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能为力,对食物的恐惧,对自己过去的厌恶早在他的心中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
“我真的,什么都吃不下去。”
网吧上面暖黄的小灯一盏一盏嵌在凹层里面,像萤火虫一样只是用来反衬黑暗的颜色。没有半点阳光的房间模糊了人的时间感,他们在最黑暗的黑暗之中,角落里面。
张初之认真想了良久,最后才抛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太靠谱的答案:“不然,你看吃播吧。”
“吃播?”这是一个新鲜词汇。
张初之解释道:“几年前风靡起来的一样美食直播节目,现在不是很多人吃饱了撑的反而不想吃东西了吗?所以就看别人吃东西来刺///激自己的食欲。”
“喏!”他朝电脑努努嘴,做了个方向,“刚好电脑也在,我给你找一个杂七杂八都有的网站,你上那看就有。”
张初之推荐的网站的确好用,一个词条砸进去可以蹦出许多个相关视频。
齐景随便点开最上面两个。
精致的妆容还有布满整张桌子的美食,女主播像动物园里面训练有素的海豚,做出每一个供观众喜欢的表情和吃相动作。
他觉得无聊,剧本式的安排设计还不如在窝在家里面看泡沫剧消磨时光。
再打开另外一个视频,主播前面摆着一大堆所谓可以“辣到嗝屁”的食物。明明已经吃到眼睛冒泪,像狗一样疯狂吐舌,抑或大口灌下旁边的饮料茶水,狼狈的模样他不想一一赘述,这个视频场面只觉得让人压抑难受。
他一把关掉,不愿在看下去。算是无聊打发时间,他随手下翻,翻到了倒数第三个视频,然后一如开始之初,他点击进去。
画面最先蹦出来的不是主播精致的妆容,也不是布满整张桌子的大片食物,而是一个木制砧板上面一包糯米粉和一袋抹茶味巧克力和奥利奥饼干。
略带昏暗的房间里面开了一盏暖黄的灯光,晕晕淌开一片角,主播的声音这时候从耳麦里面传来,糯糯的,像一口下去黏人牙缝的汤圆丸子。
“咳咳——今天我就要带大家做一道奥利奥汤圆。”她说着,画面也跟着动起来。一双纤细的手拆开奥利奥的包装袋,没有留指甲,干净利落不像半点女孩子的手。
声音跟手倒是反差很大。
女孩食物制作的过程却并不像她的手那样干脆利落,耳麦里面絮絮叨叨全是她的声音,七零八落散在耳朵里面,齐景没觉得烦,感觉像鹅毛在掏着耳朵——又痒又酥。
她说:“我也是看到网上教程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先试一试。要是没成功,你们千万别笑我哈!”话说道后面,声音不确定地飘了出来,“不过应该没什么人看吧。”
手指在屏幕面前再次忙碌起来。
一袋子糯米粉被倒在一个铁盆里面,想象里面倒水揉面的镜头没有出现。出乎意料地,女孩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型迷你电子秤。
“我看网上教程说水要八十克,这个……先根据科学说法称称。”
她声音里飘着的心虚感让齐景莫名感到好笑。
几滴水下去,电子秤刚刚好显示八十克。齐景侧了侧身,挑一个让自己感到更舒服的方式。
然而女孩忽然拔高音调“哎呀——”一句。
齐景纳闷。
她继续说道:“好像不能要热水,算了,我先喝了这杯吧。”下一秒,杯子离开画面之外。
说喝就喝,没有半点含糊,屏幕上面忽然飘过一两句话,都是“哈哈哈哈,up蠢萌!”
齐景翘起嘴角,觉得这话也算有理。
他不知道女孩现在能不能看到这些话,但应该是没有看见。因为在喝完水以后,她又很认真地添温水。
当然,这过程自然是艰辛万分。
好不容易水温合适,重量相当,在磨蹭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以后,女孩终于把水倒进糯米粉里面。
“这糯米粉好黏啊!”她认真评价,揉了一会儿特地停下来用筷子把手心里面的糯米粉赶下来,但刚弄下去却又不得不继续揉它。
女孩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此一举,她啧了一句,然后碎碎念道:“我看到网上教程也没那么困难啊。不过要是能自己做出汤圆来应该很有成就感吧。”
她说着,面团在她手里面翻来覆去几下也开始有模有样,胖乎乎膨在盆里面,像小孩子的脸,讨喜又可爱。
女孩把面团放在旁边,拆开了奥利奥的袋子。
“我其实不喜欢吃奥利奥里面的夹心,觉得太腻了。但我弟弟特别喜欢。”说到这里,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有一次我跟我弟这么说,然后我弟就说不然每次吃奥利奥的时候他都先添干净奶油,再给我吃。说实话,他不嫌恶/心,我还嫌呢!也不知道这样性格的男孩子怎么还有那么多女孩喜欢。”
她说到这里,换成一副老母亲的口吻,又是卖/弄又是矜持地吹嘘着:“其实我弟挺好看的,虽然黑了点,但又高个又大。每次跟他走在一起总有人以为他是我男朋友。”
汤圆在她絮絮叨叨间一个一个圆滚滚地放在碗里面,数量不多,刚好够一个人吃。
女孩说到这里,话题也很自然地过度到汤圆上面,“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啦!”
画面一转,齐景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在屏幕上面直接看到一个圆脸尖下巴的女孩,她眼睛又黑又亮,不笑的时候也端着一股笑的神情,右侧的脸侧蹭了道白,随意散漫在她脸上铺陈开来。
齐景心脏不觉得漏了一拍。
然后,女孩展开嘴角,笑容像扇子一样缓慢却惊心动魄地在他面前打开,两个小梨涡从她嘴边不小心漏了出来,深刻地成了一个印子。
灯光打在她的脸上,齐景看到她的嘴巴里面像是含着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留心细看,才知道是牙套。
白胖胖的汤圆漂浮在陶瓷碗上,她有些害羞地眨着眼睛,含着破碎但闪亮的光。
“现在我就来尝一下这汤圆的味道怎么样。”
她脸颊边上的那道白还在,蹭在脸上,像小狗扑了一鼻子的灰,懵懵懂懂却又憨得可爱。
屏幕上面飘过一条不太和谐的话,“up主能不能注意一下卫生啊,这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干净,脏死了。”
齐景想把这些挡脸都烦人的句子给关掉。
她好似未觉,用汤勺舀起一个汤圆送往嘴里,“嗷呜——”一口完全闷住,大概咬下去的时候被里面忽然拉扯开的温度烫着嘴巴。
齐景很快看见她的五官全部皱在一起,想吐又没法吐,硬生生憋在嘴巴里面只能转过头狼狈地张开嘴巴,拿手扇风。
来来回回几下,才狼狈地咽地了下去。
转过头,女孩大概也被自己这副样子给逗笑,手背挡在脸面前,单单露出一双眼睛,晴朗的笑意折射出许多光芒。
齐景觉得心头一暖。旁边张子初放下手机轻轻踢了他一脚问道:“看了那么久的吃播,有想好要出什么吗?”
他相都没想,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汤圆吧。”
“汤圆?”这的确是张初之没有想到的回答。
这时候画面里面的女孩忽然大幅度的晃手说道:“好了,今天的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喜欢的朋友们可以点点关注哦,我叫饭团。”
网吧里面的小小角落,偶尔有人经过,走路声,细碎的说话声,耳麦一下空旷下来,整个世界的声音因此也徒然放大许多。
齐景的眼睛还没有从屏幕上收回来,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笑了,帽子虽然遮住他半张脸庞却遮不住他的笑意、
“我要加餐——吃饭团。”
减肥是个漫长痛苦的过程。
七天外貌没变,十天外貌没变——身材像被加了膨胀剂,呈现出一种加大码的质感。
齐景越来越讨厌看到镜子里面的那张脸,就好像他越来越讨厌温暖的食物给身体带来热量。
读书,减肥,节食,不照镜子。
他的生活比之前过得更加单调。
水果,蔬菜,每一样送进嘴巴里面的东西都经过严格卡路里的计算。他开始不喝咖啡,只碰白水,偶尔熬夜读书身体疲乏的时候,也只是进厨房吃一个番茄。
然后第二天跑步的时候再多加五百米。
没有温度的食物吃多了,人也变得冷淡起来。齐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那么多的精力应对那些人和事。
能用简单的话交代清楚的问题,从不重复啰嗦。
直到后来有一天,张初之把他拉到镜子面前,怼着脸骂道:
“你TM能不能正常点!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还有个人样吗?”
他在镜子面前躲闪视线,可饶是如此还是看到里面一个苍白脆弱的男孩。
面无血色,骨骼纤瘦,像纸片人一样风吹即倒的质感。
瘦得触目惊心,但他终于摆脱了那身赘肉。
想咧开嘴笑,但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太久,笑也艰难。
“齐景,你已经很瘦了,能不能生活得正常点,别再走极/端了。阿姨和叔叔都很担心你,他们知道说的话你不会听,所以才叫我来劝你。”
“关心你的人很多,别再这样了。”
道理齐景都懂,但厌食就好像一个深渊,掉下去就很难爬上来。
他不吃是罪,对不起父母朋友;吃也是罪,加深了心里对自己的厌恶。
青春里面的草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铸成了一座囚/牢,阴暗冷瑟,禁锢着自己。
绝望致死,他早已断水绝粮多时。
生活就像茫茫黑暗看不到光,直到他遇到了范泛。
她干净善良,仿若一束光照进囚/牢。
从此为她,土石皆破。
第59章 番外三
每每新生开学那几天学校总是一反常态的热闹。
彼时张初之齐景刚上大二, 他们还没一个接着一个从宿舍里面搬出去。头一回当人学长, 除了齐景以外,包括张初之在内的一群X大学生还是相当兴奋。
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蹲守在X大的校园门口, 望着新生女大学生拖着五颜六色的行李进出。一派鸟语花香姹紫嫣红的美丽景象。
只是没过几天, X大的男同学们一个个都像上了霜的茄子一样, 无精打采。
“太腻太无聊了!”张初之在秋老虎的尾巴下面冲齐景抱怨。
虽然刚入九月,但宿舍里的空调还没停下来。不断下送的冷气驱散不了当代大学生裆里的热劲。
张初之神情恹恹,活像被骗:“这一届的女学生跟我们同届刚进来的一样,眼睛片有瓶底那么厚, 而且十个里面没一半知道要化妆。虽然素颜底子不错, 但总有那么一些面孔不忍直视的啊!……”
他吐槽没完,旁边正打游戏的舍友一把扔掉手机,拉过椅子靠在张初之的肩上, 挤眉弄眼, 冲他暧/昧说道:“隔壁嘉兴的妹子不错诶!”
“真的吗?”张初之不信,“昨天一嘉兴的还跟我吐槽她们学校的妹子寡淡无味,就跟刚从修道院里面放出来的一样。”
舍友拉长声调诶了一句,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发表言论:“隔壁嘉兴还说我们学校的妹子一个个清秀淡雅。”
“远香近臭听没听过——”舍友往张初之的心窝轻拍两下巴掌。
男大学生当即呵呵两声笑成一团。
荷尔蒙让夏天延长,秋天迟到。也才一两天的功夫, 新生们齐刷刷地换上绿油油的军装, 头戴一顶小盖帽。
远远看去,就连胸脯高低也很难帮助他们分辨男女,更别提美丑之论。
校园难得热闹, 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像云雀在空中/炸/开了锅,清脆又浓密。
齐景他们这些大二老生,照旧在初秋感受不到丝毫凉意的日子里上课,闲暇时躲在宿舍阴影里贪凉。
一次放学,往常一下课就喜欢往新生堆里打转的张初之难得肩上挂包跟齐景一块走。
他手搭在齐景肩上,没让他继续往前走。他们很快落在浩荡的人/流之后,张初之让齐景转身望向窗户。
厚重的玻璃反映出两人的面容——一个清秀寡淡,一个鲜活朝气。
张初之冲镜子做鬼脸,旋即又是亮起一片大白牙。齐景不知道他又做什么,眉头蹙起,斜着眼睛问他:“药吃完了”
“去——!”他捶齐景胳膊两下,纳闷着声音嘟囔道:“我也不觉得你帅啊?”
“嗯,什么?”齐景没听清楚。
张初之指指玻璃窗上映出他的样子,“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学妹夸你帅了,而且更过分的是他们都说你比我帅!”
为了挽回破碎凋零的自尊心,张初之很快在后面补上一句:“我可不觉得。”
齐景没多大感觉。如果真比较起来,他反而更喜欢张初之身上那股旺盛的活力,照亮一切蓬勃。
大概节食过度的后遗症,他看起来没精打采,总是一副懒恹恹的神情。
说起来,现在也没什么能让他眼睛里面兴奋出光。
张初之见齐景点头赞同,自尊心就像被五零二胶水快速粘合,他很快换成一副八卦专用嘴脸,问道:“诶,有没有学妹对你表白啊?我可在背地里面听到不少学妹说喜欢你。”
两人转身离去,边走边聊。齐景循着记忆回想,倒还真没发现有谁喜欢自己。
只不过真要比较起来,每次不管去哪投注过来的目光的确比从前多。
他不喜欢被人这样打量注视,像把他拉回过往重新在阳光底下遭人议论背地嘲笑。
于是脸色更难看,也没人敢上前过来搭话。
他生活单调无聊,每天教室宿舍图书馆三点一线,吃饭食堂解决,浩浩荡荡一堆人里,他淹没在人群之中自然也不打眼。
张初之把这原因归结为齐景太高冷,得从自身出发进行改变。
齐景倒无所谓,他对感情没有从前在意。
9月21号,军训七天结束。绿油油的翡翠白菜换上新装,晒黑或继续白嫩的新鲜脸庞在校园继续热乎着。搬书上课,哪一样都让他们感到新鲜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