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钰刚迈出去,见吴越侯给她请的花匠正满脸喜色地奔过来,“开花了,那花开了。”
偏殿四角放着新泥陶铸的火炉,并置了满满一铜盆水,原是怕太干将花熬死了。棉纱虽有保暖的作用,但还能漏进来一点点阳光和风。那盆天竺葵上结了两三只小花苞,粉嫩小巧,隐在青翠枝叶间,仿佛一粒粒红珍珠。
花匠在一旁殷殷地说:“兴许是本就到了该开花的时候了,给这热气一蒸,提前开了。”
孝钰喜不自胜,踮起脚将那盆花抱在怀里,白如凝脂的面颊上扑了一层红晕,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激动的。
“怀淑哥哥,父亲果然没有骗我,他说依这个法子,准能开花。”她说这话时眼睛晶莹明亮,仿佛有星光在闪烁。
殿里垂着半旧的幔帐,被轻轻掀开,萧衍默不作声地走到怀淑身后,正见到孝钰那双乌澄明澈的眼睛,在被隔绝了大半阳光混暗的殿里,显得那么亮。
怀淑从她手里接过那盆花,微有愣怔,见孝钰笑靥如花,“怀淑哥哥,我知道你最喜欢这盆花了,可是它好久都不开花,如果它能开,你一定很高兴,你现在高兴吗?”
她眨巴着清透的眼睛,满怀期待地认真看他。
怀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温和深切地笑了笑:“我当然高兴,既为这花,更为小玉儿的一番心意。”
孝钰一听怀淑说他高兴,便觉得了件价值连城的异宝一样,咧开嘴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皙鲜亮的齿贝。
萧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想,这凤尾星还真有点傻,可心底却好似被撒了一把种子,不知觉生出一丝丝羡慕。为何从没有人问过他高不高兴,为何从没有人为了能让他高兴而多费一些心思。他的生命里只有那些摞成小山高的书和无休止的催上进。他的父皇离他那样远,他的母亲也离他那样远,从小就被告知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将来都会成为他登高的拦路虎、垫脚石。
那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母亲和舅舅,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在将来从他身上得到期许的回报。
他是大周的三皇子,也是被人投了许多筹码,用来下注的赌盘。这些在勤然殿里日日勤学苦读的皇子们,哪一个又不是呢?
可大哥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是太子,有一条能望到底的锦绣大道可以走,他日君临天下,统御九州,是早就注定好了的事情。
萧衍望着兄长的背影,苦涩地想,太子又如何,太子也是别人手里的赌盘,宫闱外的朝堂上,有多少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荣耀富贵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来活得清醒,并且知道,萧怀淑活得也很清醒。
萧崵从幔帐外钻进来,端巧地面容上笑出一朵花:“大哥,这多亏了我,昨天晚上从你殿里把这花偷出来……”
萧衍陷入沉思而迷蒙的眼睛陡然清明起来,如乌云散尽,缭绕出一片精光,紧紧盯着萧崵。
萧崵仍旧没心没肺地啰嗦着:“守卫巡逻得紧,我让孝钰给我放风,这死丫头半夜不知道跑哪去了,好半天找不到人。”
孝钰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却又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拿视线往萧衍身上瞟,正碰上对方那满含探究戒备的目光,忙慌张地将视线收回来,下意识地往怀淑身边靠了靠。
---年节来时,孝钰便回了家。吴越侯正是最鼎盛风光的时候,往来贺庆的人络绎不绝,门前总有鞍马停驻,收的节礼被堆到了库房里,府中下人整整清点了三天。
自打五岁那年第一次进宫,孝钰便成了太极宫里的常客,时不时到昭阳殿住几天。尘岁不经,流转而逝,转眼已过了七年。这七年间朝政风过云往,若缥缈孤鸿影,越发得让人看不透了。尹相居百官之首,声望日隆,与吴越侯宛如双剑合璧,在朝堂上得心应手。可却让人觉得,圣宠一点点的衰落了,君臣之间不似从前。
清嘉四年,孝钰在正月初五那天进了宫。因勤然殿的皇子们初五便开始念书,一个个蹿成了英挺的少年郎,各自守着炭火炉,孜孜不倦地念着圣人言。
孝钰也长高了许多,已不用内侍抱着她举到窗台,自己往窗前一站,便在茜纱上映出一个窈窕纤细的影子。她轻轻挑起窗页,食盒里放着热腾腾的栗子糕,那香气浓郁沁甜化作一缕雾往屋里钻去。
萧崵最先看到孝钰,忙不迭地朝她招手,一面躲着太傅的视线,一面踢了踢萧怀淑的椅子。
怀淑刚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身量修长,眉目如画,远远望去一派端玉公子的清隽怡然。他放下手中的书,朝孝钰微微笑了笑,疏淡略显严肃的面庞上一瞬如点亮了神采,透出霁月般的明媚风华。
孝钰得了这个笑,便心满意足地缩回了身子,坐在书房的窗下,听着那之乎者也的论调,安静地等他们下学。
直到日暮时分,赵太傅才抱着厚重的典籍从书房里走出来,孝钰眼瞅着他走出了勤然殿,才欢欢喜喜地钻进书房里。
大家都盼着她来,因吴越侯府有个从吴越来的老厨子,做的点心格外别致,跟宫里有着不同的风味。萧晔吃得最多,不,应该说他抢的最多,不管自己能不能吃了,非先从碟子里抢过来再说。萧崵紧随其后,吃得满嘴渣滓,不时和萧晠交流一下点心的口味。
萧怀淑和萧衍吃得最文雅矜持,几乎没等两人拿第二个,那游鸟天青的碟子已全空了。
孝钰悄悄拽着萧怀淑的胳膊,低声说:“我爹请了会耍把戏的胡人在家里宴客,怀淑哥哥,我去禀了皇帝舅舅,你到我们家里来住上两天可好?”
萧衍正端着茶喝了一口,闻言动作不自觉地僵了僵,视线不着痕迹地往他们两人身上瞟了瞟。
怀淑眼睛亮了亮,似乎面前浮现出一派活泼生动的场景。但他稍在心底琢磨了片刻,觉得父皇很是介意他与外臣交往过多,对外戚防范越来越重。这样大咧咧地跟着孝钰出宫在吴越侯府住下,非惹得群臣非议不可。他只得温和且无奈地笑了笑:“正月里好些宴会,我实在走不开。”
孝钰眼睛黯了一瞬,些许失望,但很快便抛诸脑后,跟众人嬉笑打闹起来。她长到这么大,万千宠爱在身,心思浅的像是雨后的水坑,从没有什么烦恼能在心里扎根。
吃饱喝足之后,萧晔心情大好,神秘兮兮地说:“听闻新罗内宫发生政变,国主被驱逐,他的一双儿女逃亡到了大周,父皇似乎有意收留,想扶持他们与那叛臣李真抗衡。”
萧崵眉飞色舞着说:“我听说那善惠公主年方十五,如王昭君在世,美貌绝伦啊。”
怀淑闻言笑了,拿胳膊拐了拐萧崵,“善惠公主被父皇安置在了景佩殿,你要不娶了她给你当媳妇?”
萧崵愣了愣,忙抓住自己的衣襟往后退了一步,羞答答地说:“人家还小呢,不到娶亲的年纪。”
众人:“……”
打闹了一番,孝钰收拾了食盒便要回昭阳殿。怀淑一直将她送到殿门口,嘱咐她:“这些年朝政不太稳当,你在昭阳殿住上几天,便抓紧回家吧。”他未曾说出口,父皇越来越忌惮尹相和吴越侯,因两人声名太盛,权势滔天,又因为安阳公主的缘故与皇亲们关系也都密切,父皇虽未言明,但却让他察觉出越来越不喜尹沈两家交往过密。
孝钰没听明白,歪着头问:“为何要抓紧回家?我想和怀淑哥哥在一起。”
怀淑见她不谙世事,单纯如斯,却也不忍给她灌输太多险恶之言,只淡淡一笑:“因为你要多陪陪姑姑和姑父,等过两年我们成亲了,你就要住在宫里,等闲出不去。”
孝钰愣了愣,脸颊不自觉的红了,含羞带怯地偷瞄了一眼怀淑,提着食盒一溜烟地跑了。
从勤然殿往昭阳殿走,势必要经过紫竹轩。她远远看见姜紫苏和她父亲姜弥在亭子里喂鱼,池水略显浑浊,姜紫苏便有些不快,抱怨见不着鱼儿的影子。
姜弥笑道:“水至清则无鱼,水就跟人一样,人要是太清正刚直了,那身边的许多人就会敬而远之。水如果太清澈了,那么便蓄不住鱼了。”
姜弥这几年可谓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从侍郎到祭酒,尚书到右相,短短七年,便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说来也奇怪,姜弥此人出身低微,又没什么才学,为人偏爱谄媚钻营,被许多世家子弟看不起。但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身边不知不觉聚了不少朋党,在朝中隐然生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尹相开始没放在眼里,等到他察觉出来的时候,已蔚然成气候,轻易撼动不得了。
说来,姜弥所拉拢的那些人,多数也是想走正道,成就一番事业的。但或是因出身,或是因行事有差池,被尹相所厌弃,才不得已投入了姜弥的麾下。
姜弥虽说出身低微,但人却阔气爽朗,为底下人铺路搭桥向来不遗余力,众人称心如意之后却也不在乎他的手段是否上不得了台面。
孝钰躲在紫竹轩外的花蒲团里等了一会儿,见姜弥走了,才出来往亭子里找姜紫苏说话。
姜紫苏的头发梳得齐整,鬓角斜两枝雪色流珠发簪,一身簇新的樱桃红襦裙,不见媚色,反倒穿出了几分清新雅致。孝钰见姜紫苏隐约有些不开心,便问她怎么了。
她忧虑道:“你可听说宫里来个新罗公主,那公主美貌绝伦,不知怎么得,看中了晋王殿下,隔三差五地就去勤然殿门口堵他,一会儿邀他品茶,一会儿邀他赏曲。”
孝钰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衍年前被封了晋王,连同萧晔被封了康王,萧晠被封了齐王,萧崵被封了静穆王。
难怪姜紫苏如此不虞,她自小钟情萧衍,半道里冒出来个情敌,又是如此强势。
孝钰想起方才他们在勤然殿谈论这位公主,萧衍自始至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未多言语,他可真能沉得住气。
“要说这位公主心也真够大的,自己的国家都让臣子给窃了,逃亡到这儿,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孝钰摇摇头,拿了些饵料投入湖里。
紫苏横眉冷目,嗤笑道:“人家可有心计呢,想着钓个皇子自己万一回不了新罗了,在大周照样能锦衣玉食一辈子。”
寒风吹归雪梅枝叶,带了几片梅花翩然落下。清窍的声音宛自空灵,和着风飘过来:“我再有心计也不会背后说人,大周的小姐们也不过如此。”
第66章 番外——心曲如烟
孝钰忙从扶栏上直起身,见一婀娜身影从霰雪梅林里走出来,穿着玉色上衫,橙色裙摆,宽大的束带上缀着珍珠,外面披一件雪色狐裘大氅,鬓边一支赤金凤钗衬得整个人又妩媚又华贵。
紫苏依旧沉稳地喂着鱼,略微沙哑的嗓音显出几分讥诮:“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善惠公主,今儿有空不去勤然殿,反倒来这儿消遣来了。”
善惠本是饱受追捧奉迎的美人儿,即便是逃亡到大周也不曾受过苛待冷眼,端得一副高傲性子,并不吃姜紫苏这一套,以并不十分标准的汉话回说:“皇帝陛下说这宫里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谁知一不小心跟晋王殿下多说了几句话,便碍着姜小姐的眼了,知道的你是姜小姐,像我这种远道而来不怎么知根底的还以为你是晋王妃呢。”
紫苏涨得脸通红,白玉般的手紧紧扣在护栏上,抓得根节分明。孝钰有些听不下去了,这姜紫苏到底是官宦家里养起来的小姐,自小金尊玉贵恪守礼教,并不能像善惠那么泼辣无所顾忌。她想了想,和声细气地说:“善惠公主怕是有什么误会,这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才叫说话。像你这种,总追着人家不放,今儿品茶明儿听曲,可人家一次都没来的,那不叫说话,叫死缠烂打,没脸没皮。”
她的声音极柔极缓,说出最后八个字一点都听不出戾气,反倒有着婉转悠扬的韵味,不知觉间带了一丝吴越的口音。
善惠愣了一下,重又打量孝钰,风情万种地笑了笑:“我见过你,你是沈孝钰,太子殿下没过门的太子妃。我不与你吵,没准儿将来咱们还是妯娌。”
孝钰被她自信大胆的话吓了一跳,仿佛嗓子眼里噎了一颗葡萄,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紫苏却是清凌凌冷笑了一声:“脸皮可真够厚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妄想匹配大周的皇子,凭什么,凭你那张狐媚的脸,还是你不修边幅的举止?”
善惠挽着臂纱踩过地上积的一层薄雪,走到姜紫苏跟前,傲慢却又好像是在故意气她,含笑着说:“谁知道呢,也许晋王殿下就是会喜欢我。”
姜紫苏冷眼看着她精致勾画的妆容,脑子空了那么一瞬,劈手抓过她的肩胛往湖里推去,那护栏因冬日格外生脆,或许是姜紫苏用的气力太大,木栏被生生撞成两段,善惠脚底一滑整个人扑进了水里。在落水的那一刹那,她紧紧攥着姜紫苏的衣纱,将她也一同拽进了水里。
冬日湖面漂浮着几许枯枝落叶,两个着锦缠绸的人如天外坠石般打碎了明滑如镜的水面,激起水星四溅。
孝钰愣住了,待她反应过来,忙大喊叫禁卫过来救人。
这事的结果便是湿漉漉的两个人并孝钰一起跪在了昭阳殿,尹皇后抚着额头,柔婉的面庞闪过那么一丝无奈,头疼地问:“谁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善惠气呼呼地抹了一把凌乱的碎发,刚要开口,却被姜紫苏抢先了一步,她低了声音,楚楚可怜地说:“臣女与孝钰本是在湖边说说话,这位善惠公主遇上了便要同我们一起,许是番邦与我们规矩不同,善惠公主说了些不甚得体的话,孝钰只提醒了她一两句,她便有些激动要上来与我们理论,谁知路滑,一不小心掉进湖里,臣女慌忙去救,才被一同拽下了湖。”
她说完,偷偷拽了拽孝钰的裙裾。
孝钰的脑子乱得很,被姜紫苏绕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仔细想了想这说辞也过得去,便也敢在善惠开口之前附和了她。
善惠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姜紫苏,又看了看孝钰,反倒没有了要说话的意思。
皇后却是极客气地问善惠:“公主可有要说的?”
善惠似是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戏,自个抑不住要乐,那飞扬恣意的笑容挂在脸上平添了几分不羁。
“没有,姜小姐说的如此详细,善惠还有什么要说的?”
皇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严厉地看着孝钰:“公主远道而来,是大周的贵客,本不该与她计较。这件事便是你的错,你去佛堂里跪一晚,将宫规抄上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出来。”
孝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皇后,乖顺地点头:“孝钰知道错了,孝钰认罚,只请舅母,哦不,皇后娘娘千万不要因为孝钰而生气。”
皇后面上的肃正淡了几分,眼中含了几分怜惜地看着孝钰,却没再对她说什么。只吩咐宫人将善惠和姜紫苏送回景佩殿和姜妃的雪魄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