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着萧衍,琢磨着他说的话,觉得事情突然往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疾速而行。先帝临终前的情状重又浮现眼前,他扣住我的手,声音棉弱无力却暗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朕相信你能做到,你是凤尾星命,是天注定的大周皇后……”他弥留的颓唐中满是期冀。
这份遗诏明明是要托付给父亲的,他却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蹊跷的话,好像要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我为了萧衍,怕这份遗诏会伤到他,所以三缄其口,不曾听从先帝的话将遗诏交给我父亲。这一切,是否他早就料到了。
如果他料到了,并且苦心孤诣地安排了这一切,而萧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害死我沈氏一家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是我亲手把自己的父母弟弟推向了死亡之渊。
我咬了咬下唇,问:“那么你认为我的父母就是被姜弥所害,姜弥是为了这道遗诏才杀他们的?”
耳边静谧的仿佛一片羽毛落地都能清晰听见,深重的殿宇里缥缈着轻薄的香雾,幽幽杳杳,往我们的纱缎衣裙里钻。
萧衍仿佛有些不忍地将目光移开:“我不知道,我派去同安查证的人回来,几乎是一无所获,人命关天,除非他亲口承认或是证据确凿,否则不能下定论。”
我捏着绸缎上覆着一层的挽纱,轻纱上漾起数道褶皱,如同我的心,凌乱不堪。萧衍的声音仿佛笼着薄雾从天而将,游移在我一片混乱思绪之外:“吴越那边传来消息,吴越侯的弟弟沈槐已启程入京吊唁,算起来,你与他虽未谋面,但他是你的叔叔……”
叔叔……当年父亲就是从他的手里抢走了吴越侯爵位,如今沈氏唯一的后裔意初也已罹难,后继无人,焉知不是天意。还有意清……人人都以为他才是沈氏的长子,即便依照大周律令嫡子袭爵,但现在意初死了,若他能活着回来,这个爵位就该是他的。
如今,普天下,除了他自己和我,还有谁知道他原本不姓沈,而是姓尹。
我沉了沉心,缓慢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能否应允。”
萧衍的面上流转着温柔的神色,轻轻起身,踱到我面前,俯身捏过我伏在桌上的手,温声道:“你说。”
“我想让叔叔沈槐来承继吴越侯的爵位。”见萧衍云淡风轻的面容上并没有惊异,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父亲死了,本就树倒猢狲散,沈氏一族在朝中已没有多少影响力了。而我,本就不善于权谋,实在没有能力去为意清做什么,当下若要找一个依仗,唯有吴越沈氏的族人。”
“我希望陛下册封沈槐为新吴越侯,命他和大理寺联手入兹兰山寻找意清。”我望着窗棂上的栾云浮雕,愁绪蔓延无边,喟叹道:“如今意清的命比什么爵位重要许多,只有沈氏的族人我才可以一信,他们不至于弃自家血脉不顾,而去投靠了姜弥。”
如果真有因果流转,那么这样做是不是可以稍微赎一赎罪。
萧衍沉默良久,维持着牵我手的动作,站在窗墉前静立不动,他的衣带上萦绕着清苦的龙涎香,被窗下缝隙透进来的风一吹,刺绣着蟠龙玄纹的缎绸轻轻飘摆,涟起一身的雍容华光。
“我……答应你。”
我稍稍松了口气,知道他既然答应了,那么不管姜弥如何阻挠,他都一定会想方设法为我达成心愿的。
当下,其他的事都可以放一放,唯有意清,生死攸关。
萧衍将我揽入怀中,靠在他刺绣反复的褚龙袍上,那些粗嘎的金线刮刺着我的脸颊,一点都不舒服。我的心想被撕扯了好几片,我放不下,一件也放不下。我父母的死,我的孩子,还有那欺世瞒天的尹氏逆案,还有怀淑。
那方铁盒还在萧衍的手中,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萧衍察觉到了,将它收拢进衣袖里,平淡地说:“还是我来保管吧,因为当前不如意的事实在太多,若是你哪天一个冲动当真带着它离开太极宫去找怀淑,那么,我又该往何处去寻你呢。”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微有怔愣,一时间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仿佛是委屈自怜,但又好像在某一刻自己的内心深处确然流转过这样的心思,是猛然被戳中的仓惶和难堪。
但此时此境,我怎能惹他不快,唯有以与他一样平静似水的声音回说:“我父母被人杀死,至今凶手仍逍遥法外。孩子被送离我身边,兄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样凄惨的境地,我将自己唯有的筹码给了你,衍,我就那么不值得你相信吗?”
萧衍未语,只在烛光暗淡里定定地看着我,不知将我看明白了几分,才幽幽地说:“孝钰,我信你,你也要信我,不管当前有多少攀絮乱根缠绕着我们,我都会将它们一一斩断。我定然会整顿朝纲,还逝者一个公道的。”
第61章
他说这话时,瞳眸有一簇明耀的光亮,闪过阴凉的意味,却是一纵即逝,几乎让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从前父亲对我说过,人生在世,合而为谋,不合则散。姜弥与萧衍之间,再也没有强劲到能威胁他们地位的共同敌人,那么是不是表示外戚姜氏与皇权的合作也到了该终结的时候。
---自从景润被抱离昭阳殿后,我就觉得整座殿宇愈发安静。从前没有孩子时我守着这四壁奢华的宫殿没觉出什么孤枕凉意,但有了孩子,特别是孩子被人夺走之后,就觉得那雕镂入壁的鸾凤纹饰,连同华章美服全都变得刺眼了起来,好像都是用自己的孩子换回来的。这样极端的想法让我几乎彻夜难眠,心里一根弦紧绷着,总是不住地要去琢磨前朝那些事儿。
从前我觉得好些权谋争斗都离我很远,但如果能早些像现在这样静下心来细细思虑,便会悟出既已身在此局,所谓的置身事外都是自欺欺人,没有人会真得把我当成局外人而轻易放过。既然这样,做出一副清高样又有什么意思,平白让人得了便宜又看轻了自己。
从前姜氏一无所有时尚且能从微末中崛起,现在我所拥有的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比当初他们的境域好了不少,我不相信,我沈孝钰就是天生愚钝,用了心思也斗不过他们。
嬿好鬼鬼祟祟地避开人踱到我跟前,悄声说:“姑娘,过几日就是立储大典,奴婢偷偷去勤然殿看看皇长子,给他带些换洗衣物,再给勤然殿的宫女塞些银两,让她们用心照顾皇长子。”
我被她说得有些心动,但也只是动了动,便断然拒绝:“立储在即,皇长子又是刚被送入勤然殿,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若是这个时候做这些小动作被人抓了把柄去,那不是其取其辱吗?”
嬿好语噎,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是嬿好愚笨了。”
我看着她垂眉敛目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轻柔道:“你也是好心,也唯有你能与我一样深切地挂念着润儿,旁人安慰些什么,不过表面文章,他们怎能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心。”
嬿好怔怔地抬头看我,犹豫着说:“姑娘,你好像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我抚着额头轻微地笑了笑:“从前的我有父母,有兄弟,即便外间风吹雨打,可总有人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现在呢,我还剩下什么,连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都留不住,人人都说我是中宫皇后,出身吴越沈氏,乃名门望族之后,又有凤命在身,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可到头来我落到了什么,我全家被杀却连凶手都揪不出来,我兄长被人逼着深入险境至今不归,我的孩子连留在我身边都是奢望。人间的辛酸悲苦全都尝了个遍,可不是只有守着这高高在上的凤座来安慰自己了吗?”
面前的嬿好悲伤得几乎落泪,我摸了摸她颊边红透的胭脂,唇边的那抹笑意又提起了几分:“嬿好,你不许哭,哭是没有用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从前我们多傻,觉得自己不去害别人,别人就不会找上门来害我们。可我占了人家日思夜想的东西,人家怎会轻易放过我。该算计的时候不去算计,反被人算计了,再去哭,又有什么用?”
嬿好红着眼圈强忍着不落泪,身体却不住地抽抽搭搭,咬紧了牙关点头,哽咽着说:“我都听姑娘的,只要能为沈家报仇,嬿好什么都敢做。”
“那么你就先为我做一件事吧。”我低下头思忖片刻,站起身来环顾了下正殿陈设,慢吟吟说道:“今日下午吴越沈氏的那位叔父要来昭阳殿拜谒,你寻个名目将那些摸不清底细的宫女都支派到别处去,离正殿远远的,但不要太刻意,让人察觉出什么。”
嬿好忙点头应下,我坐回缠枝绣榻上,抿了一口茶,对她道:“你去忙吧,把孟姑叫进来。”
自那日景润被带走后,孟姑就像是刻意躲着我了,极少在我跟前露面。我开始还觉得诧异,但稍稍动心思一想,就明白了几分。那日昭阳殿上下没一点声响,只几个照顾景润的宫女乳母悄悄收拾了行李要往勤然殿搬,多半是孟姑在其中斡旋,不让声张。而这般行事作风一看就是出自萧衍,她大概是看我因为润儿伤心,不敢到我跟前晃悠了吧。
孟姑今日穿了一身浅褐色乌枝襦裙,发髻簪于脑后,将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的。其实她才三十多岁,长得眉目端庄,完全没必要将自己打扮成这个模样。我瞅着她裙子上的斜枝,叹了口气:“孟姑,待会儿从本宫这走了你就去昭阳殿库房里寻几批鲜亮些的绸缎,送到司制那里,让她们给你做几身衣裳。”
孟姑一愣,缓慢揖礼的动作僵滞了片刻,抬头看我,仿佛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木讷了半晌,才道:“奴婢这样打扮惯了,娘娘厚恩,实在不敢领受。”
我将手搭在桌上的晶玉瓶,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从前觉得很不以为然,现在才领悟出来,萧衍看中的人怎会是呆傻胆小的,不过是太有分寸又会藏拙,轻易不会落入人眼中,但到了关键时候又能起了重大作用的。
和缓一笑:“你是昭阳殿的掌事姑姑,你的穿戴打扮也代表着昭阳殿的脸面,这般素净让人还以为本宫失势了呢。”我故意将话说得轻快,目光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的反应,她一脸惶恐忙跪地道:“娘娘正当盛宠,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奴婢遵命就是。”
那褐色的绸缎襦裙铺陈在青石板上,蒙了些许灰尘,将颜色衬得更乌败,我撑起额头,无奈地说:“你且起来坐着说话吧,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站,也不准跪。”
她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坐在我对面的檀金木四菱凳上。
我思忖了片刻,换了副严肃神情说:“孟姑,其实算起来你跟在本宫身边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如今你又是昭阳殿主事,本宫有话也该对你坦诚,却不知你愿不愿与本宫推心置腹。”
孟姑忙点头:“娘娘有话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
“这宫中的人,从宫女到内侍看上去各个都恭谨,但其实都藏着自己的心思,有着自己暗中效忠的人。”孟姑的脸上露出些微不自然的神情,我只看了一眼便当没看见继续说:“但本宫是六宫之主,应当对后宫有所掌握,统御后宫便要从御人开始,御人便要知道他们的来历,这一想便觉一团乱麻,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孟姑你能否对本宫指点一二。”
我生润儿前夕,那几个小宫女竟能在我的内殿议论起沈氏一案,害我精神恍惚难产,现在想来也太巧了,恐怕是有人暗中指使。从过去的春枝到现在的昭阳殿宫女,我屡屡让人家将手伸到了自己跟前,也实在无用。连身边亲近的人都无法掌控,又怎么能掌控得了后宫。卧榻之侧,时时有眼线窥测,岂不是将咽喉都放到了别人的手心里。
孟姑沉吟了片刻,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那张淡妆温吞的脸上出现了沉思时静默镇定的光彩,与方才那唯唯诺诺的平庸模样相比判若两人。
“娘娘,宫女内侍的籍贯来历在内侍省和枢密院都有记载,可循章查询。但如要知道他们有没有暗中吃里扒外,其实也不难。”
我定了神,专心听她说。
孟姑看着我,缓缓道:“宫女内侍之间不和是常有的事,争名位争赏赐争恩宠,外面人争的东西这深宫争的更厉害。您若是见谁可疑,不必疾言厉色失了身份,只要给他些许恩赐,自有那看不惯的人来您跟前报信。又有谁能比同住一室的人更了解彼此呢?”
她说的片羽不惊,但暗中一揣测又很有道理。从前我便是太单纯了,什么节礼恩赐都是将一碗水端得平平的,殊不知这样反倒让他们没了盼头开始生出别的心思。我觉得他们是我的人,就该倾心相待,但其实人心都是不安分的,安稳日子过久了就会不知足了。
“御下之道的根本就是分出个亲疏远近。那些低微的会想法设法往上爬,那些得脸的又得想法设法巩固住自己的地位,这样一来他们就都得讨好主人。铁板一块最不好管,只有他们彼此之间生了嫌隙多了龃龉,那娘娘才可以高枕无忧。”
我想了想,问孟姑:“所以……当年的姜太后能将后宫治理得安顺有序,也是依照着这些行法?”
孟姑笑了:“姜太后的手段可比奴婢所说的要高明许多,娘娘不必着急,只要留了心去看,日子久了自然就知道,人最怕的就是用心二字,只要肯用心,凭娘娘的资质,是不怕学不会的。”
我拨弄了一下腕间戴着的翠玉镯,试探着问:“那若是我想将内侍省和枢密院的名册调过来看看,又不想太招眼,该如何呢?”
孟姑歪头一想,紧绷的脸上转而莞尔,“过几日就是皇长子的立储大典,娘娘虽得遵从祖制不能靠前,但爱子之心乃人之常情。你要从宫里调出几个可靠得力的人去伺候乃是顺理成章的事,谁又能说什么呢。”
我亦笑了,颇为轻松畅快地说:“那就劳烦你跑这一趟,往两处去将名册调过来……”觑着孟姑满面的冷静沉着,我仰头说:“这件事,我不想让陛下知道,行吗?”
孟姑踟蹰在桌前,未曾离去。我淡淡地说:“你只当是我真得要为润儿挑选伺候的人就是了,别的一概不知,这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不会怪罪你的。”想了想,又说:“况且就算陛下真得不悦,你也是忠心为主,他当初将你放在我身边时,也应是看中你的忠心。如果连这一点都容不下的话,那你就专心回陛下身边当差吧。”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冷下脸来立规矩,心里还有几分忐忑,生怕她真得撂挑子不干了。但好在她犹豫了一会儿,便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听娘娘的。”
我装出一副欣赏高兴的样子目送她出殿门。殿内一空下来,唇角的笑便噙不住彻底冷了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且先试一试孟姑吧。将她支走了也是为了一会儿见叔父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