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瑾目光落到他身上,既无事发生,唯一的变数应该就是在自己这个师傅身上了。
“哟,这是怎么了?”孙神医似感觉不到厅中气氛沉闷,捋着胡须踏进门,在越过绿枝时,脚步忽然顿住,故作不知:“这是什么?”
宋时瑾伸手往前探去,孙神医眼前一花,那盒子已被他收入袖中。
“你回去吧。”他对着绿枝说道。
绿枝松了口气,行了一礼之后告退。
“你居然将那东西给了她?”人走后,孙神医挑眉道。
宋时瑾没有作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却问道:“你昨日与她说什么了?”
孙神医笑了笑,颇为自得:“为你说好话啊,她一听你哭了,当时脸色就变了。”
宋时瑾浑身一僵,感觉有些不大好,“你怎么说的?”
孙神医呷了一口茶,将昨日对着顾怀瑜的一番言辞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末了还道:“对了,她还问我有没有去过青衣巷。”
宋时瑾听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然后呢。”
孙神医搁下茶碗,转头看着他:“当然是没有去过,怎么,你去过?”
完了!
宋时瑾闭了闭眼,顾怀瑜知道了!
她心结难解,至今依旧耿耿于怀,这次若是……弄不好她会一辈子躲着自己。
一想到这里,宋时瑾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脚便要出去。
“你去哪?我还有事找你。”孙神医喊。
宋时瑾侧头,“荣昌王府。”
孙神医扯了扯嘴角:“我方才特意晚了点走的,小鱼儿已经去了城外。”
“小鱼儿?”宋时瑾脚步一顿,诡异地看着孙神医。
果然,他又给人起外号了!
“小鱼儿,渊渊……”
宋时瑾一瞪,孙神医嘿嘿笑了两声,没往下叫。
昨夜刚落过一场大雨,马场上的草还挂着水珠,被阳光一照,到似星星点点,格外的好看。
顾怀瑜从马厩里挑了一批看起来就很温顺的马,在驯马师的指导下,登上了马鞍。
这是她第一次骑马,训练有素的驯马女在前头牵着缰绳,一边带着她往前走,适应马背上的感觉,一边细细说着骑马之时应当注意的事项。
顾怀瑜仔细听着,不敢错漏分毫,于生命安危之上,她可不敢随便开玩笑。这么走了两圈之后,倒是让她隐隐摸到了窍门,僵硬的身子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宋时瑾到的时候,顾怀瑜已经敢让驯马女放开缰绳,自己驾着马小跑起来。
马背上的她,与往日大相径庭,一身火红的骑装,高高梳着的马尾,褪去那丝娇弱模样,带了几分英姿飒爽和张扬,宋时瑾默默看着,临了,脚步却踌躇起来。
她都已经那么明明白白的拒绝了,自己再纠缠,有用吗?
可若是今日不说,这以后,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岚姑娘!岚姑娘!”远远地,一个马夫从外头跑进马场。
立在旁边的驯马女转身道:“怎么了?”
马夫喘了两口粗气:“马厩里两匹马撞到了一天生产,有一匹约莫是有些难产,还指望着岚姑娘去瞧瞧。”
大周的马很是精贵,除去战场上的战马,也就只有富贵人家能养得起,想要将一匹马养大,所耗的精力不知几何。
岚姑娘有些着急,可主子这会正学着骑马,又轻易离不得人。
顾怀瑜看出了她的担忧,道:“你去吧,我明日再学也成。”
岚姑娘福了福身,向着马厩便跑了过去。
第78章
整个马场内地势平坦,草长得很是厚实,外围用了栅栏围了起来,看起来很是安全,顾怀瑜索性调转过马头,在马场上缓缓逛了起来。
策马奔腾,若有机会,谁不想呢。
马蹄渐湿,微风起,林间剃掉矮枝的树被吹的簌簌作响,红玉小跑着跟在后头,紧张地看着顾怀瑜,生怕她就从马上掉了下来。
拉了拉手中缰绳,马蹄停了下来,顾怀瑜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绿枝这会应该已经将东西送到了吧,那么,自此之后,两人应该就不会再见了……
他有他的高傲,一连好几次的拒绝,应当是不会再来讨没趣了。
顾怀瑜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口堵着的那团浊气吐了个一干二净,心却有些空落落的,闷得慌。
这时,密林隐蔽处有一点亮光闪过,一支箭矢夹带着劲风呼啸着向顾怀瑜射去,距离太远,本就未打算一击即中,藏在树梢的人在射出第一箭之后,立马搭弓放上了第二支。
“小姐,小心!”
红玉远远瞧着,刚一惊叫出声,就见飞驰的箭矢忽然往旁边一歪,斜斜射向了草地,另一支错开顾怀瑜之后,却直直刺入了马屁股。
正在低头吃草的马儿忽然吃痛,抬脚嘶鸣一声之后,便撒开腿横冲直撞,越过半人高的栅栏,向着林中跑去。
顾怀瑜心神俱震,尚还未从箭矢擦着自己发丝掠过的惊吓中回神,马儿便疯跑起来,身后是红玉的失声哭叫,她心跳似乎要蹦出心口,还是努力想要保持镇定。
若是不将马儿速度控制下来,迎接自己的便是摔断脖子。
一切发生的太快,宋时瑾连连击下两支箭矢之后,屈手放到唇边,一声哨响,来不及等人过来,他便飞身追着顾怀瑜而去。
马已经慌不择地驮着顾怀瑜就往密林深处跑,顾怀瑜牢牢记着驯马女的话,手中的缰绳丝毫不敢松开,她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趴俯到了马背之上,还未修剪过的枝桠擦着头顶飞速闪过。
顾怀瑜将手中的缰绳收紧,口中发出“吁、吁”的声音。
可箭矢几乎没入马身,剧烈的疼痛中马早已经失了常,哪里还停的下来。疯跑间支出来的箭尾挂在树干上,越加吃痛的马,速度不降反加。
顾怀瑜好几次都差点被甩到地上,她不想死,也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只能将缰绳缠上胳膊,死死拉住马脖上的鬃毛,胳膊已经被勒至破皮,她依旧不敢松手。
眼前不停掠过的树影每一次都有种要撞上的错觉,顾怀瑜只能紧紧闭上眼,心里祈求着这马能停下来。
忽然间,后背处一暖,有人已经轻飘飘落到了马背上,一手拥着她,一手从背后探出扯住崩成直线的缰绳。
“松手!”瞥见她手肘间的红肿,宋时瑾冷声道。
顾怀瑜吓得神不附体,耳旁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她不敢,送手之后若是摔下去怎么办。
宋时瑾只能将人往怀中紧了紧,沉声安抚:“乖,你松手,我保证你没事。”
他的声音太过熟悉,顾怀瑜后背处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来不及思考他为何出现,潜意识中她似乎对他有种出乎意料的信任,手腕反着绕了两圈之后,乖乖地松开了手。
宋时瑾不敢耽搁,一手用力拉紧缰绳,圈在她腰间的手用力一提,将人翻了个面朝向自己,吓得顾怀瑜惊叫连连。
“若是害怕,就抱着我。”
心里刚建设好的防备,于危难间轰然崩塌,在男女有别应该远离和抱紧他保住小命中,顾怀瑜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一切等活下来再说!
腰间一紧,宋时瑾扯了扯唇角,这马疯的真好!
林间有暗影追了上来,宋时瑾扬声道:“不用管我,西南方向,五百米处,我要活口。”
话音一落,那几个黑影便转身向着他口中的方向蹿了出去。
宋时瑾曾骑马上过战场,受了重伤的战马比这疯的更厉害他都能制服,更别说圈养在马场,温驯许多的马,因此,他并不着急停下。
身后的景物在倒退,顾怀瑜脚不落地,心里始终是不踏实,只能死死抓住他后背的衣服,坐下的马似乎疯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可向前奔跑的速度依旧是很快。
“顾怀瑜。”宋时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顾怀瑜没有应声。
他又道:“为什么将东西还给我。”
她还是没有应声。
宋时瑾咬了咬牙,手间一扯,马蹄行径便偏了一个方向,有越来越往高处跑的架势,路开始由平整变得崎岖,山林也更密了些。
他心跳很沉稳,身上松香味入鼻,顾怀瑜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终于,她低声说:“你很好。”但,我不配。
声音太小,几近呢喃,宋时瑾却还是听见了,他看着前头越来越近的地方,忽然开口道:“你回头!”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顾怀瑜下意识回头,手间一松,差点就从马背上栽了下去,被宋时瑾轻松抱住。
树影褪去眼前豁然开朗,百丈开外,土地似被撕裂,向着两边分开露出陡峭的山壁,下头是深不见底的山渊。
马儿的速度一点都没有降下来,顾怀瑜吓得大喊:“你快拉住马!”
宋时瑾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它疯了,拉不住的。”
距离在飞速拉近,顾怀瑜咬了咬牙,颤声道:“我知道,你有功夫,你放开我,还有活命的机会。”
宋时瑾却收紧了一点胳膊,将下巴搁到她的头顶,问道:“为什么将东西还给我。”
“都要死了,你还说这个!”
宋时瑾笑了笑:“这比我的命重要。”
“你疯了!”山渊越来越近,宋时瑾还是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顾怀瑜急的大喊:“你走啊。”
狂风将他的头发扬起,他低声道:“是,我疯了。”
顾怀瑜叹息,“所有事你都记得,为何非要一个结果呢。”
“因为,没有你,我这条命没有意义。”
顾怀瑜仰头,对上的是他无比认真的神色,他没有说谎,顾怀瑜一直都知道。
马蹄腾了空,眼底就是浓雾缭绕的山谷,顾怀瑜绝望地闭上了眼,没想到这辈子,还是没活两年就要死了。
宋时瑾失望地叹息一声,在马往下坠落之时,抱着她飞身而起,脚踏在马鞍山,一个借力,便向着对面断崖处飞去。
这处裂缝因何形成无人知晓,边沿处的泥块有些松动,宋时瑾脚刚一落在上头,整片松垮的泥石就有崩塌的趋势。
顾怀瑜脚下一个趔趄,宋时瑾已经带着她往地上滚去,连着翻了好几个身才停下,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滑落到了裂缝之中。
劫后余生,顾怀瑜喘着粗气看着宋时瑾,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宋时瑾死死护住她的头,脸与脸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他上半身悬在上头,皱着眉问:“你没事吧?”
顾怀瑜摇头,冷汗已经吓出薄薄一层,“没事。”
四下无人,宋时瑾索性不放开她,双手垫在她脑后禁锢着迫使她看着自己,居高临下望着她:“我说过,若是不想要便将东西丢了。”
顾怀瑜偏开视线,道:“我想你已经明白我方才说的话了。”
喟叹一声,宋时瑾道:“那么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没有你,我的重来没有任何意义。
四目相对,顾怀瑜眼中还是踌躇,宋时瑾眼中情意过浓,树叶还在簌簌响着。
她的头发已经散开,额间碎发被薄汗沾湿,有些狼狈,可在宋时瑾眼中,却妩媚到了极致,这样将她死死圈进怀中,是他的梦寐以求。
五官放大,距离在拉近,宋时瑾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磬香,呼吸缠绕,唇瓣近在咫尺,顾怀瑜猛地回神,一把推开他。
所有旖旎在她连声干呕中倏然间褪去,宋时瑾懊恼地闭了闭眼,哑声道:“对不起。”
回答他的依旧是干呕。
半晌之后,顾怀瑜才压下心中不适,尴尬地看着他。
宋时瑾长长叹息,从怀中掏出那个盒子,又放到她手中,不等她开口,先说:“想要听听我的过去吗?”
上辈子二人熟识之后,几乎变成了无话不说,可对于认识她之前的一切,宋时瑾一直是三缄其口。
顾怀瑜抠着盒子上的雕花,点了点头。
宋时瑾仰面躺到了地上,半阖着眼缓缓道:“我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家在哪里。五岁之时,被师傅从乱葬岗捡了回来,身上就只有这个东西,和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说着,他指了指顾怀瑜手中的盒子。
“师傅救了我之后便失踪了,我开始学着讨口,但因年纪小,讨来的铜板,馒头也会被抢。饿得极了,我就去那些酒楼后门,捡他们倒掉的潲水吃,被发现了便是一顿打。实在是没办法,总得要活下去,最难的时候,我甚至与狗抢过饭吃。
有时候会遇到戏耍我的公子哥,他们会将馒头踩在脚底,让我学狗叫,似狗一般趴在地上吃那些踩过的东西,添干净地上的残渣,我做了,我得活命不是。”
顾怀瑜没有说话,她知道,他说的应是上辈子。
“七岁那年,我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抢我东西的乞丐,我打不过他,被揍了一顿后他就往我身上撒尿,想让我吃,甚至还要折断我的手脚,我趁他不备,拼尽全身力气搬了一块石头,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稀碎。
我很可怕是不是,杀人之后我便逃了,我不敢再出现在人群里,不敢让人看到我,直到快要饿死的那天,我遇到了你。”
顾怀瑜死死捏着盒子,坚硬的棱角咯得手生疼,她感觉不到。
“你那么美好,我却如此卑鄙,还妄图肖想你,很恶心对不对。”宋时瑾看着她,苦笑道:“到底是我不配,所以注定……”
“不是!”
顾怀瑜打断他,想要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第79章
宋时瑾支起身子注视着她,缓缓收起了笑:“你会嫌弃我吗?那些不堪的过往。”
其实他能理解顾怀瑜,上辈子任凭她如何追问,这些事他都不曾告诉过她。太过不堪的经历,终究是梗在自己心里的刺。
他怕,她知道以后会嫌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