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越轻,可字里行间流淌而出的恨意和悲伤,无处可藏。
“为此,进宫前,我学着江晚晴的装束打扮,学她说话的语气、用词。我便是我,却偏得去学另一个人,父母兄妹高看我一眼,也是因为另一个人,你可知我心头的这口气,沉积了有多久?”
郑莹莹手心里冒出黏湿的冷汗:“可是巫蛊之祸……你准备怎么办?无来由的,江晚晴为何咒诅太后?”
齐婉月笑了,轻扫一眼:“这不很简单吗?姐姐不明白?”
郑莹莹不作声。
齐婉月把人偶收了起来,镇定地放回柜子里,一边道:“皇上和江晚晴两情相悦,太后从中阻挠,认江晚晴为义女,使他们两人名不正言不顺,有违人伦道德。江晚晴埋怨在心,故而咒诅太后早逝,好和皇上在一起,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郑莹莹紧拧着眉:“可我们怎么把……把这东西放进西殿?这可不容易,贸然前去,江晚晴必然怀疑。”
齐婉月回过身,冲着她一笑,柔声道:“我们不能,有个人可以。”
郑莹莹沉思片刻,立刻反应过来。
“孟珍儿。”
*
慈宁宫,西殿。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江晚晴命小厨房备下酒菜,一边等待,一边教福娃写字。
一缕残阳透过窗格,悄悄在纸上洒下斑驳光影。
福娃忽然道:“娘,你写错了。”
江晚晴醒过神,低头一看,方才在写的是《道德经》,写着写着,却又变成了一串一串的数字。
福娃仰起头,看了看她:“娘,你又在想家啦?”
江晚晴笑了笑,收起纸,揉成团扔掉:“福娃——”
福娃晃着小脑袋,道:“我知道,娘说过的话,一句都不能说出去,你放心,我什么都不说。”
江晚晴摸摸他的头,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嗯,好孩子。”顿了顿,又问:“小容子最近常陪你玩吗?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福娃呆了呆,回答:“没说什么呀,他想和我作朋友呢,经常教我画画。”
江晚晴理了理他的小领子,将他脖子上戴的红绳和金长生果,藏在衣服下面,声音放轻:“这个挂坠——”
福娃立刻道:“不能离身,睡觉沐浴都不能,也不能让别人拿去,我都记在心里。”
江晚晴叹了口气,低低‘嗯’了声。
再晚一些,福娃回去后,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晚晴看着那艳光四射、风采照人的姑娘,微微一笑:“郡主来的正好,和我一道用晚膳吗?”
晋阳郡主瞄她一眼,语气不善:“本郡主早吃过了,你都这么晚吃饭的?”
江晚晴淡淡道:“今天晚一点。”
晋阳郡主哼一声:“我不问你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在这里——”她打了个寒颤,极不愿想起这事,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帕子:“你瞧这个。”
江晚晴拿到手里,只见白色的帕子上,绣了两三个圆圈,疑惑道:“看……什么?”
晋阳郡主有些不耐烦:“看我绣的牡丹花!”
江晚晴沉默一会,开口:“这几个圆圈,是花瓣?”
晋阳郡主道:“是我不小心扎破了手,流的血,你眼睛怎么回事?”她抢了过来,捏在手里:“听说皇上有一条你送的帕子,用了十多年,旧了。”
江晚晴点头:“是。”
晋阳郡主抬眸看着她:“旧了就要换。你……你教我。”
江晚晴怔了怔,声音平和:“好,你明天来找我。”
晋阳郡主一喜,转身离开:“说定了。”
宝儿在旁边听见了,神色不悦:“姑娘何必答应她?求人帮忙也没个求人的态度,郡主这脾气,换作奴婢,才懒得理她。”
江晚晴只笑了笑,语气越发平淡:“郡主说的也没错,旧了是该换了。”
原作中,晋阳郡主是当过皇后的,如今看来,这些贵女里,甚至包括她自己,对凌昭最情真的,也就晋阳一个了。
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出自本心,而非有所图。
心头漫开一丝微不可觉的自厌和烦躁,江晚晴定了定神,抛却这些不该有的思绪,起身走回去,从那小盒子里,取出一粒朱砂色的丸药,含进口中。
回去就好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能回家……总会过去的。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凌昭踏碎一地月光和灯影而来,秋夜寒凉,肩上披着斗篷,随他走动而起落。
江晚晴站在窗边,远远看见他的身影,这素来清寂的西殿,似乎都因他的到来,不再那么空旷。
他一直是那么有存在感的人。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男主气场?
“姐姐。”
江晚晴回头,见是江雪晴在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轻声揶揄:“姐夫来了。”
说完,转身一溜烟的跑开。
不久,凌昭走了进来,看见满桌子的菜肴和温着的酒,剑眉轻挑:“这么丰盛?”
江晚晴在他身边坐下,执起酒壶,斟上一杯:“自你回来,好像……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
凌昭笑笑:“最近都挺好的。”
他握着翡翠玉杯,又笑着看她一眼:“你不胡闹,一直很好。”
江晚晴接不上话,叹口气,心里道,你也不问问为什么。
在他看来,她所有的尖酸刻薄和伤人,都只是‘胡闹’,都是可以轻易原谅和宽容的。
殿内并无旁人在场,她替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抬首饮尽。
凌昭容色微变,按住那空了的酒杯,皱眉:“晚晚。”
江晚晴侧眸看着他,声音安静而温和,眼底含笑:“我陪皇上喝两杯,不行?”
凌昭失笑:“你这三两杯倒的酒量,你要和朕喝酒?”
江晚晴便沉下脸,闷闷道:“我喝一杯,你喝两杯,不就成了?”
凌昭笑了一声,摇头:“你喝一杯,我喝三杯,最后总是你先倒下……你醉了是要哭闹的,不记得了?”
他的眼瞳是夜色一般的墨黑,眼底沉浮的光芒,却温暖如烛光灯影:“你二哥说过,你小时候唯一喝醉的一次,发起酒疯六亲不认,非说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哭着吵着要回家,可你分明就在家里。”
江晚晴低低咳嗽了声,瞪他:“我心中苦闷,就是喝醉了,又如何。”
凌昭叹息,手掌从杯上移开,语气是‘你高兴就好’的纵容和无奈:“在朕面前,自然无妨。罢了,你想喝,朕陪你。”
江晚晴道:“是我陪你。”
凌昭笑了笑:“好。”
窗外,月上柳梢头,寒星漫天。
红烛半尽,烛泪盈盈,满室酒香四溢。
江晚晴其实喝的并不多,可才到第三杯,已经有些晕眩,到了第四杯,思绪渐乱,只含糊的想……那药,该不会是假冒伪劣的吧?
偏过头,看着身边的男人。
一壶酒见底,他双眸微醺,目光却是如此明澈,在他眼底,依稀可见她的倒影,小小的,模糊不清。
江晚晴执起酒杯,脸颊绯红,一双秋水明眸如今蕴了七分醉意,盈盈波光流转,瞧在凌昭眼中,那便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皇上,我喝这一杯,你……你答应我一件事。”
凌昭看着她,低声叹息:“你不喝,朕也答应你。”
江晚晴听清楚了这句,欣喜不已,握住他的手:“好,好……那你……你说赐我死罪。”
凌昭拧起眉,当真无奈:“你这是什么癖好?这么不吉利的话,说了作甚?”
江晚晴笑的比哭难看:“你就当说着玩的,就当笑话,你不信佛也不信报应,百无禁忌,你就说一句不行吗?只要你说一句,你叫我干什么都成。”
凌昭薄唇轻启:“朕——”
江晚晴晃了晃晕眩的脑袋,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只听他一字一字道:“朕赦你无罪。”
于是又成一场空欢喜。
江晚晴的内心是崩溃而绝望的:“不是,不是啊……你永远不会懂。”
她仰起头,灌下一口酒,酒入愁肠,更添苦闷:“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我都改了,你还是喜欢,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赐死我?你就随便说一句,让我高兴高兴,不行吗!”
凌昭轻叹。
——发酒疯开始了。
他摇摇头,自觉好笑,温热的大掌捧起她的小脸,挑眉逗她:“叫一声七哥,也让朕高兴高兴。”
江晚晴乖巧道:“七哥。”
凌昭怔了怔,接着又笑:“你啊……”
江晚晴忙道:“换你了,你说赐我死罪。”
可他不说,他就是不说。
江晚晴又开始生无可恋:“你这个人没有契约精神,怎么当的皇帝……”
她盯着他的眼睛,酒意涌上来,千百种滋味凝于心头,神情甚至是不解的:“我这么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就为了年少时那一点情意?我冷着你,言语伤人,甚至意欲行刺,你……你是真的瞎了聋了吗?”
凌昭神色间的笑意渐渐淡去,长臂一伸,将她拥进怀中。
江晚晴叹气:“你又抱我干什么?”
凌昭道:“你哭了。”
江晚晴摇头:“那也不是为了你,从小就自作多情,从小就——”她听不出自己声音可曾颤抖,只觉得一阵一阵晕眩:“我一心求死,我只想回家,你是不肯成全我的,你父皇没说错,求不得,求不得……”
凌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缓声道:“好了,朕让你父母进宫,与你见面。”
江晚晴就像没听见,只是喃喃自语:“……从小就这样,我待你一分好,你自以为有十分,不过关心你几句,给你做点吃的,有什么麻烦?一条旧帕子,你总带在身边干什么?我都没认真绣,我认真起来,是可以做的更好……”
凌昭柔声道:“嗯,你认真起来,做的最好。”
江晚晴沉默了会,抬起手,一摸脸上,指尖温热而湿润。
她愣了愣,突然开口:“我是骗你的,你看不出来吗?就连眼泪,都是假的。”
第53章
从相见起就是一场骗局,所有他自以为的美好,不过是她尽力扮演的一个角色。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书中所写的江晚晴的性格,不知不觉融入她的骨血中,以至于她的言行举止越来越自然,有时候,甚至出于本能,再分不清真假。
但在心底深处,她一直很清醒,也有最后的底线。
这个古代养尊处优,受尽宠爱同时爱恨不由己的大家闺秀,这个凌昭凌暄两兄弟心中的白月光,不是她。
她有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她有机会和他们团聚,回到熟悉的世界,过上曾经觉得枯燥无聊,如今日夜思念的生活。
可坚守的底线一旦崩溃,回家之路终会成为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她不能放弃。
江晚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斜飞入鬓的剑眉,他深邃幽黑的眼眸,他挺直的鼻梁和凉薄的唇。
分明应该是原作中冷漠克制,待所有人都有一份疏离和多疑的帝王,在她面前,却敛尽锋芒,只余温柔。
假的,都是假的。
他真的看不出来么?
江晚晴头晕的厉害,推开他,独自倚靠在床边,泪水茫茫然的从眼眶中坠落,无声无息,连一声啜泣都没有。
然后,她听见那个男人说:“骗就骗吧。”
她猛地抬头,又因为这个突然的举动,更加头晕,看向他的视线都是模糊的:“你说什么?”
凌昭勾唇一笑,目光平静:“人生苦短,骗就骗吧,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再坚持几十年又如何?能骗一辈子,朕就不怪你。”
江晚晴不确定是不是醉的狠了,出现幻听。
他到底在说什么?
每个字都听进去了,结合在一起,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他不在乎欺骗,不在乎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有几分真心,就算从来都是逢场作戏,他只要这戏演上一辈子。
——他疯了。
江晚晴无意识的摇头:“胡说,胡说……我一直觉得你不懂我,原来我也不懂你。”头又疼又沉,她只觉得整件事都荒唐,唇角弯了弯:“我们到底怎么谈的恋爱啊……”
凌昭明知她喝醉了,天底下最无用之事,就是和一个酒后闹性子的醉鬼讲道理,可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室内这般温暖,几杯温酒下肚,这手却是冰凉的。
他皱了皱眉,抚去她脸上的泪痕,低沉而缓慢的道:“朕是死过几回的人,当初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时候,便想,这辈子太短,人命更脆弱,活着就要珍惜眼前所见,手中所有——江山,母后……你。”
他捧起那双寒凉的小手,鬼使神差的低下头,亲吻她苍白的手背,眉眼之间的温柔,比杯中酒更醉人:“像今天这样,朕处理完前朝之事回来,你备上三两小菜,偶尔小酌一杯,这是朕一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