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我犹豫着转出来,脑子里过了数道弯,终于装得若无其事。萧衍只低了头,并没有看我,侧颜俊美而沉静,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在躲避什么。
 
 
第52章 
    我不敢靠近他,站在御座阶侧,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姜弥已大权在握,君臣之间不管有多少嫌隙龃龉,却也维持着和谐平静的关系。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的他却对这份遗诏如此忌惮,看来他已对此有了几番猜测了,知道先帝生前厌恶他已深,若是留下了后手,定是用来对付他的。
  朝政,兵权都在姜弥的手里,若说还有什么令他怕的,左右也只剩下一个怀淑了。□□乃礼仪之邦,最重正统。王权更祀,宗庙飨祭,讲究的都是嫡长子。若是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尹家是冤枉的,那么怀淑的身份就应得到恢复,到时以他之名兴兵,可谓名正言顺。这样算来,姜弥所忌惮的人还应加上一个,那就是我爹。因为真正知道当年尹氏逆案真相又有可能站出来的只剩了这么一个吴越侯。
  或许,尹氏覆灭这么多年,我爹虽然表面上与姜弥势不两立,但其实两人之间是有默契的,彼此抓着对方的把柄,各自缄声,互相安好。
  一想到这儿,我便觉得一股恶心的酸气直往上蹿,不由得抚住胸口咳嗽了两声,萧衍闻声抬眼,眸中还有未曾散尽了恍惚迷蒙之色,“孝钰,你怎么了……朕刚才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些,将你忘了,实在对不住。你身体可是不适?”
  我揉了揉胸口,将那股腐气摁了下去,勉强靠着御座站稳了,喃喃道:“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头晕乏力,动不动就爱胡思乱想,莫名的烦躁……”萧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面上漾起了一阵一阵的喜色,他突然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孝钰……孝”我纳罕地看他,见他忙将魏春秋喊了进来,让他去找太医来太极殿。
  魏春秋颤巍巍地颠了几步,担忧地问:“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萧衍正将我放到了龙椅上安坐好,将胳膊支在案桌上回身看了魏春秋一眼,喜滋滋地说:“是,朕龙体不适,你还不快去。”其生龙活虎的样子让人觉得随时都能上了太极殿房顶,去将瓦全掀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脸颊不自觉的有些烫,但回想了一下又好像确实有那么点细微征兆……魏春秋纳闷地屡屡回视萧衍,挪移着脚步嘴里也不知嘀咕着什么。
  “孝钰……”萧衍低头看了看我,手刚想往我腹上试探,又连忙移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见他这么激动,又有些担忧,摸着肚子问:“我真得会怀孕了吗?怎么肚子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拿了茶水将案桌上瑞兽青鼎里燃着的龙涎香浇灭了,又转回来看我,犹疑了一会儿,说:“若真是有了,他现在一定还小,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我低头看了看平滑的丝缎下平坦的肚子,心里有些忐忑,生怕是空欢喜一场。
  太医将黄锦包放在御座前的案桌上,为我诊脉。太极殿里的更漏流沙凹陷,簌簌而坠。太医慎重地诊了许久,眼见萧衍在一旁弯着腰盯着我的脉搏看,他边擦汗,边说:“陛下,娘娘这是喜脉。”
  我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来。萧衍陡然喜笑颜开,那一贯清冷沉静的脸上容色灿烂如春光,魏春秋忙领着内侍一齐跪拜,他苍白着须发,笑得一脸褶子:“奴才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萧衍笑着围着御座龙椅后转了好几圈,让跪了一地的人平身,又有些患得患失地冲太医问:“你可诊对了?”
  太医刚背起药箱,又仓惶跪伏在地,敲着青石板道:“娘娘的喜脉虽不到两月,可胎像稳固,十分明显,臣万万不会诊错。”
  我将手轻轻按在腹部上,朝萧衍柔潋一笑,他的视线直接掠过我的脸直愣愣地盯在我的肚子上。一阵欣喜,一阵恍惚,那向来精明睿智的人儿此时竟给人一种傻乎乎的感觉,好像辟天一道雷将他打懵了一样。
  “陛下……”魏春秋试探着上前,问:“要不要派人去太后那边回禀一声?”
  萧衍如梦初醒,忙说:“对,是得跟母后说一声。”他抚着额头站在龙椅后,好似是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才以一贯平稳沉涩的声调说:“太医院从今天开始要日日去昭阳殿请脉,不管脉象如何都要立即来向朕回禀。送来的安胎药必须先以银针试毒,再让有孕的孕母试药,平安无事后再送至昭阳殿。”他顿了顿,看向太医:“你是太医院令,伺候过先帝。该明白中宫有孕,是国之大事。太医院上下都得谨慎对之,皇后平安诞下麟儿朕有赏,若有丝毫差池,你们的身家性命也在未来的皇子身上了。”
  太医哆嗦着应下。
  萧衍又看向魏春秋:“去司膳、司制局说一声,从今天起一应宫份先紧着昭阳殿,昭阳殿的膳单、其他物件的供应单子都务必让太医院过目,然后再呈给朕过目。另外……”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让内侍省从官宦人家中择选接生婆提前在昭阳殿伺候着,务必要身体康健来路清白的,将她们的底细都调查清楚呈给朕。”
  魏春秋捣蒜似得不住点头。
  萧衍又指了指其余内侍,说:“你们分两路,一去太后宫中报喜,二去吴越侯府中报喜。且传朕旨意,从即日起安阳公主可随时进宫探望皇后,不必守宫门规制,不必奉诏。”
  内侍们也殷殷称是。
  我打了个哈欠,仰头看萧衍,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自打知道我怀孕了之后眼睛里就再没落过我的影子,偶尔瞥我一眼,目光落处全在我的肚子上。我有些愤懑地捏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刚要往嘴里送,被萧衍劈手夺回,用手试了试水温,皱眉道:“这都凉了,你现在能喝凉水吗?”
  我在这僵硬的龙椅上坐得久了,觉得腰背酸痛,连带着心里也酸酸的。还不能喝凉水了,我从前喝凉水的时候你管过我吗?
  “陛下,你这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做了。”我看着鱼贯而出的内侍,拂尘冉动处脚步叠踏,密匝匝地自殿门出了去。
  萧衍依旧没看我的脸,仍旧执拗而痴情地盯着我的肚子,“朕的孩子,就该此珍重对待。”眼睛里宠溺而爱眷的神色,似乎是要将星月都捧到了这个肚子面前。
  我撅了嘴,扶着浮雕蟠龙的椅把站起来,萧衍手脚麻利地扶住我的腰,眼睛仍旧盯着我的肚子,“孝钰,以后你可得改改你那莽撞的脾气了,万一磕着碰着,那可怎么好。”
  难不成,从前我莽撞的时候,磕着碰着都不要紧了。
  我甩开他的手,咬牙道:“皇帝陛下,你又不是第一天当爹,至于这么夸张吗?”我踮起脚跟,看向他的眼底深处,问:“比起孩子,我现在是不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萧衍一愣,转而笑了,终于垂眸凝视着我的眼睛,温润如许,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孝钰,你竟在吃自己孩子的醋。”他将我揽入怀中,迟迟未语,我侧目看去,见他闭了眼睛一脸沉醉,仿佛在倾心享受着此刻静好的辰光。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你怎么这样傻,这个孩子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你我的骨肉,正因为他的母亲是你,所以才注定要万千宠爱,尊崇无上。”
  我仍旧别扭,可唇角不由得弯了,却听他似是叹气,却又蕴含复杂:“这个孩子,可以帮我解开目前的困局……”我不明所以,他倏然将我松开,眼底幽深地盯着肚子,转而大袖垂洒地转身,意气飞扬地冲门外喊道:“传中书内舍人。”他含笑看着我,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皇后孕育皇嗣有功,朕要大肆封赏皇后族人。”
  我一时懵懂,可是很快便想通了。姜弥的话他听在了耳里,进了心里。睿智如他,没有问我,也没有去为难我的父亲,因为他清醒的知道,对于无法割舍的人,一昧的苛责逼问只会令彼此之间陷入僵局。那份遗诏,本是先帝所立,稍有不慎还会令他陷入被动。所以他大而化之,赐沈家圣眷优渥,以他的帝王之尊主动示好。他以为,我与父亲不过是念着尹氏与怀淑的情分,感怀着他们的恩德,他能给我们的比尹氏比怀淑还要多,多到足以掀过从前的一切。
  甚至于,现在我有了孩子,这个含有沈家血脉的孩子有可能还会成为大周未来的天子。作为这个孩子的外祖父,全然没有理由去断送他的前程。
  可是,我的家人接到了这份荣宠多半会觉得诧异吧,并不会有萧衍所以为的心照不宣。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遗诏的存在,自始至终那份遗诏都是在我的手里。
  这样看来,萧衍也以为我在正月十六召见父亲时将遗诏给了他。是呀,他再聪明,这里面总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已经不信任父亲了……这样想着,我觉得萧衍说得对,这个孩子来的真是时候。他化解了我和萧衍之间的危局,避免了夫妻针锋相对。可转而一想,即便没有这个孩子,萧衍也不会因为这份遗诏和我翻脸,除却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谈,翻脸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53章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萧衍心思深,且极其缜密。如果怀淑不是比他早出生了几年,要靠智谋心计相较,那么怀淑多数不是他的对手。
  父亲连同许多老臣都认为萧衍会受姜弥钳制,即便一时乌云压顶,天上飞的终究不是池中之物。若是论算计,论权谋,姜弥的阴险诡诈在萧衍面前也不知还剩下几斤几两。
  其实,我可以等。等到姜弥倒台,将真相公之于众,找回怀淑,将这一切都还给他。我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孩子,或许我所期盼的一切,走到终点无法再让你享受皇权的至尊至荣,可是我会给你一份心安,有时候能安心的活着那也是一份奢望。
  中书内舍人匆匆而至,萧衍命他草拟诏令,加赐右相吴越侯为三公曹,加封大理寺卿沈意清为金紫光禄大夫,增扩安阳公主九千担食邑,沈意初为通义大夫。诏书立即发往尚书台,礼部隆重待之。
  我亲眼见着中书内舍人捧着盖了印玺的诏书出去,一时五味陈杂。理智告诉我这样的处理方式是高明的,可我心底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我没有勇气去告诉萧衍这一切事情的真相,内心却存着一丝余念,希望他能来问我,能对我讲情,讲义。如果他能温柔地向我吐露他心中所想,让我能从他身上触摸到哪怕一点点的情义共鸣,我会将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毕竟,一个人守着这样的秘密实在是太痛苦,太艰难了。
  可是他没有。他用了这样体面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却将自己包在了一个华贵坚韧的外壳里,所施与的都是帝王的权力与尊崇,而属于他自己的,哪怕一丁点的喜怒哀乐都吝于外露。
  或许萧衍生来便是这样的人,正如他此刻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腰,眼中柔情毕现,这已是他所能表现的最多的情绪。我有些自嘲地反问自己,孝钰啊,孝钰,你嫁给了天下之主,他俊美,聪颖,又待你一心一意,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从我怀孕起,昭阳殿守卫便增了五倍不止。日夜监守,薄如蝉翼的茜纱窗纸外时时人影憧憧,而殿内的宫女却精简了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经验老道的宫廷女官,各个举止干练。
  没几日,母亲便来看我,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带了靡初一起来。孟姑亲自将她二人引进来,母亲一袭素服银裙缎,广袖曳地,白净而富贵。靡初梳了简单的鬟髻,斜鬓一朵白绒花,垂眉敛目地跟在我母亲身后。
  我端看了靡初一会儿,笑道:“怎么从前不觉得靡初妹妹这么安静端庄。”
  靡初俏皮地翻眼看了看在藤椅上半倚靠着的我,“人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皇后娘娘怎么这般看不起人,觉得我会一辈子是那个莽撞的小丫头么。”
  她身后的老姑姑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似是在提醒她言语不妥。
  母亲和我却都笑了,母亲对我说:“前些日子英王来吴越府,说起靡初和意清的婚事,预备让他们在明年开春,先帝丧祭过了就成亲。这两小人,竟一起脸红了。我到瞧着意清平日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我点了点头,垂目微笑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问:“那么爹近来可好吗?”
  母亲敛却了笑容,一脸愁意,喟叹着摇了摇头,“你爹不知怎么了,总是忧心忡忡的。对了……”母亲谨慎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家里最近遭贼了,你爹书房被人撬锁进了去,贵重东西倒是没丢,就是被翻得乱七八糟,幸亏冯叔机警,及时喊了人过来。那贼人虽跑了,但家里东西却没丢,也算幸事。”
  把玩着腰间缨穗的手陡然松开,淡黄的穗子窸窣从掌心坠下,甸甸地落到了绣垫上。我有些担忧地想,或许这贼原本就不想偷什么贵重东西,而是为了遗诏而去。
  母亲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脸色不好,拍了拍我的胳膊,笑笑说:“孝钰,你看看,我怎么还跟你说这些事,你现在怀孕了,本该好生养着,不该操心。”
  嬿好将点好了的青瑞香鼎捧在窗墉前的四柱檀木香案上,盈盈退至我身后。母亲的目光随着嬿好,感叹道:“这丫头也长大了,出落的还真水灵。”
  我拉过嬿好的手,冲母亲道:“嬿好也该出阁了,烦请母亲替她张罗张罗,给找个好婆家。”
  嬿好登时脸红了,两颊绯红如霞云,呢喃道:“姑娘刚怀了身子,还需用人呢。”我笑道:“这哪是今儿张罗明儿就能成的事,现下张罗,等我生了以后差不多就成了。”
  嬿好羞恼地甩开我的手,跺脚道:“姑娘惯会取笑人,奴婢不在这儿待了,出去给姑娘看药膳去。”说完,踮起碎步一阵风儿似得出去了。
  母亲陪我说笑了一阵儿,便要走。她提前将靡初支了出去,拉着我的手殷殷嘱咐:“孝钰,现下别的不用你操心,就是得顾着这个肚子,一定得把孩子安安稳稳地生出来。朝堂内外,所有的清正之臣都盼着中宫能诞下皇嗣,大周江山后继有人,不至于落入奸佞之手。”
  我一时沉默,摸着渐渐显怀的肚子,好半天才说:“母亲,我知道你们都盼着这个孩子,陛下也盼着,他想要嫡长子,可……万一是个公主……”母亲忙捂住我的嘴,神色凝重地说:“不,不会是公主,一定是皇子。”她一怔,仿佛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不妥,忙又将手收了回来,讪讪地笑说:“公主也是一样的。你和陛下还年轻,总会再有孩子的。”
  窗外春风和煦,尘中花香四溢。太医院将药盅端了来,却是从太极殿的方向过来。内侍用银针试了毒,又将药端给了孕母。外殿半数侍女围着药盅和膳食,精心盛碗装碟,另外半数则预备着龙锦榻和香茶,因为萧衍再晚一会儿一定会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