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吗?没错,有你们、有特务科的大家在,我的确不是孤身一人……”
“不是哦。我不是指这个。”
恩奇都微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我疑惑不解之际,他忽然以清风般流畅的动作抬起一只手,将兰花一般洁白的手指指向天空。
“你看,Master。下雪了。”
“……??”
他说的没错。
不知何时,在林间纵横交错的枝杈之上,在葱茏的树冠顶端,方才还闪烁着点点星光的澄澈夜空忽然一反常态,簌簌飘落下无数柳絮一般晶莹细碎的雪花。
这雪落得蹊跷,积雪的速度也快到匪夷所思,不一会儿便在地上铺起了薄薄一层,仿佛一卷闪烁发光的银白锦缎。
“怎么会……现在可是六月啊?”
这话刚一出口,我忽然冷不丁地回想起中国一句俗语:
六月飞雪,必有冤情。
“喂,茜!!你快看那边,看海面!!!”
不等我回过神来,贞德alter忽然惊喜交加地放声喊道。其中大约只有三分是惊讶,另外七分则是眉飞色舞的欣喜。
“什么?”
我闻声放眼望去,随即同样惊喜地发现——
原本不可能封冻的海湾,竟然在满天纷飞的雪花中逐渐结冰,化作一整面光洁平滑的明镜。
而山田寄予希望的退路——那艘向岸边驶来的神秘小艇,面对四面八方肆虐的冰与雪,一时间阵脚大乱,一阵无头苍蝇似的左冲右突之后,竟然被生生冻在了坚硬厚实的冰层之中!
(啊啊……)
(这样的景象,我还以为只有在童话或者特效中才能看见。)
万籁俱寂的雪夜,天鹅绒一般漆黑的天幕之下。透明的、银光闪烁的冰雪悄无声息地包覆了整个世界,在大地上,在林木梢头,在无限延展的海平面上,裹上一层柔软纯白的绒毯,镶嵌上一层晶莹透亮的水晶。
那是何等美丽的景象。
那是何等哀伤的景象。
“大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枝叶摇晃之声,我回头时正看见药研从中一跃而出,心下却并不感觉诧异。
“桐山夫人放出了她的生魂!”
药研急切道,“她一直等不到你回来,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我试图阻止她,但还是追不上灵体的移动速度——”
“……我知道。”
我抬头仰望天空,感觉到点点冰凉的雪花沾上脸颊,融化,清澈的雪水如同泪痕一般划过脸庞。
“她……又一次帮助了我。”
“……不可能。我不会输,我怎么会……”
再看山田,他的脸色一瞬间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绝望如潮水一般迅速漫过面庞,最终无可挽回地没了顶。
然后,他失魂落魄地向悬崖转过身,梦游似的踏出一步——
“恩奇都!!”
不必我出言提醒,早已有锁链如跗骨之蛆一般从山田身后追上,将他层层束缚之后拖倒在地。
“山田君,你可别想着寻死。”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自己也惊异于自己声音的冷酷无情。
“像夏花一样跌落山崖,在漫天风雪中死去……虽说也算报应不爽,但这么凄美的死法可不适合你。你看过《恶意》这本书吗?就像书中的警察那样,让我对你说一句套话。”
“我打从心底里,希望你能够活下来。”
“——因为法庭正等待着你。”
第52章 尾声:雪霁云开(一)
——两天后——
……
伴随着主犯山田大辅落网, 一度沸沸扬扬的“雪女”与“异能掠夺者”事件,最终殊途同归, 同时在那一夜纷飞的大雪中落下了帷幕。
逮捕山田以后,我将他交给同事们押回本部,自己赶回医院探望了一眼桐山夫人, 就精疲力竭地扑倒在长椅上沉沉睡去。
……太TMD累了,感觉身体被掏空。
而我再度苏醒,已经是整整一个昼夜以后的事情了。
顺便一提, 因为体力过度透支, 我醒来时已经再次躺上了南丁格尔的病床,她正在一本正经地盘算着“这肝都快爆了,是不是应该给她换个肝”——
“求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历史总是如此的相似.jpg
就这样,我被迫暂时在奶妈们的看护下卧床静养,又经过了一整天才获准离开诊疗室,(扛着大包小包的药剂和营养品)回归工作岗位。
特务科的同事们一向精明能干, 在我形同废人的4时期间, 案件收尾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桐山夫人本已气虚力弱,由于再次勉强动用异能, 情况一度十分危急。所幸我昏睡之前气喘吁吁地拖来了大奶小哥,大奶小哥又满头大汗地召唤出四个奶——这次团战他也奶得很卖力, 体力消耗并不在我之下——现场举行了一次英灵界专家会诊, 动用了一些现代科学难以解释的医疗手段,终于争分夺秒地将她从生死线上抢救回来。
“如果今后她一直安心休养,稳定接受治疗, 一生都不再动用异能的话……或许,也能和平常人一样安享天年。”
这是专家组最后得出的结论。
亲耳确认那一刻,我不由地双膝一软,整个人脱了力似的重重跌坐进椅子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喃喃重复:
“太好了,太好了……桐山夫人她没事,太好了……”
就在过去这一个月间,我已经目睹太多悲剧,实在不忍心再看见桐山家的凄凉境遇雪上加霜。
(那是……本不该由他们承受的悲剧啊。)
至于山田大辅,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希望破灭,他被捕后万念俱灰,对自己过去犯下的一切罪行供认不讳。
他本人似乎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并未直接伤害夏花,我们无法就夏花之死向他追责。换句话说,他过去不惜对我和卖药郎下手来阻止我们调查,其实不过是为了掩盖事实,以免丧失三条院老先生和由罗对他的信任罢了。
仅此而已。
这个人心狠手辣,坏事做绝,却始终一心惦念着保持自己清白无辜,不容许一点血污沾染衣角——这种近乎魔障的自恋与自私,令我感到不寒而栗。
幸好,一切都结束了。
山田所不知道的是,刑法上也存在“间接故意”以及“不作为的故意杀人”概念。
简单来说,那一天夏花滚落陡坡以后,他们所有人都明知夏花腿伤难以走动,入夜后将有大雪封山,一个受伤虚弱的女孩很难在山中熬过一晚。
他们明知道,自己一走了之很可能导致夏花死亡,却依然听之任之。也就是说,他们【放任了这一结果的发生】。
特务科与检方经过审慎讨论,最终一致决定,就夏花一案将山田以及三条院、浅井等霸凌者送上法庭之际,最关键、最核心的罪名不是侮辱,不是伤害,也不是五年前警察所推断的“过失致人死亡”。
——而是【故意杀人】。
我们都坚信,这是他们应得的罪名。年少无知不是理由,命途多舛也不是理由,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
每一个人。
至此,这桩尘封多年的旧案终于昭雪,一锤定音。
虽然山田身为异能者这一细节不能向社会披露,但他一手诱导霸凌的阴险算计也好,三条院等人丑恶的暴行也好,借由媒体一副喉舌,悉数大白于天下。
所有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所有掩盖在光鲜皮囊之下的腐烂沉疴、干涸发黑的陈年血迹,都被摊开在青天白日之下,被倾盆日光照耀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法网恢恢,百密或有一疏,终究疏而不漏。
就在这两日间,包括伤势稍有好转的三条院修平和浅井美弥在内,当年所有涉事学生全数遭到逮捕。
好笑的是,其中一部分霸凌者外强中干,早已被浑身是戏的恩奇都吓破了胆,问什么便答什么,倒是大大降低了审讯难度。
另一方面,桐山先生正式将他保存的一口袋证据提交给警局,其中也包括那部“失踪”的手机,他在桐山夫人的书架上找到了它。
只要打开手机,便可以看见桐山夫人五年来和小雪、山田间的通讯记录,以及更早之前,霸凌者们发送给夏花的种种羞辱谩骂之词。
宅男川崎遵守诺言,在迦尔纳的陪伴下来到警局作证,详细描述了同班同学对夏花施暴的过程,揭穿了众人多年来精心维护的谎言。
据说,他也将作为证人在法庭上出席,和被告席上的三条院正面相对。
他不仅是要正面驳倒三条院,也是要堂堂正正击倒过去软弱的自己,然后开始崭新的人生。
同样赶来为夏花作证的,还有远离风暴漩涡、对往事一无所知的椎名小雪。她从同事口中得知一切以后,半点也不含糊扭捏,当场就“嗷”地一声扯开嗓门嚎啕大哭,任谁也劝不住,边哭边喊着“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也不知她是在埋怨夏花和桐山夫人,还是埋怨当年早早离开的自己。
她与夏花相识于患难,一别经年,彼此关怀牵念,再见时却已是天人永隔。
同样遭受三条院欺扰的两个女孩之中,她是幸存的那一个。如今她平安顺遂地长大,桐山夫人和夏花一定都会感到欣慰,我们也会,唯独她自己不会。
幸存者所背负的痛苦与悲哀,有时并不亚于死者。
我知道,椎名小雪和川崎一样,从今往后都将肩负着夏花的生命,肩负着“雪女”那份温柔凄切的思念活下去。
这就是幸存者的责任。
其实,我们这些侥幸没有遭受欺凌、得以平安长大的“正常人”,又何尝不是幸存者呢?
不可忘却——我再一次警告自己。
在我所不知晓的地方,有许多比我更加不幸的人,正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奋力挣扎,只为看一眼太阳、大海、街市……或者其他什么司空见惯的平凡景象,在“正常”的世界里做一次深呼吸。
不可忘却他们的存在。
必须牢记他们的苦难。
尽我一生绵力,愿能为他们带去天光。
……
……
……
“高宫君,你真的要走吗?”
我回归工作岗位第一天,最先听见的惊人消息不是其他,而是高宫——三系的暴躁老哥即将离开东京特务科,前往偏远地区挂职锻炼。
而且,这一次他不会带上清光和骨喰,将作为一名普通警员独自出发,前往一处平凡无奇、对升迁毫无助益的基层警局。
“……科长已经批准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柚木你就是来嘲笑我的对?”
高宫嘴上这么声明,一分钟之后他的嘴却又诚实地说了下去:
“你说过,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把异能当作朋友和家人——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这种想法很愚蠢。而我把异能当作一种力量,属于我的力量,也就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我会为了自己追求异能,也会为了自保而舍弃异能。”
“……”
清光与骨喰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色彩。
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审神者,他们本来就没有怀抱太大期望,因此也谈不上失望。
打从一开始,高宫就只是纯粹的“异能者”,并不适合“审神者”这个充满二次元风味的游戏称呼。只不过他的异能恰好来源于游戏,恰好拥有独立的人格罢了。
“既然你认为自己没错,那你为什么要走?”
其实我并不是很关心高宫,不过为了被留下的清光和骨喰,我还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而他的回答却令我大感惊诧:
“过去我一直认为,我的弱小都是因为‘异能不够强大’。但在责备异能之前,我从来没有检讨过——作为一个人类,一个异能者,我自己真的足够强大吗?如果我足够强大的话,柚木能够做到的事情,我没理由做不到。柚木敢于挺身保护异能,我没理由不敢。”
“不,所以说那是我们三观不合……”
“总而言之!”
高宫烦躁地加重语气,“我要暂时放弃异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去工作、去战斗,让自己成长为更加强大的人类。要想胜过你的话,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给我记好了,柚木茜,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成为特务科最强的召唤异能者!!”
“不,我并不想要你这种劲敌……”
感受到高宫浑身喷薄而出的战意,我立刻蹬蹬蹬后退三步,嫌弃地将脸皱成一团。
(天气本身就够炎热了,为啥这个人还能这么热血沸腾啊?他的最终目标是火影还是海贼王啊?)
(真受不了,光是看着就让我感觉满身大汉。)
没错,满身大汉。
我一直很想说,暴躁老哥这种血气方刚的画风,犹如一百条彪形大汉在我面前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与我这朵纤弱的娇花格格不入。
不过,肱二头肌也好、胸大肌也好,他有心锻炼自己也算是一桩好事,而且更便于我NT……咳咳咳,我什么都没说。
“还有。”
也不知是吹了什么风,高宫最后故作飒爽地转身那一刻,忽然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听见山田的自白以后,我发现,自己好像差点就成为和他一样自甘堕落的小人了。我不是为了成为这种人,才加入异能特务科的。”
他顿了一顿,接着又尴尬地别开视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