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队伍前头和霍颜说话的沈顾,刚好听见了范一摇这番话,感动得鼻头发酸。
要不怎么说血浓于水,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真是没白疼这个妹妹!
臭男人什么的,哪有哥哥重要!
范一摇对沈顾挥挥手:“你先自己和师父回九州吧,等我们走完这趟镖就去找你!”
江南渡沉默了,逮住范一摇把她掐死的心都有,然而一人抵不过群狗,他最终也只能认命地走进镖车队伍,沉着脸站在范一摇身边。
霍颜见江南渡终究还是来了,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她早就听说过这位名声响震东北四省的江镖师的事迹,知道他的本事,有他在,这趟镖多少能稳妥一些。
“阿颜姐,您说,北平城真的会失手吗?听说东北沦陷后,几所大学的珍贵学术资料都被日本人或毁或抢,若是我们学校的东西运送不出去……”吴运谦是这次京师大学堂转运资料的负责人,此时却向霍颜表达出心中的不安。
霍颜沉默了片刻,宽慰道:“放心,一定会将东西运出去的,更何况,就算是真的路上有个什么万一,这些资料保存不下来了,咱们的人不是还在吗?一本书被毁了,我们还有人能把这些书重新写出来,一个实验数据被偷了,我们还有人能重新做实验记录。只要像你和白先生这样的人还在,便无需畏惧。”
吴运谦听得一怔,原本灰暗的双眸豁然明亮,“阿颜姐,我明白了!”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赧然一笑,“可是您将我和白先生那样的教授相提并论,实在是受之有愧了。”
吴小秀才如今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称心斋里迷茫无知的失怙幼童了,十年时间,幼小单薄的身体里,已由满腹学问支撑起一副打不折压不垮的挺拔脊梁,虽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生,却让霍颜在他身上看到了百年以后的民族希望。
霍颜拍了拍吴运谦的肩膀,想到自己有幸能够参与到未来一代国学大师的少年成长,不由感慨万千,笑道:“怎么会受之有愧?时间会证明我说的话没错,所以你这次负责押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路上遇到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一律用钱。我已经打好了招呼,若是带的盘缠不够用了,可以到任何一家票号用如意楼的名义提钱。”
吴运谦用力点头,“嗯,谢谢阿颜姐,这次要是没有您,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着又转向沈顾,深深作揖鞠躬,“也谢谢沈先生。”
沈顾笑道:“这是为了长远大计而为,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天犬会能出一份力是荣幸。”
霍颜注意到随行的学生和教师队伍中,有一个人样子有点奇怪,从始至终没和旁人说过话,一身破衣烂衫,没有行李,怀里只抱着个脏兮兮的咸菜罐子,于是便问吴运谦:“那位也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吗?”
吴运谦看了看霍颜所指之人,神情微变,压低声道:“阿颜姐,那是清华学堂物理系的教授,您可知道他那坛子里是什么?”
霍颜摇头:“不会是金条吧?”
吴运谦不屑地笑了笑,“若真是金条,教授又哪里会这样谨慎?那是一块镭样本,极其珍贵,有很多日本特务都想把这块样本搞到手,这位教授撇下北平城一切身家,只身带了这块样本出来,立誓要以性命守卫,务必平安将样本运送到重庆。他来我们这里,除了清华学堂与京师大学堂的两位校长还有我,再也没有别人知道,就是希望他的行踪能够保密。”
霍颜再看向那位形状颇为落魄狼藉的教授,心中顿时生出敬畏,对吴运谦道:“你放心,沈二爷还有江镖师他们一定会将你们还有这位教授,平安护送到重庆的。”
霍颜本来准备了酒,想要临行前敬大家一杯,然而忽然瞥见街道尽头一辆熟悉的小汽车驶来,她心中一沉,忙催促沈顾和江南渡带着队伍离开。
“江镖师,有劳了!”霍颜郑重地向江南渡拱拱手。
江南渡心里还在生范一摇的气,然而既然已经接下这趟差事,他便会尽心无疑,于是冲霍颜回了个礼:“霍小姐放心,江某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就不会有让它出事的道理。倒是您,接下来在北平城恐怕不会轻松,保重。”
沈顾也顺着霍颜的目光看见了那辆小汽车,脸色一沉,“阿颜,要不要我给你再留些人手?”
霍颜:“不需要,这趟走镖是要紧事,不得有任何闪失。你们快点启程,早去早归!我就在这如意楼里等你们回来!”
沈顾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道一声:“保重。”
目送镖车队伍离开,霍颜这才回过头来,正好看见藤田俊吉从车上下来。
藤田俊吉眯起眼看了看沈顾他们,笑道:“哦?霍小姐有货要运出北平吗?”
霍颜皮笑肉不笑道:“若是没记错的话,我之前应该没同意藤田先生入股吧,怎么我们如意楼的事情,也要由您这么个外人来过问?”
藤田俊吉:“不敢。只是好奇,霍小姐是不是也会像其他商贾一样,整理了家财跑出北平。”
霍颜狠狠瞪了藤田俊吉一眼,冷声道:“藤田先生,这一点您放心,我家的戏楼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们霍家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藤田俊吉凝视霍颜片刻,伸出手鼓掌,“霍小姐不愧是我的强大敌手,勇气值得敬佩,既然如此,不知霍小姐是否愿意再考虑我的意见,让我入股如意楼?我愿意出比之前高出一倍的价钱!”
助手山田也道:“霍小姐,我们藤田先生真的是把您当做朋友,在为您考虑。我们开出的条件已经很优渥了,即便在和平时期,这也是十分有诚意的。”
“即便在和平时期?”霍颜哈哈大笑,“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哦,是想说你们日本人现在大军压境,所以我们中国人就得像狗一样巴结着你们,冲你们摇尾乞怜?别做梦了!”
藤田俊吉:“霍小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
霍颜:“走好,不送。”
藤田俊吉看着转身走进如意楼的霍颜,神情中既有恼怒,又有几分遗憾和痛惜,最后也只能长长叹一口气。
山田:“藤田先生,您这也是为他们一家人好,这霍小姐不识抬举,反正帝国军队用不了多久就能进城,您也不用再白费心思了,就等着到时候目下大佐来和她交涉吧。”
藤田俊吉伫立了良久,才默默返回车中,经过如意楼大门前,透过车窗望向那“天下第一戏楼”的牌匾,自言自语道:“这位霍小姐虽然是个硬骨头,却天生油滑世故。我倒是很好奇,如果真的等到目下大佐来了,她会作何种选择。难道真的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么?”
第200章 不朽五
沈顾江南渡他们离开后的第四天, 日军终于突破山海关, 攻入了平津地区,华北沦陷。
能跑的早就跑了, 单是如意街上,便已十户九空,人们跑路的跑路, 关门的关门。整条如意街看着清清冷冷, 十年前的盛景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如意楼、称心斋、五味斋还有几家店铺在勉力支撑。
如今依然留在北平城的,不是实在去无可去的穷苦百姓, 就是那些舍不得祖祖辈辈积累下产业的商贾,另有一些对谢家军极度信任,觉得日本人肯定不会攻进北平的人,也终究以失望收场。
“这是怎么回事啊!谢大帅呢?谢家军呢!日本人怎么会攻进城呢!”
“北平啊!这里可是北平!咱几百年的皇城根, 居然被东洋鬼子给占了!你们说这像话么!”
“哎!早知道我当初也跟着亲戚逃到四川去了!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店啊!我们家六代经营的老字号了!”
一大早,听说日本军队已从永定门进城,不少留守在城内的老百姓仓皇如热锅上的蚂蚁, 成群结队去帅府,想要讨个说法, 然而到了帅府,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于是人们又跑来如意街找霍颜。
谁料,生意长虹的如意楼,今天却是大门紧闭, 连窗户都上了帘子。
“原来霍家人也都跑了!这下真的没人管我们了!”
“谢家军怎么能就这样撤走呢!”
“这不是,这不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么!”
“哎,国将不国啊……”
最后的希望落空,隐藏在每个人眼中的,唯有惊惶和恐惧,不少人当场痛哭失声,为了自己的命运,也为即将面目全非的家园。
甚至有人因此迁怒霍家,捡起石头砸碎如意楼的窗玻璃。
一阵滴滴的汽车鸣笛,随之而来的是整齐的,震颤着地面的脚步声。
一片一片土黄色的军服,如同秋日里肆虐的蝗虫,带头盔的脑袋随着脚步而频率一致地晃动着,用日语高喊着口号,肆意彰显着一个民族即将把另一个民族狠狠踩在脚下的得意和狂妄。
本来聚集在如意楼大门前的人们沉默了,向如意楼丢石子的手也停住了,望着那越逼越近的侵略者,原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像受惊的鸟兽一样卑微退散。
而此时,如意楼里并非空无一人,恰恰相反,此时的如意楼内还十分热闹,上百只猫蹲在大堂内,在听到外面侵略者的脚步声后,全都脊背拱起,眼现竖瞳,望着紧锁的大门,想要冲出去。
然而那只平日只知道贪吃贪睡的胖橘,此时却呜呜地发着低吠声,一双猫眼睛从未如此威严凶悍,它如门神一般守在如意楼的大门口,每有猫想要冲出大门,便一爪子将其拍回去。
群猫压抑不住内心愤懑:让我们出去!将那些可恶的东洋鬼子杀个干干净净!
胖橘却以眼神警告:回到我们的世界,这里的事情我们已经不可以再插手。
霍颜怀里抱着虎斑猫,站在戏台的九州通道口,和霍平章等人含泪告别:“爷爷,奶奶,爹,娘,你们放心过去,我和谢时等沈顾他们回来就来和你们汇合!”
霍老夫人这些年已经有些糊涂了,一遍遍重复着:“阿颜,一起走吧!啊?和我们一起走吧!”
霍刘氏不舍地抓着霍颜的胳膊,“阿颜啊,日本人已经进城了,你平文叔和霍轩去了香港,春巧和朱河他们也都去重庆避难了,如今我们再一走,就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叫娘怎么放心?”
霍颜强打精神地笑:“总要有人守着这出口啊,不然沈顾他们回来了可怎么办?”
霍刘氏哽咽:“那,那也不用非让你在这里啊……”
霍颜:“这是我们家的如意楼,我不在这里守到最后一刻,又怎么能放心离开?”
霍刘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霍平章打断,“哎,孩子他妈,阿颜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小谢也在这里,他们都不会有事的,反而是我们留在这里才给孩子们增添累赘。咱们快点走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扣门声,所有人瞬间噤声。
“有人在么?”是有些生涩的中文,日本人特有的发音方式。
霍颜心中一惊,忙催促霍老爷子等人离开,胖橘也向穷奇们发出最后的指令。
胖橘:返回九州,离开这里!立刻!
群猫呲着牙,一步步被胖橘逼退,最后终究是不甘心地凝望了如意楼大门片刻,转身纷纷跳入光墙之中。
如今那片光墙的面积,比之十年前刚出现的时候已经缩小了不少,变成了一道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光门。
“阿颜,沉川,你们记得要早点过来啊!照顾好自己!”霍刘氏一手抱着如意猫,另一手抱着刚出生的小猫崽,最后嘱咐了两人一句,便要转身走进光门。
然而就在霍刘氏身形即将消失的一瞬间,如意猫忽然飞窜出来,扑进霍颜怀里。
“哎!如意!”霍刘氏想要回来追,谁知这时如意楼的大门忽然被人砰地一声撞开。
霍平章果断拉住霍刘氏的手,在外面的人注意到戏台之前,将霍刘氏及时拉入光门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因为遭到强行破入,如意楼大门上的门栓掉落,激起阵阵木屑。
站在门口的一名日本军官轻轻用手扇着面前的木屑浮尘,待眼睛适应黑暗,才看清戏台上站着的年轻女人。女人下`身是一件黑锻提花鸟纹马面裙,上身着一件天蓝云纹对襟女褂,怀里抱着一大一小两只猫,大的是灰色虎斑纹,小的是白色的。
她缓缓转过身望向大门口,神情竟是出奇的平静。
日本军官四下里看了一圈,只见如意楼内除了这年轻女人,似乎没有其他人,便挥手示意部下进去搜查。
因为有障眼的阵法,这些日本士兵几次从那道光门面前经过,也没有任何察觉。霍颜就那么抱着两只猫,冷眼看着这些日本人在戏楼内翻箱倒柜,直到这些日本人确定,除了霍颜以外,这里再也没有其他人,这才重新跑回大门口,向日本军官行礼汇报。
军官默默看了霍颜一眼,踏进如意楼,走到戏台下。
霍颜也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站在戏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军官。
军官与霍颜对视片刻,终于开口道:“霍小姐,久仰大名,我是目下久智郎。”
霍颜勾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道:“哦,原来您就是目下大佐。”
目下大佐:“哦?原来小姐认识我?”
霍颜;“大佐在东北的事迹,我早已有所耳闻。”
目下大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必您所听到的大部分有关我的传闻都与现实不符。刚刚不知道戏楼里有人,不得已破门而入,得罪了,还望霍小姐原谅。”
霍颜:“您言重了,如今北平城的老百姓都是案上鱼肉,我们这些等着被人剁成肉泥的人,又哪敢有什么想法?如意楼能让目下大佐在进北平城第一天就前来光顾,实在是受宠若惊。”
目下大佐笑了:“实不相瞒,吸引我前来的,不是这座戏楼,而是这座戏楼的主人,也就是霍小姐您本人。”
霍颜脸色一沉,没有接话。
被霍颜抱在怀里的虎斑猫却是冲目下大佐一呲牙,威胁地低吼一声。
目下大佐又哪里会被一只小猫咪吓住,继续道:“我们刚刚进驻北平城,我想中国的平民似乎对我们日本军人有些误解。我们是本着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友好目的,然而因为某些在东北四省流传的不实谣言,使得北平城的民众对我们的到来感到极其恐慌。所以现在稳定北平的人心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我们急需一位在北平商界颇具影响力之人,担任由日本军方主持的商会会长。在我看来,这样值得人尊崇的职位,唯有霍小姐担任才能服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