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姜弥面上笼起了一抹淡笑,“是呀,从前萧怀淑便是一出生就被封为了太子。从前尹相就对我说过,机关算计又如何,可到头来这萧氏天下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费尽了心力斗倒了尹家,斗倒了萧怀淑又如何,最后储君的身上还是流着沈氏的血,那与尹家交好多年的沈氏。若是尹相与尹皇后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吧。”
  萧衍的脸色凝滞如铁,烛光盈然照亮了一殿的暗沉,却照不亮他这一脸的暗郁。
  太后却被姜弥说得心中一动,但望了望儿子不虞的神色,又犹豫着说:“可衍儿就这么一个儿子……”
  “陛下这么年轻”,姜弥霍然打断了太后的话,颇有深意地说:“若是充实六宫,广施雨露,还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吗?到时候,犯得上拿含着沈氏血脉的皇子当宝?可别忘了,当初陛下还是晋王时,那沈檀是怎么伙同尹相对付咱们得?绕了一圈,却要扶他的外孙登上储君宝座,不是荒谬至极吗?”
  太后的心中也起了丝丝涟漪,多年来她的心病就在这里,那时与尹氏的争斗愈激烈,今日畏惧成败颠倒的心就愈强烈。她许久未言,看着怀中的孙儿也有些百感交集,微微欠手让乳母抱过去,一时失了兴致。
  萧衍却是牵动嘴角冷笑了一声:“舅舅,不若朕给你写一道退位诏书,将这天下原原本本交到你的手里。从今往后,管他什么萧氏,沈氏还是尹氏,都烟消云散。九尺黄土,万里河山,彻底姓了姜,再无后患,你看如何?”
 
 
第58章 
    姜弥意态沉稳地将手中茶瓯搁在了桌上,面色虽凉,却也没什么波澜,却听太后怒气叱责的声音传过来:“衍儿,你胡说什么。”乳母吓得立在凤座后不敢抬头,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似乎触觉到了空气中的冷滞而停息了咿呀喃语。
  太后用手抚着胸口,冷静了一会儿,大约也是觉察出了什么,仍是对着萧衍,语气不似刚才炙热,却仍带了一份责意:“你舅舅自你当晋王时便尽心尽力地辅佐你,从前多少难关都闯过来了,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和大好局面,你平白无故说什么傻话。他向来对你掏心掏肺,怎么会有那个心,君臣相疑,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萧衍低着头沉默不语,像是个被长辈训斥了敛目反省的样子。
  姜弥是个顶聪明的人,从自己妹妹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言外意,但他不欲细究。因为再多心思藏在里面,终究也只是妇人之言,算不得重要。真正值得探究与琢磨的,是自己面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帝王之心。
  既然从前都已过境牵,提起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多论论当下。
  姜弥拂了拂自己衣袖上碾落的些许尘埃,恍若漫不经心地说:“也并不是臣爱多心,只是现如今朝中的肱骨之臣都是往年追随陛下夺嫡的,一个个老资历,或多或少跟当年的尹相和吴越侯有些龃龉。眼见着如今帝后情笃,陛下的嫡长子出世,若这含了一半沈氏血脉的皇子当真成了太子,眼瞧着他们心里得害怕。怕将来人家给咱们来个秋后算账,那可真没处说理去了。”
  刺绣着杏花的罗帷迎着夜风摆了摆,姜弥望着上面的绮绣珠文,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若早知道还真刀真剑地跟人家拼什么,血流得再多,都及不上人家生了个好闺女,将咱们陛下这颗君心抓得牢牢的。”
  萧衍对着暖烛轻笑了笑,声音里有着琢磨不透的深邃:“舅舅口口声声尹相、吴越侯,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呢?人死如灯灭,谁还能再来和舅舅争个高低呢?至于什么秋后算账,那更是无稽之谈了。当年父皇以庶子的身份登位,多少世家勋贵坚决反对,过后谁又拿他们怎么着了?还不是该享尊荣的一点没少他们。大周立国之本,就在这些权臣显贵的拥护,到了哪一辈都不会蠢到去自断根基。”
  姜弥略思忖了一番,坚如玄冰的面色略显松动了些,当仍绷着不置一言。
  萧衍却显得轻松随意了许多,他让太后跟前的梅姑给各人换了新茶,时新的古丈毛尖,香气清沁入脾,闻起来就知道是上品。
  “至于皇长子……”萧衍的心思转动了几圈,有不忍,有犹豫,仿佛将要出口的话会在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狠狠戳上一刀。但姜弥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盯着他的目光愈加亮熠,萧衍将蜷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迫得自己出声:“大周有祖制在,皇子自幼不能养在生母身边,即便是皇后,也得遵从祖制。母与子既相离,皇后对太子也产生不了多少影响。”
  太后温默不语,却因母子天性凭白生出一丝悲悯,她看了看自己儿子的侧面,俊美雍润如玉,分辨不出什么额外的情绪,但她知道,他心底有伤,狰狞入骨,经年都无法痊愈。
  喟叹了一声,终是不忍,对自己哥哥说:“虽说皇后是皇长子的生母,但她是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吗?别说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兄弟,没有外臣相助,就算是让她占据了有利之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姜弥觉得他们说的都在理,但说不出为什么,心底蓦然就是不安。若要细究不安的源头,却说不出什么来。他在一片混乱里抓了一阵儿,抓到一根线头,太后口中这位没什么手腕的皇后可是当初道门所预言的凤尾星命,天命的皇后。他转而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姜弥天生一身反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时候畏惧过天命。
  若真有因果循环,那为何今日躺在地底下的是尹氏和沈氏,而不是他姜弥。所谓天命,不过缪言,还真有人信罢了。
  姜弥看了看太后,又将目光落在萧衍身上,心中却盘算着,当了太子又如何,不足月的奶娃娃,能不能长大还另说呢,再不济,没准儿又是另一个萧怀淑。且退一步,不然那些谨奉礼教的老臣也不那么好对付,已经逼死了一个连殊,若接连施压,只怕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但想到连殊,却又让他想起了另一桩事。
  “陛下盛聪决断,臣不敢有妄言。可不得不再提醒一句,臣暗中搜查了吴越侯府,那份遗诏可至今都不见踪影。”
  萧衍眼皮跳了跳,暗中搜查,他不自觉地便要将沈氏一家的命案和姜弥联系到一起。会为了遗诏而痛下杀手吗?他的眉宇不自觉地皱起来,现在不能将这句话问出口,还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稍有不慎,他辛苦筑起来的城阙就会轰然坍塌,前功尽弃。
  “兴许,这份遗诏自始至终就不在吴越侯身上,跟他没什么关系……”萧衍和缓说道,脑子飞速地运转,会有另外的可能吗?
  姜弥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没由来的烦躁,那不成真应了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又会是谁呢?
  他看了看眼前雍容深沉的天子,又觉得有些释然,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立不立储,关系的是以后,是将来,可遗诏,事关当下,他还得将主次分清楚。
  ---一道曙光浮现在天边,窗外是落叶飘坠,窸窸窣窣的声响,衬得整座院落一片死寂。没有了人烟,就像是人失去了魂灵,空洞洞的,好像一座坟墓。
  嬿好陪我跪了一夜,不住地劝我:“姑娘,您还在坐月子,这样下去伤了身体可怎么好。”
  鼎炉里密匝匝伸出半截的焚香,灰白的香灰和着褚红贡土,凌乱在了一起。嬿好不懂,我就这么跪着,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宫女怯懦懦地停在了门口,细声说:“娘娘,外面有人求见,说是青桐山的掌道。”
  我仔细回想了一番,青桐山,掌道,杳然间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上半边面带着乌金铜的鬼面具,博带长衫,遗世缥缈。
  算起来也是故人。我让宫女将他带进来,又令嬿好去将鼎炉里的香灰倒了,再供奉新香。
  柳居风一袭素白得罗,头琯混元巾,衣襟飘摇地走了进来,冲着我平袖施礼:“参见皇后。”
  我已在宫女搀扶下起了身,揉捏着酸痛的膝盖到椅子坐下。柳居风中规中矩地朝香案拜了拜,到我下首的椅子坐下。
  “在下惊闻噩耗,匆匆而来,望皇后节哀。”他的话语不急不缓,温和有序,没有一点匆忙慌乱的感觉,倒像是道观里供奉的老君,长袖飘摆,仙气翩翩。
  我望着他说:“一年未见,我以为柳掌道早就回了青桐山,不想还能在长安见到您。”
  柳居风一怔,温和说道:“在下确实已回了青桐山,只是……”他环顾了左右,见祭祠外肃立着许多宫装女子,动作略显沉缓,犹豫着问:“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对于他的欲言又止我倒有些狐疑,但念及,他不是朝堂中人,身上也并没有多少干系,想不透他会有怎样的辛秘要对我说。还是站起了身引他进了内堂,这祭祠里有一处暗室,里面悬着一副笔触悠扬的丹青,是父亲生前为怀淑所作。画的是他年少时的模样,皂色八爪龙鳞的刺绣襕袍,乌发束管,眉宇飞扬,正是最得意显贵的样子。
  柳居风站在悬挂丹青的壁墙前看了许久,周身一股敛沉的气息,在静室中愈加温止。他缄默了一会儿,对我说:“娘娘大概不知,青桐山所属何郡”,他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我继续说道:“同安,青桐山属同安郡,就是沈侯爷一家遇害的地方,沈侯爷离京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想与我见上一面。我接到信后立刻赶往同安郡百十里亭,但到那儿时已晚了,传言四起,说是国丈一家在那儿遇歹人截杀,无所幸免。”
  我慌忙拆开信,疾目扫视,正是父亲的笔迹。
  低缓而温平的声音传来,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我有些不放心,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暗中探查了一段时间,搜集了些消息,才在今日来拜访皇后娘娘。”
  我急切地问他:“父亲找你何事?你又查出了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此事如一团迷雾,尚且看不出什么。即便是沈侯爷在京中最大的仇家,大约也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斩尽杀绝,除非……”他目光邈远,像是望到了雪顶山巅,“我没有证据,也无法给出定论,但我一直追查下去。”
  我还想再追问什么,他却将目光收了回来,定定地看着我:“娘娘,您多日流连吴越侯府,迟迟不回宫。将刚刚出生的皇长子也抛下了,有一事您怕是忘了吧。”
  “什么?”我疑惑地回望他。
  “大周的祖制。”
  我一怔,倏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仿佛有千万均的石担子迎头砸了下来。
  祖制。皇子甫一出生便要离开母亲,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幸免。
  静室自门缝里透进些微弱的光,丝丝茫茫,惑的人直眩晕。我扶着石壁看了一眼柳居风,他低垂了头:“坊间传言,陛下与娘娘感情甚笃,您快些回宫,认真求一求陛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犹如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忙托着臂纱往外走,“对,萧衍,他不会这样对我的。”柳居风站在我身后,纹丝未动,只沉沉地说:“在下暂居西岳观,娘娘若是想见我,可已中宫令向西岳观传召……”
  ---我乘坐了凤辇以最快的速度从顺贞门回宫,一路直奔昭阳殿,我还未等凤辇停稳便跳下来直往东偏殿而去,在门口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才安下了心,顺了顺胸口的气息,推门而入。
  乳母正抱着景润围着床榻漫步走,身后跟了两三个衣着鲜亮的小宫女,手里拿着布兜和木马正逗着景润玩乐。
  我从乳母手里将景润接过来,几日不见他好像长大了一些,皮肤也不似从前皱巴巴的,生出了细腻润滑的嫩皮子,摸上去像玉一样。五官端巧,眼睛幽幽亮亮的,总之怎么看都觉得招人喜欢。我抱着他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暗自庆幸,却见床榻上稀落落地收拢了几个包袱,没系紧的一角露出了鲜妍的红绫布。
  “这是怎么回事?”我瞥了一眼乳母,冷下了声音问她。
  乳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陛下有旨,要依祖制将皇长子送到勤然殿,钦天监核算了吉时,要在十日后行立储大典。”
  不,我绝不。
  我抱着景润往外走,乳母下意识地去拦我,胆颤着说:“陛下有严旨,娘娘,您莫要让奴婢为难。”
  “滚开。”我将她触上来的手扫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我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弟弟,兄长也不知所踪,我不能没有孩子,我怀了他九个月,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生下来,难道就是为了跟他分离吗?
  这是我的孩子,大周的祖制凭什么来夺他,难道凭那么几条冷冰冰的祖制就可以枉顾伦理人情了吗?
  我将景润带回了正殿,抱着他坐在床榻上,他大约是困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线,迷迷蒙蒙地看向我。我哄着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年幼时在昭阳殿伴着尹舅母的那段岁月。
  母亲当时是来接我回家的,尹舅母给我收拾了行装就开始哭:“公主,我不是要夺你的孩子,只是这昭阳殿太冷了,我想让孝钰陪着我……”那时我并不懂,舅母她有那么多灿若朝锦的华服,流光璀璨的簪钗,住着这宫里最华美的宫殿,人人都对她毕恭毕敬,恨不得将她捧上了天,她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在无人处嘤嘤哭泣。
  原来作为正宫皇后,得到了多少,就要再从自己的骨血里抽出来多少。
  窗外夕阳西下,晚霞爬上了檐殿。我眼见着殿内一点点暗下去,宫女进来掌灯,一颗心惴惴不安。
  嬿好犹犹豫豫地进来,“勤然殿那边来人了,问怎么还没把皇长子送过去?”
  我将怀里的襁褓箍的紧紧的,有些害怕:“嬿好,我们出宫去吧,带着润儿走,再也不回来了。”
  嬿好不忍地看着我,咬牙:“不行呀,姑娘,侯爷和公主的案子还没查清楚,仇还没报,还有大公子,到现在都没找着。所有的一切,都指望着姑娘呢,咱们怎么能走?”
  我揪着襁褓的一角,越拧越紧,身体好像要被撕扯成了好几瓣。殿外似是有脚步声,嬿好探身看了看,脸色大变,忙扯着我说:“姑娘,咱们先将皇长子送过去,将来再想办法要回来,莫要硬碰硬,侯爷不在了,姑娘会吃亏的。”
  罗帷被浮摆起,一派锦绣华服涌进来,太后冷冽地瞥了我一眼,沉声说:“皇后坐的可够稳当的,现在见了哀家也不行礼了。”
  殿内早斑斓绮绣地跪了一地,我抱着景润艰难地弯腰对着太后拜了拜,还未直起身就听她说:“把皇长子给勤然殿的人抱走,那边早收拾了寝殿出来,不会苛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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