青濯的面容上露出些忧虑:“孝钰,你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恍然回神,下意识摇了摇头,温言道:“爹,你不必替女儿担忧,女儿一切都好,只是近来守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了一些前朝的事物,有些许不太明白的地方,这才来请教爹。”
  父亲沉默了一瞬,不甚赞同地劝我道:“大周律例,后宫是不能干政的。陛下虽对你多有纵容,但你还是要守点规矩,不要授人以柄。”
  我微微偏头,将目光落到菱花木桌上那镌刻入理的纹饰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先帝却将如此重要的圣旨给了我,他神机妙算,难道就没有料到我会在萧衍和尹氏之间左右摇摆,迟迟不敢把这份遗诏交给父亲吗?
  “爹,女儿懂规矩,你放心吧。”也只得说些让父亲宽慰的话。
  父亲坐了一会儿,嘱咐了我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便起身告辞了。我站在昭阳殿的茜纱窗前一直目送着父亲离去,绣着雀翎的褚红官服下父亲的身形愈见消瘦,几乎连那官服都撑不起来了。他曾经笔挺硬直的脊背也日显佝偻了,似乎整个人都不再是过去那个赋闲却温雅雍儒的沈侯爷,而是一个背负着孽债踽踽前行的迟暮老人。
  他是我的父亲,从私情上来说,我心疼他,同情他。可站在公义的角度上,实在无法赞同他所做过的事。他从小教我做人要忠孝节义,可为何到了他自己身上,便全都忘了……那枚铁盒被攥在手里,冰冷刚直的棱角直嵌入掌心。我不能把遗诏交给父亲,他顾念家人会白白浪费了对付姜弥、赎罪的机会,而且这份遗诏里写的是什么还不得而知,万一对萧衍不利……他已经是皇帝了,强行废立,只怕可能连性命都会保不住。
  前人作孽,阴差阳错之下萧衍占了怀淑的东西,可归根结底,萧衍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还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怀淑救了出去。在尹氏覆灭,怀淑众叛亲离的时候,只有他向怀淑伸出了援手,抛却我对他的感情不说,从公理道义上讲我也不应该去伤害他。
  当下,只有依靠我自己去查一查。先帝临终前对我说,必要时会有人来帮我。父亲对我说,圣旨一定分外诏和内诏,我手里的这一份应是内诏,那么外诏又在什么人的手里呢?那个手拿外诏的人就是先帝口中会来帮我人么?
  会是谁呢?
  ---二月初二,龙抬头。萧衍在方辰殿设了家宴,以宴请入京奔丧的诸王及家眷。我和萧衍坐于阶上上座,其余诸人以品阶排列坐于下座。依次是英王、康王、齐王、静穆王……岂料宴行到一半,姜太后突然来了,她一身素服,领着太康宫众多管事宫女声势浩大地出席了家宴,身侧紧跟着一身素净装扮的姜紫苏。
  我不由得去侧头看萧衍,他冲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姜紫苏为何会跟了来。
  魏春秋忙领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内侍在阶上填摆桌椅,浮雕白鹭的梨花木大桌摆在了我和萧衍的身侧,太后由姜紫苏搀扶着仪态万方地入了席。
  姜太后看了看阶下拘礼站立的诸王和家眷,慈缓地笑了笑:“哀家来得唐突,可别坏了诸位的雅兴,快请入席吧。”
  众人方才依次序落座。
  英王捋了捋腮下全白了的胡须,端着一张活佛般富态的面庞笑说:“我们诸王还琢磨着等宴席散了该去向太后请安呢,您亲自来了,岂不是体恤我们,不让我们跑腿了。哪还敢说什么唐突,那是圣恩浩荡。”
  诸王皆敛袖笑了起来。
  姜太后朝着英王笑道:“老皇叔,人都说你是皇室的老寿星。你这身子骨不光硬朗,连嘴皮子都这么溜,一点不输年轻人。”
  英王摆了摆银锦宽袖,慈爱地看了一圈落座于其下首的晚辈,笑着说:“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口才了得,哪是我这老头子能比的。不过碍着自己辈分低,不敢多言语罢了,才让我这么个老人家出出风头。”
  齐王萧晠朝着英王道:“老殿下,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这圣驾面前全靠着您给我们这些顽劣的皇室宗亲说上几句好话,你可别谦虚了。”
  一时大家又都笑了起来。我瞧见连向来严肃清冷的萧衍面上都浮出了一抹笑,梨涡前凹,唇线微弯,像霰雪融化般温眷清怡。
  我往下首扫了一圈,见康王萧晔果然端着一张丧气脸,颓唐不忿地一杯接着一杯斟酒。想来是对萧衍继位自己大势已去有诸多不满,但又无可奈何。而齐王萧晠倒像是真心替萧衍高兴,对这个兄长向来尊敬拜服。而刚刚进京的静穆王,他因品阶最低又没有娶妻,独自坐到了宴席的末座,倒不像康王那么招人厌,也应和着该笑时笑,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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