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果真纹丝不动地坐在书桌前,面前立着一本《左传》,极为端正地抚着书页。
萧晔嗤笑一声,走过去啪一下将书打掉,见猛然惊醒的萧衍揉搓着一脸的惺忪,凉凉地扫过萧晔,便将他当空气似得晾在一旁,兀自翻动书页,不疾不徐地看起来。
“瞧见没有,人家早见周公去了。”萧晔继续没脸没皮。
萧暘叫了一声,众人循着他的视线往窗边看,见刚才那小女孩正站在窗外,粗短的胳膊吃力地扒住窗棂,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往里看。
白如凝脂的面颊微微泛红,点绛朱般的唇透出桃花的妍丽。她摇头摆尾地环视了一圈,便将目光痴痴地盯着萧衍,不自觉地呢喃:“好漂亮啊……”
萧暘像被踩了尾巴似得蹦起来,拿手招呼着萧衍叫道:“三哥,三哥,她说你漂亮呢。”
萧衍的眼皮抬都没抬,不屑地说:“你有没有出息啊,不就是个小女孩,跟没见过似得。”
萧暘跟没听见似得,笑嘻嘻地挪到窗下,问她:“你是谁啊,叫什么,从哪里来,我叫萧暘,是七皇子。”
孝钰眨巴着眼睛看他,“我是沈孝钰啊,我娘是安阳公主,我爹是吴越侯。”
萧暘激动地直拍窗沿,“凤尾星……你会不会变仙法,能不能给变出师父布置的功课,要《左传》阅记一篇,汉赋两篇。”
孝钰转了转眼珠,吃力地扒着窗沿,朝萧暘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地说:“那你过来些。”
萧暘欢欣雀跃地把脑袋凑过去,刚叫雨星子扑了几滴,便觉脑门上被戳了一下,孝钰嘲笑地说:“你是不是傻。”
勤然殿内原本安静,此时爆发了一阵笑声,各个指着萧暘笑得前仰后合,萧晠更是学着孝钰的样子,娘里娘气地说:“你是不是傻。”
孝钰扑通着短腿从窗上下来,内侍们慌忙去接,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抱下来,塞进草笠蓑衣里,因外面雨下得又大了些,光打着油纸伞已不十分顶用。
---众人再见到孝钰,是八月十五的游园宴,那日皇亲国戚聚在上林苑品茗佳酿,嘉佑皇帝一时兴起,要考核皇子们的学问,因此几个半大的皇子便排成了一排,一脸苦涩地等着被问功课。
鸾凤华盖下立了一张檀木桌子,上面置了各色果脯糕点。孝钰正挑着姜杏脯吃,把奶黄包抛在了脑后。
徐竹姑姑给她添菊花茶,一边嘱咐着少吃些,容易胀气。
尹皇后抱着被喂得胖乎乎的小猫,给孝钰打着团扇,一边笑道:“瞧瞧吃得一脸汗。”
皇子们眼巴巴地看着孝钰,一脸的可怜兮兮,唯有萧暘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似乎还记得前几天结的梁子。
功课问询的结果,大概只有萧怀淑和萧衍说得过去,另外几个被训得劈头盖脸,几乎要将小脑袋垂到了地里。
萧怀淑回到尹皇后身边,恭谨地拘了一礼,便规规矩矩地坐到了一边。
孝钰吃了半天的姜杏脯觉得有些甜腻,便要去抓核桃仁,岂料萧怀淑也去抓,两人的手碰在了一起,皆是一愣。
萧怀淑反应过来,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孝钰妹妹先吃吧。”
嘉佑皇帝正往这边看,闻言满意地笑道:“怀淑越来越有长兄的模样了,当真是诸位皇子的楷模。”
听到皇帝的这句话,尹相不自觉地笑了笑,紧接着看了一眼沈檀,后者朝他微微颔首,有了些许不能言传的意会。
跟在两人后头的姜弥倒也从容地流露出赞赏之意,与左右皇亲不时交谈,端得一副八面玲珑的模样。
孝钰伸手将盛放着核桃仁的小碟子端过来,从中间用手切下,拿了一半放在自己的帕子上,把另一半端回怀淑面前,“太子哥哥,你一半我一半。”
众人皆愣了一下,却见嘉佑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孝钰,没多言语。
第64章 番外——似花非花
中秋游宴过后孝钰被安阳公主接回家住了一段日子,再进宫时已是寒冬腊月,她看上去比秋天时胖了那么一点,因门牙长好了,吃东西更方便了。
尹皇后特意将昭阳殿的东偏殿收拾了出来,让孝钰住进去。云锦帷帐上用鲜妍的桃色丝线绣着如意云纹,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朵朵旖旎绽放的花。赶在元乾十一年的春节前,嘉佑皇帝将萧怀淑和孝钰的婚事定了下来。两人原是姑表亲,吴越沈氏又是名门望族,亲上加亲顺理成章的事儿,并没费多少功夫。
宫里人心照不宣,大周立国百年,已衰败不堪,内忧外患不绝。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个凤尾星命的女子,一如当年前梁末年,那官宦世家身带凤命的虞氏,与草寇出身的太、祖皇帝东征西讨,推翻梁朝,建立了大周的基业。
所幸,道门中人批卜过,这一颗凤尾星是注定要落在大周,为大周带来百年盛世。但坊间也有了种种传言,是吴越侯怕给女儿招来杀身之祸,偷偷买通了道门故意说给嘉佑皇帝听得。但也只是传言,没有实证,说说也便过去了。
百年前的那颗凤尾星,与百年后的这颗凤尾星,究竟能不能比上一比,这还是未知数呢。
孝钰在昭阳殿住的很舒坦,宫人伺候的殷勤,又没有师父逼她念书,最重要的是,珍巧的糕点都是她独自享用,无需和意初分享。
便将她养在殿里一些时日,尹皇后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人家好好一个状元的女儿,怎能在自己手里荒废了学业,因此便请了太傅赵谦之来给孝钰指点功课。
她才五岁,又是个女子,读些传记、诗集便足够了,这对诗书传家的沈氏子女而言,就若碎瓷碟里的小菜,不值一提。闲暇时她便跑到勤然殿找那些皇子们玩,萧崵与她同龄,又生了一副滑稽顽劣的性子,两人厮混在一起的时候最多。怀淑因为最年长,担的心思多些,总是怕这么一个娇嫩的女娃娃磕了碰了,便也经常护在她身边。
孝钰自小便是和那个需她时时相让的弟弟意初在一起玩,乍得了个知冷知热,又娇宠着她的兄长,便觉得很是欢喜,总想为他做些什么。她见萧怀淑总宝贝着那一株不开花的天竺葵,便特意去问她爹,这天竺葵怎么养才能开花。吴越侯博览群书,在一则野记中读过,天竺葵是从西域引进来的品种,性喜温,不宜太凉也不宜太热。
孝钰让萧崵给她找了一处荒废的偏殿,收拾干净后挪过来四个火炉子,将偏殿的窗户用棉纱蒙了几层,微微能透进来一丝风即可。两人做这事时生怕让人看见似得鬼鬼祟祟,偏那个二皇子萧晔是个多事的人,偷偷摸摸跟了他们到偏殿,被荒落院子里的苔藓石绊了一跤,孝钰和萧崵被声响引过来,正见他头着地的狼狈样儿,萧崵没忍住围着他转了几圈,哈哈大笑。
萧晔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说:“你们两偷偷摸摸,肯定没干好事,我要告诉父皇去。”
孝钰眼一瞪,鄙夷道:“不是吧,晔哥哥,这么点事你还要去告状,陛下忙得很,哪有时间理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萧崵也添油加醋道:“你这当哥哥的,天天除了告状就是告状,真是烦人。”
萧晔一时局促,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那……你们告诉我你们在干什么。”
萧崵翻了个白眼,头扬了扬:“凭什么告诉你,有本事告去,父皇要是找了我,我就说你仗着自己是兄长欺负我和孝钰,我们两张嘴,就不信说不过你一张嘴。”
“行了,你们烦不烦。”慵懒带着睡意的声音轻忽忽地从殿后飘过来,三人噤了声,见一身墨蓝绸袍的萧衍打着呵欠从偏殿侧的小角房里出来,柔光流华的缎子上落了几丝褶皱,头发从玉冠里窜出来几缕,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萧晔忙拽过萧衍,见了救星似得说:“衍儿你都听见了,这两小兔崽子鼓捣事儿不说,还反咬一口。你给我做个证,我可没欺负他们。”
萧衍一双凤眸堪堪睁了一道细线,不着痕迹地躲开萧晔的手,冷冷淡淡地说:“他们鼓捣他们的,你管呢,咸吃萝卜淡操心。”
萧崵在一旁捂着嘴嘻嘻笑着,一脸的幸灾乐祸。萧晔将视线在他们三人身上巡弋了一番,脸上有些挂不住,狠狠地碾了碾地,“你们欺负人,我要告诉大哥。”留下萧崵在身后大喊:“天天就知道告状,马屁精,挑事精。”
孝钰推了萧崵一把,急道:“你是不是傻,没听他刚才说什么,还不快追。”
萧崵一愣,飞快地反应过来。他若是告诉了怀淑,那岂不是露馅了,何来惊喜一说,忙撒腿追出去。
荒院里一时没了声响,光秃秃的枝桠上落了夕阳余晖,韵着妍丽瑰美的色泽,为这一院的颓芜平添了几分生气。
萧衍伸了个懒腰正要往外走,却听孝钰脆生生地问:“衍儿,你天天困成这模样,瞧不见你时就是不知又躲到哪里睡觉了,那你晚上都做什么?”
皂靴落到枯枝烂叶上,不自觉地一顿,发出咯吱折断了的声响。萧衍板起脸,冷哼道:“别乱说啊,你也想吃萝卜?”
孝钰愣了愣,见萧衍弯着腰,一副累极了的模样慢吞吞地往院外走,留给她一个墨水蓝的背影,外加一句话:“明儿花匠要是来了,让他们小点声,我可不想听什么养花秘笈。”
孝钰彻底傻了:“你……你怎么知道?”
萧衍一条腿已迈出了院门,柔软的缎袍随着动作潋起道道波纹,飘过来一句懒洋洋的话:“你当我是萧晔那个笨蛋吗?”他往西转,满是嶙峋碎纹的木门前是一丛枯萎发黄的乱枝叶,空荡荡的,不见了他的身影。
孝钰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几步,看着棉纱缠绕的殿里隐约蒸腾起丝丝水汽,心想,萧晔果然是个笨蛋,这么明显了,笨蛋才看不出来。
---花房既已布置好了,万事俱备,就差天竺葵了。因萧怀淑实在宝贝那盆花,白天念书时要放在书房的窗边,沐浴着朝泽和晨辉,吃饭时都要守着,给它洒水润叶,唯有晚上睡觉时才稍稍不看在眼里。
萧崵自告奋勇承了这个任务,算着怀淑平常入睡的时辰,打算去他寝殿将那盆花偷出来。
萧怀淑为人极为规整,何时该入眠,何时该进膳,何时该念书,何时该休憩,全都拟定好了,一丝不苟地遵守。就像他养了那盆花,便要精心呵护,日夜守护,直到它开花为止。
依照往常他入睡的时辰,萧崵早早守在了怀淑的寝殿外,靠着墙角观察里面的烛火,并让孝钰给他在外面放风。
勤然殿的规制很严格,皇子们子时之前务必关锁殿门,每日卯时便起,迎风吟诵,不论寒暑。为了监督这规制,巡夜守卫也格外尽职,生怕因为自己懈怠了而耽误皇子们的上进。
萧崵和孝钰要躲开守卫,还得不让旁人发现,着实很考验他们。
天边一弯明月高悬,孝钰躲在殿院里的一丛冉枝后,见殿外走过去几队挂着铜扣佩剑的守卫,殿里静谧清幽,越发衬得那整齐划一的步履声响亮。一个人影从殿门外窜了进来,在黑影暗光的角落里左右四顾了一番,缩头缩脑地往偏殿去了。
孝钰看着,那人躲过正在殿门前伸头探脑的萧崵,往西偏殿去了。
西偏殿,孝钰琢磨了一番,那好似是萧衍的居所。她捏着裙纱,脚步轻盈地跟了过去,躲在窗外,侧耳听起了墙根。
“殿下,这是姜娘娘让奴才带给你的书籍典册,都是姜大人花重金从外面买回来的,请老秀才加了详细的注脚,您看的时候避着些人,别让旁的皇子瞧见了。”
殿内一阵书页翻动的簌簌声,萧衍过了好半天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人还有些不放心又谆谆地嘱咐道:“娘娘给您带话,希望您能多用些功,虽然现在这局势,太子咱是越不过去,但至少要比其他皇子出类拔萃,这样陛下才能将殿下看在眼里,您日后的前程才有指望。”
窗外的孝钰吮了吮手指,心想,这位姜娘娘真是杞人忧天,除却怀淑而言,萧衍本就甩其他皇子几条街了,还这么丝毫不懈怠地逼着他用功,难怪他整日里一副恹恹欲睡的神情。
殿内的萧衍似乎有了些不耐烦,少年稚嫩的嗓音略高:“我都知道了,你走吧。”
孝钰忙从窗外踱到墙根后躲起来,听门吱呦一声,那人蹑手蹑脚地探了出来,鬼魅影儿似得消失不见了。
当夜萧暘不负所望,成功将天竺葵偷出来,供养在偏殿搭起的温室里。
第二日为了这失窃的花,勤然殿生了好大一场风波,那些守卫信誓旦旦地称绝没有外人闯入偷盗的可能。孝钰默默翻了个白眼,她亲眼见着昨晚那神秘人出入勤然殿如若无人之境,不是个武功高手,那就是他买通了守卫。
不满十岁的怀淑罕见的烦躁,负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周身一片冷滞,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搭话。
孝钰瞅着萧暘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心里有些慌,本是好意,若是惹得怀淑发怒,那将来可怎么收场。
“怀淑哥哥……”孝钰低声说:“你不是说草木花叶,皆是生灵吗?或许是这花自己有灵性,见久未绽放,辜负了你的一番照拂,躲起来了。”
怀淑顿了步,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流转着柔和的神色,言语多了几分诱哄:“小玉儿,这事跟你没关系吧?”
话音甫落,萧暘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老牛破车一样许久也停不下来。
怀淑的眼中狐疑之色愈浓,视线巡弋在萧暘和孝钰之间,“你们两这几日总聚在一起合计什么呢?是不是把主意打到我的花上面了,那花可是我的好友从西域带回来的品种,整个大周都找不出来几株,你们两要是给我祸害了……”他转而把视线投到萧暘身上,“我可收拾你。”
萧暘勉强止住了咳嗽,气得直跳脚:“我们两一起干的,凭什么只收拾我。”
孝钰翻白眼,暗中骂,真是猪一样的队友,人家还没审呢,自己先招了。
第65章 番外——陈风流年
怀淑定定地看着孝钰和萧崵,面色凝若霜雪。
“那个……”孝钰慢吞吞地踱到书房门口,结结巴巴地说:“舅母找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萧崵眼珠一转,大觉不妙,沈孝钰这个主谋要是走了,岂不只剩他这个同谋留在这儿挨刀受审了。忙跟上孝钰,要随她一起走,岂料怀淑不动声色地拽着他的后衣领,往后一提溜,将他逮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