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日本人做商会会长,那不就是明明白白往自己脸上烙下“汉奸”两个字?
霍颜眸光微沉,冷声道:“目下大佐实在是抬举我了,我本是个开戏楼的无名女流,又哪里敢担当这样的高位?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目下大佐;“霍小姐无需谦虚,您一手带动起一条街的繁荣,名声享誉海外,担任北平商会会长,完全是实至名归。”
霍颜:“我说过了,我不合适。”
目下大佐也板起脸,语气加重:“我认为您合适,您就合适。”
霍颜微微眯起眼,盯着目下大佐。
目下大佐又道:“第一届北平商会会议很快就会举办,请准备好就职演说,届时期待霍小姐的风姿!”
日本军人离开如意楼以后,霍颜气得直接抄起一个茶碗丢向大门,痛骂:“王八蛋!”
瓷片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散落在青石砖地面,犹如这片破碎的河山。
而就在日本军队进驻北平城的同一时间,沈顾江南渡一行人也在河南边境被日本军队截住了。
“不能再往前走了,二爷,前面有日本兵设了岗哨!而且,而且我刚刚听见他们在搜捕,搜捕……”随行的天犬会亲信窥着沈顾难看的脸色,越是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搜捕什么?”
尽管沈顾这些年的洁癖症和强迫症已经有了很大改善,却还是比寻常人更爱整洁干净,因此非常不适合走镖这样的活计,三天行程下来,已经是非常烦躁,此时正盯着自己那双被泥巴弄脏的靴子,几乎在情绪崩溃的边缘。
“好像是搜捕天犬会的当家人……”
沈顾一愣。
范一摇手搭凉棚向前眺望,又回头瞅了瞅沈顾,“哥,天犬会的当家人不就是你嘛。”
这几年天犬会秘密组织了许多抗日活动,日本人如今打了进来,想要对付他们也不稀奇。
“既然如此,那沈先生便送到这里吧,若是再与这些师生同行,恐怕还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江南渡说着,给沈顾递了个眼神。
沈顾意会,对吴运谦等人道:“那沈某便只能送各位到这里了,诸位保重,接下来,只听江镖师的安排就好。”
吴运谦担忧道:“沈先生,这会儿周围都是日本兵,您独自一个人能去哪里呢?”
还不等沈顾回答,江南渡先一步勾住沈顾的肩膀,笑得轻松,“诸位放心,以沈二爷的本事,只要不和我们这种显眼的镖车队伍凑在一起,一定会没事的。”
两人很快便离开队伍,不出片刻,江南渡去而复返,身边却跟着一只哈士奇。
吴运谦惊疑道:“诶?这不是阿颜姐养的那只狗吗?”
江南渡在狗脑袋上拍了拍:“是啊,刚才送走了沈先生,才发现这小家伙竟然一路跟了来,想必是霍小姐她不放心,让这狗子跟着我们一起走镖呢。”
哈士奇不满于被江南渡摸头,抬起嘴筒子就是一口,好在江南渡手撤回得及时,没有被咬到。
江南渡:“呦,还挺凶的。”
因为设立了关卡,交通阻滞,关卡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伍,行进缓慢。那个先前抱着咸菜罐子的物理教授显得很紧张,更加用力地搂住罐子。
江南渡看得好笑,“先生,您是生怕那些日本人不知道您这里面装着要紧的东西吗?还是把这罐子塞进我们这些皮货里更稳妥。”
物理教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将咸菜罐子交给江南渡,待江南渡安置好,也就到了日本人的关卡。江南渡居然非常神奇地从怀里摸出一张通行证,交给那前来盘查的日本兵,然后用娴熟的日语道:“长官,我们是东北的镖局,受一位将军之托,贩卖一批皮货。”
那日本兵原本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见了那通行证上的签章,立刻变得毕恭毕敬,将通行证双手递还给江南渡,让人放行。在看到哈士奇时,甚至还很轻松地称赞一句:“很好的狗。”
江南渡点头笑道:“是啊,从来不咬人。”
一行人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吴运谦惊奇道:“江镖师,您怎么会有日本人的通行证?”
江南渡高深莫测一笑,“这年头出外行走江湖,不弄两张假证怎么行?”
吴运谦呆住了,“啊?假证?”
正在这时,岗哨那边来了个日本军官,刚才负责盘查他们的日本军人不知道和这位军官说了什么,那军官面色一变,随即鸣哨声响起,有日本军人喊道:“前面的车队站住!”
江南渡:“坏了,穿帮了,快跑!”
车队加速,后面的日本人见他们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立刻鸣枪警示,派人追过来。
江南渡压低声语速飞快地对吴运谦道:“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就是陕西境内,日本人管不着了,你们只要再赶两天路,就能抵达四川。我们会在这里帮你们拖住日本人,你带着人快走!”
吴运谦:“江镖师,您这是什么意思?您……”
“少废话,快走!”
江南渡吹了一声口哨,也不知道他这口哨里有什么玄机,车队里的所有马儿竟然一片嘶鸣,忽然发足狂奔,载着一众师生和资料向前方树林跑去。
“江镖师!沈先生!”吴运谦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喊。
“走喽!”范一摇在马车发动时,小马靴一蹬,轻巧地从上面跳下来,同时拔`出一根怪模怪样的棍子,冲吴运谦等人挥手作别。
江南渡从旁接住范一摇,并摸出腰间配枪,神情严肃地看向日军追来的方向。
沈顾让一部分天犬会的人继续随行保护吴运谦等人,另一部分人则是留下来,和他共同阻拦追击而来的日本军人。
江南渡抬手一枪毙了追在最前面一人,对身边的哈士奇犬笑道:“沈二爷,您可得做好了准备,今儿个若是咬死了哪怕一个日本人,回头到了九州,没准要接受处罚。”
哈士奇神情十分平静。当最先抵达的日本军队追上来,双方开始交火,哈士奇毫不犹豫扑上去,狠狠咬住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日本军人。
颚骨紧紧咬合,牙齿刺入皮肉,血腥满溢口腔。
这种感觉多么熟悉,熟悉到让他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饱受折磨!
他几乎听不见那人的惨叫。
侵略者们曾逼迫他生啖同胞血肉,他想了那么多办法克服由此产生的心理障碍,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究竟怎样才能彻底摆脱这段噩梦。
那便是以牙还牙,以毒攻毒。
就算回到九州被惩罚又如何?
今天,便是他大开杀戒的时候……
北平沦陷第一日,所有百姓噤若寒蝉,大门紧闭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北平沦陷第二日,宪兵队发出一篇公告,声称日军来此只是为了东亚共繁荣,力求恢复北平一切正常生活秩序。
北平沦陷第三日,商人被迫开市,工人被迫上工,死气沉沉的北平城活过来了,但是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北平沦陷第四日,两个曾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抗日言论的教授被捕,以破坏共荣的莫须有罪名被日军砍了头,悬挂于午门之外。
北平沦陷第五日,关门多年的天美娱乐`城在日本军方的扶持下,重新开业,鞭炮声响震半个北平城。
北平沦陷第六日,日本宪兵队又派人来到如意楼,这次同来的还有藤田俊吉。
藤田俊吉在宪兵的陪同下再次踏进如意楼,站在霍颜面前,心中说不出的感慨,一方面觉得这一回自己有了更强的底气,另一方面,又为一个强大对手的民族走向衰落而生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惋惜。
一个人再强,站在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中,也终将以悲壮的结局收场。
藤田俊吉:“霍小姐,目下大佐让我来问问您,明天就是第一届北平商会会议了,您的就职演说准备得怎么样了?”
霍颜再次看了一眼戏台上的那扇光门,相比于霍老爷子他们离开的时候,光门的面积又缩小了不少,个子稍微高一点的人,已经必须要弯腰才能通过了。
然而她还是没有收到沈顾他们的消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霍小姐?”发现霍颜走神了,藤田俊吉又叫了一声。
霍颜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收回来,冷眼看着藤田俊吉。
藤田俊吉挑挑眉,“霍小姐,我理解您此时的心情,但是我之前就提醒过您,如果您不想落得今日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最好能让我参股。然而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您也只能接受北平商会会长的任命。”
霍颜冷笑:“藤田先生,您比目下大佐要了解我,应该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做汉奸的。我们霍家可丢不起那个人。”
藤田俊吉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宪兵,“霍小姐,时到今日,很多事都由不得您了,若是您不同意目下大佐的请求,恐怕今天你这如意楼就要查封,若是依然冥顽不灵,您身边的亲人也可能会遭到连累。”
霍颜:“这个藤田先生不必为我担心,我们家人如今已经不在北平了,这里只有我一个,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藤田俊吉:“哦?您的女儿也不在吗?”
霍颜面色微变,随即又立刻镇定下来,“我女儿么,自然也和我父母一道离开北平了。”
藤田俊吉笑:“霍小姐,今天目下大佐经过如意街附近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在街边玩,打听出她是您的千金,甚是喜爱,便将小姑娘接到宪兵队去玩了……”
霍颜猛地站起身,眼中冒火。
藤田俊吉:“不过霍小姐放心,目下大佐承诺,只要您明天愿意配合发表就职演说,小公主自然会一根头发不少地给您送回来。”
霍颜:“呵呵,那我若是不愿意呢?”
藤田俊吉:“霍小姐,您是聪明人,若是您一味与目下大佐作对,结局是什么,难道您不知道吗?”
霍颜与藤田俊吉对视片刻,忽而一笑,又坐回了座位,拿起茶杯不紧不慢呷了一口,“不就是出任个会长么,这是目下大佐对我的赏识,我又何必非得拧着性子来?再说了,我在这里经营戏楼,来的都是客,又何必与当权者过意不去?”
藤田俊吉见霍颜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甚至有点回不过神,愣了好半天,连嘴巴都忘了合,还是霍颜给藤田俊吉递了杯茶,他才缓过来。
藤田俊吉:“那,那霍小姐这就算同意了?”
霍颜:“啊,同意了。”
藤田俊吉还是有点不放心,“霍小姐,您该不会又藏着什么后招吧?”
霍颜:“藤田先生说笑了,我能藏什么后招?我女儿都被你们给扣住了,我除了配合,还能怎么办?”
藤田俊吉似乎觉得霍颜说得有道理,总算是告辞离开,走出如意楼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想到这样一个让人心生敬佩的对手,最后也会为了私人情感而屈服,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助手山田满脸喜色迎上来:“藤田先生,那霍小姐终于肯服软了,恭喜您!”
藤田俊吉却半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甚至带着点恼意地冷冷瞥了山田一眼,“从今天开始,以前的那个霍小姐,便已经死了,失去一个强大的对手,多了一个依附的奴仆,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霍颜等藤田他们离开了,不免冷笑。
敢拐走她那混世魔王的闺女?
呵呵。
只怕明天早上他们日本宪兵队的人会非常想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当天晚上,谢时终于带回她等了许久的消息,沈顾他们已经顺利将吴运谦等人护送到四川,预计天亮之前就会进入北平。
于是在晨曦初露时,只见一群狗从城外跑进来,在日本哨兵的眼皮子底下游街串巷,悄悄溜进了如意楼。
“哎,你们可算回来了!”霍颜等了一整夜没睡,早就收拾了行李包袱等在如意楼内。此时的通道入口,已经小得需要一个成年人弯腰才能勉强通过了。
然而当霍颜看到变回人形的沈顾,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看了半天才发现,沈顾他居然穿着一身血污的衣服!
“沈二爷,你还好吧?你这是……受伤了吗?”
沈顾低头瞥了一眼身上的血迹,淡淡一笑,“不是我的血,是畜生的血。”
霍颜惊喜道:“你的病……这是完全好了?”
沈顾:“嗯,已经完全好了。”
不过霍颜很快又发现,范一摇看着有些没精神,似乎并没有因为哥哥病情痊愈而高兴,不由心生疑窦,于是趁着天犬会的天狗们开始排着队进入九州通道,小声套范一摇的话。
果然,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她便从范一摇那里套出实情:“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日本兵阻拦,哥哥变出原型咬死了好多日本兵,这要是回到九州,肯定要受到处罚,搞不好还要被监`禁呢!”
霍颜心里一沉:“这么严重?”
范一摇愁眉苦脸地点头,“是呀!异兽或是阵法师暴露身份伤害普通人,听说这在九州是很严重的罪……哎呦!”
还没等范一摇把话说完,她就被江南渡拎着领子提到一边,“不要听她胡说,九州通道封闭这么多年,我们这些困在这里的异兽和阵法师,谁身上没有几条人命?真的要处罚,又哪里处罚得过来?沈二爷不会有事的!”
尽管江南渡这样说,霍颜还是有些担心,然而看到穿着脏衣服,神情间隐有解脱之色的沈顾,霍颜又释然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一个人做了近三十年的噩梦,如今终于梦醒,如果是她,恐怕也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哪怕牺牲身体的自由,也希望灵魂得以安宁。
“阿颜,听说普通人刚刚走进九州通道时,会对过于浓郁的灵气有些不适应,你别怕啊,很快就好的!”范一摇站在通道旁,认真和霍颜嘱咐。
霍颜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沈顾:“阿颜,你和一摇先进去吧,我与谢时和江南渡在这里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