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颜摇摇头:“拿不出来了。”
霍平文:“怎么就拿不出来了?”
霍颜:“花光了。”
霍平文:“你,你这不是胡扯么!才刚取了银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花光了?”
霍颜无辜道:“的确是花光了啊,赚银子不容易,花银子还不容易吗?好吃懒做的人花别人赚来的钱,总是半分不心疼。”
臭丫头指桑骂槐,跟在后面的霍轩心虚地抬起头,结果发现满院子指着京城霍家一脉养的人里,好像就他听出来被骂了,于是又郁闷地低下头去。
老族长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眼时,一双老眼里寒若冰霜,他一步步走到霍颜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丫头,你可知道那是什么钱?”
霍颜不吭声。
族人:“那可是霍家一脉祭祖的钱!你竟敢私用这笔银子,真是罪孽深重!”
“祭祖的钱?”霍颜脸上渐渐显出惧色。
“族长!必须用族规,重惩这丫头!”
“私用祭祖款项,这在族里是死罪!”
“族长,这件事必须和德山叔说!看他怎么处理吧!”
族人们群情激动,霍颜惊慌失措:“别,你们不能告诉爷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啊!”
族长命人扣住霍颜,沉声道:“你这丫头胆大包天,我早就和德山说过要多多教导约束你,如今你闯下大祸,便绝对不能再姑息!”
一群男人押着霍颜往霍老爷子屋里去,霍刘氏看见忙跑过来哭喊,“哎,这是怎么了!”
“平章媳妇,这事你别插手!”族长命人将霍刘氏拉开。
进了霍老爷子的屋,霍颜被人掼在地上。
霍老爷子躺在床上,半睁着眼,也不知道是睡还是醒。
坐在霍老爷子病榻旁念经的霍老夫人,手里佛珠一停,“阿颜吗?这是怎么了?屋里好像来了好多人啊……”
霍平山道:“五堂婶!可不得了了!阿颜她今天真是闯下大祸了!”
霍老夫人:“到底怎么了?”
霍平山重重哎了一声,“你让她自己说!”
见霍颜闷声不响,一个族人憋不住道:“我来说吧!今年族长带我们来取祭祖钱,以前平章兄弟都是把这笔固定的银子存在圣元钱庄里的,今年情况特殊,平章兄弟不在,德山叔又病了,我们便自己去钱庄拿钱。谁知到了地方,人家却告诉我们,三千多两银子,竟然全被霍颜先一步提走了。这还不算什么,族长回来问霍颜,她,她居然说刚刚把这笔钱都花光了!”
“啊?这,这是真事?”霍老夫人惊了。
霍平山:“千真万确啊五堂婶!”
霍老夫人:“咱霍家还有这么多银子呢!三千多两?”
霍平山:“……”
老太太,您这重点好像不太对啊!
族长:“德山媳妇,你没听见吗?这银子霍颜说她都给花了!”
霍老夫人睁着一双盲眼,表情也很茫然,“啊?三千两银子这么快就花光了?那得怎么个花法?”
霍平山:“五堂婶您不常出门,可不知道外面的世道,赌场,烟馆……那都是销金窟啊!您还不快问问霍颜她到底把银子弄哪儿去了!及时查清楚的话,兴许还能追回来一部分!”
霍老夫人:“哦哦,那阿颜你说说啊,银子怎么就花光了?”
屋里所有人都看着霍颜,安静得可怕,那一道道目光若是能有实质,只怕早就把霍颜千刀万剐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霍颜要来个死不吭声时,霍颜忽然拔高声道:“我把钱拿去送人了!我要疏通关系,救我父亲!”
霍家村众人一呆。
族长看着霍颜,心里忽生不祥预感。
霍颜挣脱牵制着她的两个族人,从地上站起,掸了掸身上灰尘和褶皱,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落在族长身上,“族长,您口口声声说这是霍家的祭祖钱,可是如今这年年供奉祭祖的人就要在大狱里冤死了,你们却不闻不问。我就问一句,我用这笔钱去救我爹的命,到底是错了,还是没错?”
族长闭紧嘴巴,这么一来,两边的脸颊下垂得更加严重,压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这问题怎么回答?说错了?哦,那就是说他们应该看着霍平章去死呗。说没错?意味着他们彻底拿不到钱了!
霍颜两把视线像刀子一样,恨不能往霍家村人身上戳,声音提得更高:“爷爷病倒了,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就想用最后的家底把我爹爹从大牢里拉出来,我就想问,这到底是错了,还是没错!”
霍颜话音刚落,那边霍老夫人忽然嗷呜一嗓子哭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进门的霍刘氏,也很快加入到婆婆的队列中,捂着嘴痛哭不止。
躺在床上的霍老爷子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如何,嘴里发出哼哼声。
霍老夫人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天杀的王八羔子啊!把我们往死里逼!”
霍家村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脸,都成了把人往死里逼的王八羔子。
还是霍平文出来打圆场:“你这孩子,要是这笔钱真的用来救你爹,怎么不早说?你倒是把这笔钱送给什么人了?送钱也要知道是不是送对了门路不是?”
霍颜冷笑:“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无可奉告!”
霍平文一瞪眼:“怎么说话呢!也太没大没小了!”
一族人道:“可是这毕竟是祖宗的钱,就算动了,也得补上啊!”
“对!得补上!祖宗的钱不能有闪失!”
“我看实在不行就把这宅子卖出去吧,让德山嫂一家和我们回霍家村,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补上?祖宗的钱?”霍颜眼神一厉,“我倒是不知道了,我霍颜不止有死了的祖宗,还有一堆活着的祖宗呢?”
霍家村众人面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颜:“我什么意思?咱们要不要来算一笔账?三十两银子够四口之家一年的温饱,我就算是养一家子守墓人,加上修坟、祭奠仪式、贡品香烛纸钱等花销,满打满算加起来,一年一百两银子也足够了。我爹这些年每年给霍家村的祭祖钱足有六百多两银子,我就想知道,这些多出来的银子哪儿去了?都花在死人身上了吗?”
村长怒了,颤抖着手指着霍颜鼻子,“你,你这小畜生,你胡说什么?”
族人忙将老头搀扶住,有人对霍颜怒道:“霍颜!你这是要反天么!要是在霍家村,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是要被绞死的!”
霍颜对那人呵呵笑道:“族叔,有些话我劝您在皇城根底下不要乱说!反天?以下犯上?谁是天?谁是上?你们口无遮拦地在这里大放厥词,是不想要脑袋了?!”
“快,快堵住这小妖精的嘴!”族长气得脸色发青。
族人们想冲上前,霍刘氏老母鸡般扑出来阻拦,这时只见一道灰色影子闪过,那些想要对霍颜动手的族人脸上都是一阵剧痛,多了三道血印子。
众人全都被唬了一跳,待定睛一看,才发现一只小小的虎斑猫横身挡在霍颜面前,露出四根尖利的犬牙,目光森然凶残。
搞半天是这么个小玩意!
霍家村的人看清这攻击来源,心中骤然生出暴虐,恨不能将这不长眼睛的猫撕扯成碎片,然而平时被霍颜一捉一个准的虎斑猫,此时身法十分敏捷,只有它挠别人的份,一屋子年轻力壮的男人却连它身上的半根毛都碰不到。
而且这猫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一爪子下去,抓出来的伤竟然深可见骨!
一时间吼骂惨叫,霍老爷子的房间里乱成一团,闹得沸反盈天。
霍颜抓过桌上的药碗,啪一声摔地上。
“都他妈给我住手!”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怔怔回头看着她。
霍颜:“我爹他蒙冤入狱,生死未卜,罪名就是以下犯上,冒犯天威。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要是你们再敢在我家里撒野,我们索性就把这罪名坐实了,最后弄个株连九族的大动静出来,让整个霍家村给我家陪葬!”
霍家族人全都被霍颜这一下震成了木鸡,屁都不敢放一个。
霍颜:“滚!”
族长面无血色地看着霍颜。
霍平文小声道:“疯了疯了,这丫头疯了!五堂婶,您,您快管管啊!”
“我?管不了。”霍老夫人阿弥陀佛,又开始默默捻佛珠,
霍平文:“弟妹?”
霍刘氏抽抽搭搭别开头,“我?我也管不了啊。”
霍平看霍老爷子,霍老爷子哼哼两声。
霍平文又去看自家儿子。
霍轩莫名,一脸“看我干嘛我啥也不知道啊”的表情。
霍颜将猫捉进自己怀里,不轻不重在猫屁股上拍了一下,训斥:“乱抓什么,不怕弄脏爪子!”
猫仰起脑袋看霍颜,一双猫瞳无比幽深,扭过头在她手背上轻轻舔了一下。
也不等霍家村的人再说什么,霍颜又道:“各位族亲,这祭祖的钱,我们霍家会拿,但是该给多少,该怎么个给法,我今天累了,不愿意多说,你们可以改天再派人来和我商量。当然了,你们要是不愿意来呢,也没关系,以后也就不用再来和我们要祭祖的钱了,我自会雇一户守墓人料理这些,也省得族亲们操心。”
族长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就快变成冻柿子了,最后也只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走!”
霍颜抱着猫目送霍家村的人离开,心中冷笑。
手心向上朝人要钱的滋味哪能那么好?
这些人脑子不清楚,她就要帮他们拎清楚,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有钱的才是爸爸!
第25章 救父一
朱河睡了个特别香的觉, 早晨醒来将两团棉花从耳朵里拿出来, 伸了个懒腰,顿时觉得心情舒畅, 整个人都满血复活了。
现在学徒房里就剩他自己,平日总嫌拥挤,如今真的变成一个人, 又有点空荡荡的。朱河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来, 穿好衣服跑出门,正好看见春巧在院子里一边哼歌一边扫地。
朱河不满道:“春巧妹妹,这家里都出了这么多事儿了, 你咋还能哼出来?”
春巧白了朱河一眼,“你懂什么?生瓜蛋子!”
朱河懵逼了,心说不得了喂不得了,这才三天不见, 春巧之前还一口一个“朱河哥”呢,这咋一回来天都变了?
春巧懒得再和朱河废话,催促道:“快去吃饭!阿颜姐要带咱们两个出门, 现在就等着你了,本来我想去叫你, 还是阿颜姐说你这些天辛苦,让你多睡一会儿。”
“啊?我们要和阿颜姐出门吗?干啥去呀?”朱河茫然, 他想不出他家那个猫嫌狗憎的小姐,整天除了满胡同乱窜蹭吃骗喝还能做什么。
春巧高冷一笑,表示你对咱家小姐的力量一无所知。
有了朱河这个小跟班, 霍颜终于不用再亲力亲为地赶车了,只抱着猫吩咐朱河:“去劈柴胡同十七号。”
朱河一愣,“阿颜姐,咱们这就去找王公公?”
霍颜:“嗯。”
朱河:“就,就我们去?”
霍颜一抬眼:“不然呢?你想说什么?”
朱河怂了怂,“没,没什么。”其实他就是想说,王公公可是大人物,就他们三个半大孩子过去,只怕人家不会见的。
从如意街到劈柴胡同,这路途不算近,他们途中要经过一处集市,因为这集市最初是围着八口连在一起的井窝子形成的,所以京城里的老百姓都称呼这里为“八井子”。
马车刚进入八井子集市,便听见外面有小报童沿街叫卖:“集文公报!最新一期的集文公报!河南宣告独立!谢家军驻军京郊!南方革命党人纷纷发文,废除皇室,建立共和!集文公报!集文公报!”
“小姐,要集文公报吗?”一份报纸忽然顺着马车车窗塞进来。
霍颜下意识接过报纸,从前几年维新变法开始,市面上陆续就有各种报刊出现。变法失败之后,老佛爷就勒令让报社关门了,这集文报社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这《集文公报》怎么又出来了?
霍颜正准备打开报纸看呢,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官兵呼喝——
“站住!你发什么呢!站住!别跑!”
霍颜将窗帘掀开一条缝,正看见一个剪了辫子剃成秃瓢的少年,将手里剩下的报纸往天上一扬,飞快地窜进胡同里逃了。他身后追着一堆五成兵马司的官兵,喊打喊杀的一会儿也不见了踪影。
上百张报纸纷纷扬扬从天而落,百姓们却全都避如蛇蝎,好像那是什么有毒的东西,沾上身就能送命。
骚乱很快平息,集市上卖驴打滚的,摆馄饨摊的,耍猴戏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春巧却看得一阵唏嘘,小声对霍颜说:“阿颜姐,刚刚那小哥也是乱党吗?他可真是不要命了啊,竟敢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
霍颜小心车窗外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注意,才安心将报纸打开,随口道:“那些所谓的‘乱党’都是革命党人,革命革命,自然不怕丢了性命。”
春巧充满疑惑地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怎么朝廷天天抓乱党,咱北京城里的乱党好像不止没少,还越来越多了呢!”
霍颜淡淡一笑,却没有回答春巧。
她来自于后世,自然是知道历史的走向。就在一年之内,北京城里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将见证一段更加鲜活而具有变革意义的历史。
王朝覆灭,民国初立,这片沉寂了数百年的土地,终将迎来战火的洗礼,在颠沛流离中破碎重铸。而飞机大炮所带来的,不只是大地的满目疮痍,更会让在井底困顿了几个世纪的民族,迎来空前的解放思潮。旧与新,中与西,迷信与科技,不同意识与思想的碰撞,成就的是一场灿烂如星辰的文明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