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布上沾满了暗黄的污渍,经过一天的捆绑,伤口已经与纱布连到了一起,每撕扯开一点,身上便更痛一分,就似用刀在凌迟,暗黑的灰烬早已经被冲洗干净,露出下头鲜红的嫩肉。
小丫鬟壮着胆子看了一眼,立马就移开了视线。
为了方便换药,林湘身上只着了件亵裤,烧伤最严重的部位是胸口一片、脸和头皮。
如今拆掉了纱布,整个头顶鲜血淋漓,没了头发和眉毛,让她看起来像个怪物。
单单只是这样还不算什么,最为可怖的是脸上的伤口,从右边下颌处贯穿到左边眼角,下半张脸混杂了暗黄色的药粉之后,看起来像是夏日里腐烂的肉,因为疼痛而跳动的神经,恍然若蛆虫,恶心到无法言表。
痛至麻木的林湘似乎是察觉到了小丫鬟嫌弃的眼神,粗嘎着嗓音道:“拿镜子来!”
丫鬟们低着头,没有动作,世子吩咐过了,切不可让郡主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聋了吗!”林湘想要加大声音,嗓子却堵得厉害:“我叫你拿镜子来!”
门口,林修睿探了一半的手,默默地收了回来。他有心想要进去瞧一瞧,不知为何又有些胆怯。
怯什么,他不知道,或许是怕林湘那张脸,或许是怕她诘问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痊愈……
顿了半晌,听到里头一声暗哑的嘶吼传来,他猛得转身,脚步慌乱地出了院子。
第52章
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如钩的弯月已经高悬于空,外头虫鸣阵阵,摇曳的烛火在顾怀瑜脸上打下阴影。陈渊施针三次之后,她情况较先前已经好了许多,这会呼吸已然平稳了下来,正安静地睡着。
林织窈端了张椅子坐在床旁,双肘搁在床沿支着脑袋紧紧地盯着她,心中唯一的期盼,就是顾怀瑜能够快点醒来,若她就此陷入癫狂,自己余生恐会在愧疚难当中度过。
绿枝候在一旁,低声劝道:“夜深了,大小姐您先去歇息吧,这里我来守着。”
林织窈头也不回,摆了摆手道:“不用,若你困了就先去软榻上歇歇,不瞧着她醒来,我不放心。”
衣料摩擦声轻响,林修言的声音自二人背后传来:“你和我出来一趟!”
林织窈一怔,随即起身,耷拉着脑袋跟着林修言出了门。
宋府中早已燃起了灯笼,八角的宫灯被夜风吹得不停晃动,迷蒙光影中林修言的脸色有些难看。林织窈向来谁都不怵,但只要林修言脸一黑,莫明的,她的气势便如同戳破了的球,跑的一滴都不剩。
“我且问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跟……跟踪陈渊。”林织窈盯着自己脚尖,声若蚊呐。
林修言皱了皱眉,呵道:“大点声!”
林织窈肩膀一颤,声音加大了两分:“跟踪陈渊。”
林修言咬了咬牙,怒火染上唇畔,他冷笑一声道:“你本事大了啊,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她素来胆大,自己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妄为至此,居然学会了跟踪别人,自己胡闹也就罢了,偏还要带着顾怀瑜。
林织窈低垂着脑袋,几乎将下巴抵到了脖根处,怯懦的说:“我只是想,看看陈渊……但一个人又不太好意思,才叫上了怀瑜妹妹。”
林修言闻言,气得一口气梗在心口吐不出来,很显然是误会了她话里的意思,伸手戳了戳林织窈的额头,厉声道:“过几日便是相看的时候……你……自己胡来也就算了,偏还要拖上三妹!”
捏了捏拳,林修言重重呼吸两下,才忍住没有当场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
听说了顾怀瑜白日里的模样,心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气林织窈。
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妹,若说对她的亲事不上心,那是假的。在江氏告诉自己有意与陈家结亲后,林修言便派人去摸过陈渊的底。
陈渊人生的不错,明面平庸,但本身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将孙老先生的医术学了个九成,一直无心仕途,走的是王氏口中的歪门邪道,但林修言却不这么觉得。
林织窈性子有些野,素来不爱受人拘束,也不想要与那些个贵妇千金虚与委蛇。虽是自己亲妹,他也知道,林织窈这种性子,不是做当家主母的料,这么一算倒是与陈渊挺合。
林织窈抿了抿唇,抬眼看了一眼林修言,又低下头:“就是因为要相看,我才去的……”
林修言刚想说话,便见不远处一个人影缓步而来,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来人正是陈渊,真是背后不能道人长短!
“回去我再收拾你!”扔下一句话,林修言便向着陈渊走了过去。
这边,兄妹二人前脚刚一出门,后脚顾怀瑜就开始不对劲了,绿枝正准备从一旁的架子上端来热水,听得她轻哼一声,忙走过去。
顾怀瑜头疼欲裂,那陆离的画面还在一幕幕闪过,她费力的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眉目温和的宋时瑾,他穿着身紫色官袍,腰间束着白玉腰带,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较之现在,没有丝毫相似。
依旧是曾经梦到的那个场景,依旧有那块小坟包,顾宅被围之后,等待着宋时瑾的着便是万箭穿心,只是这次不同,顾怀瑜向着宋时瑾奔过去的那一刹那,已经举到了一半的剑如烟般消失不见,她手中蓦然多了一支簪子。
下头坠着的碎玉,耀出刺眼寒光,然后,她看着自己亲手将簪子刺入了宋时瑾的胸膛。
鲜血在浅色的衣料上开出一朵绚丽的花,宋时瑾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在看清来人后,却是扯开苍白的唇笑了笑。
他向着她伸手:“我欠你的,用一辈子偿还,好不好……”
颤抖着将手递过去,堪堪接触到掌心,他的手便重重往下一落。
顾怀瑜如遭雷击,怔怔地抬起双手,冰冷的血迹蔓延至掌心,红的灼眼。就是这双手,杀了唯一给过自己温暖的人。
“宋时瑾!”嘶喊一声,顾怀瑜猛地从床上坐起。
烛火映照,天青色的被衾上暗光流动,交织的画面逐渐剥离,意识渐渐回笼。
绿枝快要喜极而泣,又见顾怀瑜呆愣在床榻上,不确定她是否已经清醒,只能试探道:“小姐,您醒了?”
顾怀瑜恍若未闻,探手想要掀开被衾,指尖刺痛传来,她举起来一看,拇指已经缠上了一层纱布,一点血迹沁出,那是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时用簪尖刺的。
对于白日里所发生的一切,顾怀瑜并非没有记忆,只是现实与梦境重合,她分不清过往与今生。连脖颈间的钝痛都在不断地提醒着自己,那柄簪子真的刺进了宋时瑾心里。
“小姐?”绿枝又唤道。
顾怀瑜缓缓侧头,黑白分明的眼眸没有半丝惘然,她张了张嘴,有些失神,隔世之感余威犹在。
片刻后,蓦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沿,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换了身衣服,大小合身布料柔软且精贵,像是替她量身裁制,可她往日里并未见过。
“这是?”抬起半只袖子,顾怀瑜问道。
绿枝微微一怔,想了想道:“您昏迷后,宋大人便派人将奴婢接了过来,晚间喂您吃药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奴婢就替您换了。”
顾怀瑜哑着声问道:“他呢?”
绿枝面色一变,随后勉强地笑了笑:“宋大人……没事,小姐,您饿了吧,要不奴婢替您备点吃食。”
顾怀瑜心里一紧,有股不太好的感觉萦绕在心里,记忆太过混乱,她只记得她刺了宋时瑾一簪,照当时的位置,她刺的地方,应该是心脏处。
来不及多想,她便夺门而出,随手拉住一个粗使的丫鬟,道:“带我去找宋时瑾!”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院中被下了封口令,但当时宋时瑾抱着这位娇客回来时紧张的模样,院中众人皆是有目共睹,当下便丢掉手中的活计。
“是。”
诺大的府中除了虫鸣鸟叫,没有半点声音,惨白的月光下顾怀瑜红唇紧抿,紧跟着小丫鬟的步伐,绿枝远远地掉在后头,亦步亦趋。
“小姐,这里便是宋大人的院子。”小丫鬟脚步停在了门口,府内规矩森严,宋时瑾的房间属于禁地,随意不许人出入,连打扫院子的人都是专门训练过的。
到了门口,顾怀瑜却有些踌躇了,整个院子只有房间内亮着灯,林木丛丛笼罩在月色之中,苍凉清寂,她嗅到了几分萧瑟之意。
瞿轶与莫缨守在房门口,见她过来,对视一眼之后,向着顾怀瑜拱手道:“见过顾小姐。”
对于她的醒来,竟是丝毫不意外。
深深吸了一口气,顾怀瑜才抬步跨进院内,对着二人颔首致礼后,有些紧张地问道:“宋大人呢?”
瞿轶抽了抽鼻子,将袖口攥进手心擦了擦眼角,沉声道:“在里头呢。”
见他那般模样,顾怀瑜心道不好:“他是不是受伤了。”
瞿轶点头,死死咬着牙关,连下巴上的肌肉都在颤抖:“是……您……唉,您进去看看吧。”
能让一个大男子哭成这般模样,想来宋时瑾的情况应是不大好,顾怀瑜心下一急,疾步踏上了台阶,尚未来得及看清莫缨即将绷不住的古怪表情。
雅致的房间内,宋时瑾手中捏了块干净的布巾,正单手绕过肩膀往伤口上缠绕,房门猛地被推开,他不悦地蹙眉,在看清来人后,面色一变,眸中惊喜万分,一把将半褪下的衣衫拉起。
“你醒了?”
他唇色有些苍白,衣襟未来得及扣紧,露出半拉胸膛和精致的锁骨,因为常年习武之过,身上没有半丝多余的肉,劲瘦的身躯暗藏着力量。
顾怀瑜不自在的侧过头,眼睛飞快眨了几下,薄晕沿着脖颈攀上脸颊,蔓延至耳根。
“对不起。”她道。这一瞬间也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被门口那两人给骗了。
宋时瑾看着她的背影,眸光闪了闪:“只要你没事便好。”
“等你忙完了,我再来看你。”飞快地丢下一句话,顾怀瑜转身就要走。
这种情况,也太尴尬了!
刚一抬脚,便听身后一声闷哼,顾怀瑜下意识回头,便见宋时瑾身子轻晃了两下,单手撑着桌面,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牙关紧咬连额上都沁出了汗珠。
“你没事吧?”她有些担忧。
好半晌,宋时瑾才抬眼,虚弱道:“没事,一点小伤,就是处理的晚了,有些疼。”
最为罪魁祸首的顾怀瑜,想要逃离这里,又有些不忍,伤是自己造成的,耽搁了治疗也是自己造成的,昏迷中他说的那些话,自己全都能听见,也正是这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撕开了迷境似的画面,带着她从黑暗中挣脱。
“你一个人能行吗?”顾怀瑜指了指他肩上的伤口,方才进门时他打着赤膊,该看的不该看的自己都看了个全乎。
宋时瑾点了点头:“可以的。”言罢,似乎是为了要证明自己,再次拿过桌上的布条往肩头上比划,只是抬手间,难免扯到伤处,他脸上的疼不似作假。
顾怀瑜咬了咬牙,转身:“我帮你吧。”
第53章
宋时瑾挑了挑眉,迅速地坐到了椅子上,嘴角渐渐上扬,声音依旧虚弱:“那便拜托你了。”
他松手,身上的衣袍只是松松垮垮挂着,顾怀瑜绕到他身后,方才的羞涩已经全然化作了胆怯。
她站着没动,怕自己在触到宋时瑾的一瞬间,那股令人战栗的作呕之感会卷土从来。
宋时瑾隐约知道顾怀瑜在怕什么,这其中缘由她不说,他也不想去探索深究。只知道她心里的那些阴影,若不去正视,会始终存在,或许将来还会带来更大的隐患,倒不如挑开这层痂,挤净脓血,再去慢慢医治。
许久,宋时瑾才背对着她开口:“别怕,是我。”
他的声音轻柔而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顾怀瑜躁动的心陡然平稳下来。掌心在裙摆处擦了两下,她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探上他的衣领。
衣服本就未系上,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剥落,露出略为白皙的背,眸倏然间睁大,背上满是已经褪色的疤,最长的一条沿着腰线没入衣摆下沿。
宋时瑾动了动肩头,浑身一颤,背后的肌肉在瞬间紧收。
顾怀瑜骤然间回神,指尖似被烫到般从那条疤痕上移开,揉搓了两下指尖后才清了清嗓子道:“伤在前头,你转过来吧。”
伤口不大却是极深,处于锁骨下方,离心脏不过三寸,流出的血已经被清理干净,只剩下钉眼大小的一个洞,周围红肿,入目惊心。
拿过桌上的药抖落一点在上头,白色的药粉瞬间被血水染成了红色,顾怀瑜有些愧疚,心里说不清是何总滋味,低声道:“痛吗?”
宋时瑾垂眸看她,视线停在她脸上,不错分毫,摇了一下头,又连连点头,嗓音有些哑:“很痛。”
顾怀瑜抿了抿唇:“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快速回答。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心口,宋时瑾阖了阖眼,顾怀瑜正小心翼翼地拿着纱布往伤口上绕,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阴影,一缕发丝从耳后滑下,发尾摇曳着撩过他肩头,痒意直入心底。
“好了。”将纱布打了个结,顾怀瑜起身,看了眼窗外:“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宋时瑾没说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了又紧,松开片刻又猛地握上。
“你早些休息。”刚转过身,手腕处一紧,一只大手探过来抓住了她,顾怀瑜回头:“怎么了?还是很痛……”吗?
腕间一股大力带着她往前冲了两步,宋时瑾手臂一收,将人扯过来紧紧搂在了怀里。
顾怀瑜脑中嗡鸣一片,好半晌回不了神。脸颊贴上胸膛,那里的温度比她的体温略高,清冽的香味似有若无的传来,哄热一瞬间攀爬至头顶,白润的手指将衣服捏的起皱。
“我好想你。”宋时瑾略微暗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顾怀瑜微微一怔,下意识要抬头,却被他按住后脑勺扣在怀中,手臂收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