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绥比她想的好,虽然气候与平昌大相径庭,白天温暖如初春,夜里寒凉如冰。嬴妲模模糊糊睡了一觉,被角从肩头滑落到了腰部。
凤姨娘秋葵斋正堂啜饮甘茶,门外传来通报声,少顷,几名雾鬟绡裙、美艳风流的婢女簇拥着一美妇走上台阶来,凤姨娘忙起身下拜,“夫人。”
嬴夫人环视周遭,屋内陈设不出奇,一共没几样物件儿,一览无余,没有闲杂人在此,嬴夫人收回目光,道:“我听门房说,你领了个外头的女人到家里来?她是何人?”
嬴夫人一年四季不踏足秋葵斋几回,凤姨娘受宠若惊之后,端着柔软的嗓子曼声回道:“奴婢请她来治疾的,听说医术高明,甚至能拔世子之毒,这才请她进来叙话。”
嬴夫人道:“怎么眼下不在此处?”
凤姨娘回话:“那姑娘两眼乌青,看模样是许久不曾合眼了,奴婢才放她去歇憩片刻,等她醒了,夫人若有要问话的,奴婢亲自将她给你送过去。”
嬴夫人对身后挥了挥中指,“不必,我现在便要提人,将人拉出来。”
“诺。”婢女们鱼贯而入。
当家主母要抄检一个侍妾的院子,再天经地义不过,凤姨娘咬住了唇珠,不敢说话,不一会,睡眼惺忪的嬴妲被人摇醒,她茫茫然跟着婢女们到前堂,一眼便看到堂中立着的雍容气度的中年美妇,恍如明霞,光润玉颜的大美人,脸上看得出年岁风霜,依旧无损那种端艳大气的气度,便是姣柔肤白如凤姨娘者,也要黯然几分。
嬴妲懵了一下,瞬间如梦初醒,见中年美妇望来,一时慌乱。
这是萧弋舟的母亲了。
嬴夫人细细打量着嬴妲,末了,折身道:“将人带到我琅嬛轩来。”
嬴妲便被推出去了,她还呆呆地转过面来朝凤姨娘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凤姨娘露出一个泥菩萨过江的苦笑。这院里头,就连萧侯,他也要听夫人的话,何况她区区妾侍了。
嬴妲被推到琅嬛轩,这一方天地比起凤姨娘那窄门窄户的僻静小院落可显得宽阔大气多了,山趋水会,凤翥龙翔,外间套里间,别有洞天,嬴妲随着嬴夫人走入内阁,里头暖暖的,隐有水雾无孔无入,侵人毛发,难怪嬴夫人身旁的婢女皆着单衣了。
入偏厅之后,嬴夫人遣诸人散了,将嬴妲打量着说道:“我一见你就猜到你是那位沅陵公主了。”
嬴妲倏地怔住。
嬴夫人挥手让她稍安,推过一盏茶来,“我将你请来,并不是要为难你。但你几度折辱我儿子颜面,我夫君心下也很是不悦,他是急脾气,冲动暴躁,对你要打要杀的,你如今待在我院中方最为稳妥。我留下你来,不为旁的,只是我儿至今未归,身有余毒未除,他能不能存下性命,尚且两说,即便真要处置了你,我也是要依着他的心思的。他之前留了那样一封遗书回来,我心中甚是不安,他将你看得如此重,恕我直言,为人父母心中不能不有怨气。”
萧侯与夫人的心境,嬴妲能明白。
起初以为萧弋舟死在火场时,她想着向他们请罪,哪怕一命换一命也好,手上沾了鲜血,她谈不上无辜。
至于如今,“我定会尽心竭力为世子医治。苏先生也留了解毒良方下来,辅以针灸,必定能拔去他体内余毒。也算我……”还了孽债了,剩下的,怎么偿她都心甘情愿。
嬴夫人点头,“好孩子,我再多问一句,倘若这一回不是先前局面了,他再也不信你了,如何?”
嬴妲浅浅地颔首,干净漂亮的指甲挂着手背的旋儿,不留神扯得刺痛,茫然摇头,“我也无处可去了。”
一个亡国的奴隶罢了,是萧弋舟一把将她从绝望里扯出来,让她在最该死去也最不畏死的时候绝处逢生。
他再一把将她推开,除了深渊,仿佛也无处可去。
嬴夫人道:“不妨跟着我。”
“夫人。”嬴妲的手背仿佛被火烫着了,嬴夫人的手已落在她的手背上,缓慢地揉抚了几下。
她抬起不曾因为岁月多添几道尾纹的妩丽双眼,颇有惊艳之色,“我心里想着能让弋舟一见倾心的姑娘不是凡人,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有国色之姿,不负盛名。穆氏女虽好,可比你差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穆氏女不如她,但嬴妲却恍惚了一瞬,不知道嬴夫人为何此时提起穆氏女。
嬴夫人笑说:“我自也姓嬴,不必见外,可以唤我姑姑。”
“姑姑。”
嬴夫人含笑应了。
这亲往上要推个八代九代了,但本自同根生,嬴夫人对传闻中高傲小公主百感莫名,与萧侯的心境自然大有不同。如今见了,嬴妲非但没一点傲态,反而轻声软语,犹如甘霖绵雨,这让嬴夫人颇感惊奇。
嬴妲在琅嬛轩暂且住下了,这几日每晚无人时,她都一个人躲在房中研习医书,拿自己当靶子练手,白日嬴夫人传她过去说话,嬴妲知无不言,将三年前父皇要留萧弋舟在平昌做质子之事都说了,嬴夫人惊讶听完。但仔细想来依照先帝那脾气,这也在情理之中。
嬴夫人对嬴妲愈看愈喜爱,只是还要伺候脾气不大好的夫君,便只得私瞒了萧侯嬴妲如今下榻琅嬛轩一事。
午后,外头阍人来回话,欢喜激动:“夫人,世子回来了!”
嬴妲正为嬴夫人奉茶,闻言双掌一抖,险些托不住杯盏。
嬴夫人看了她一眼,顺手将茶盏接过,“让他先去见过父亲再过来回话。”
“是,小的这便去。”
嬴夫人回眸,见嬴妲绞着双手似坐立不安,温柔地宽慰她:“不必怕他。有我在此。”
“何况,他不知道你在。”
嬴妲紧张的心快要跃出嗓子眼了,咬了咬唇,这时嬴夫人的神态也带了几分忧急,她勉力起身,让人去备几样茶点佳肴。
“他身上的毒,有苏先生先前给的灵药暂时压制住了,勉力抑制住毒发而已。不过我以为,苏先生既不肯来,只派了你来,想必也不是真要命的大事了,你只管自如些,待会儿在他跟前不要声张,如今他看不见的。”
不论嬴夫人说什么,她都乖觉地一一记着,连声称是。
嬴夫人传了一道佛手金卷、一道糖醋荷藕,明珠豆腐与首乌鸡丁各一碟,再配一碗蛋黄羹,她面带愁容地走了回来,将篮中针线拾了起,状有意似无意幽幽长叹。
“打从他及冠起,我年年纺织弄线,做了好几套小儿衣衫了,也不知哪年能真的盼到。”
嬴妲温柔地不接话,耳垂却透着榴火般的红。
过不多时,门外俶尔一道身影生硬闯入,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整道门框的近乎大半阳光,他的广袖云纹雪袍上撒了赤金靡丽的日色,一时绚美得难言难画。
第38章 针灸
萧侯卧病在榻, 本来好全的一点风寒, 被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吓,硬生生又憋了回去,直至萧弋舟跪在床边侍奉汤药时, 侍女将他的手托起来, 捧给萧侯。
萧侯痛心疾首地盯着跪在床边的萧弋舟, 他的双目生得像极了她母亲,炯炯灿然,此时如一团赤焰被冷水扑灭了, 只零余一丝灰烬,毫无光泽神采, 双眼已盲。
“你……你……这孽障!”萧侯喝不下去汤药, 虎虎的一拳头砸在萧弋舟脑门上, 他不防,几乎被砸倒下来,萧侯见了, 更痛恨难当, “身上还有几成力气?”
他抿着薄唇,并不说话。
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但凡是为了那小公主受的委屈,他从来不在老子跟前抱怨一句!
“我已派人千里迢迢去追杀那狼心狗肺的女人, 一旦杀了, 剜了她双眼来下酒!”
萧弋舟蹙了眉峰, 沉声说道:“父亲。”
“本来是我有眼无珠, 活该一辈子目盲,儿子认。”
“她下落不明,或许,早早也死在火场中了。”
“你还要替她包庇!”萧侯的胸膛狠狠地起伏,怒气上涌,“她有什么好,值得我儿一次又一次,把脸皮踩在脚底下,眼巴巴凑过去让人家打耳光!她若是对你有一分一毫的真心,眼下就应该在这里!不是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萧弋舟沉默了。
萧侯撒完气,似乎才想起来萧弋舟中毒一事,“身子骨怎样了?我听……下人说,府上来了位名医,是苏先生亲传弟子,带来良方能医你之毒,速速去问你母亲要人去。”
萧弋舟躬身下拜,“父侯保重。”
他起身朝屋外去了,西绥数十年前,还地广人稀,这侯府规模便空前之大,前后数进,堪比行宫,萧弋舟如今目不能视物,仅凭萧煜指点,才迈入母亲的琅嬛轩。
在门槛处,他生生顿了住,手扶住开了两扇的木门,微微一推,发出吱呀之音。
嬴夫人起身疾步去,一把将儿子抱住,心肝肉地嚎哭起来,双臂紧紧搂着萧弋舟的胳膊,将人箍得几乎喘不匀气来,萧弋舟微微愣住,漆黑的眼眸无一丝光泽,扫过屋内一切。
当他的目光落在嬴妲身上时,她忽然身体一弹,惊恐起来。
所幸他只是匆匆一眼掠过了,仿佛什么都没映在眼底,抬手将母亲的臂弯拍了拍,“儿子回来了。母亲勿再忧心。”
“你的眼睛……”
萧弋舟敛唇,神情有些僵硬。
嬴夫人将儿子手臂牵过,将他搀扶过来,“素文,让庖屋里人候着,过些时辰再布菜。”
婢女应声去了。
萧弋舟被母亲扶到偏厅坐下,母亲的屋子他自幼进出戏耍憨玩,再不能更熟悉了,轻车熟路地摸到黄花梨木髹漆案几上一盏半凉半温的茶拿起,嬴妲一怔,那是她用过的!
他修长的指扣住茶,蹙了下眉,呷了一口。
所有的动作都变得非常迟钝,带着一丝刺探和小心。嬴妲胸口钻心地疼痛起来。
茶盏落下,他抬起眼,道:“父亲说,母亲请了神医来为我拔毒。他人来了么?”
嬴夫人的脸色也僵硬了少许,回头将呆呆杵在远处的嬴妲望了眼,于萧弋舟手背轻点了下,“你瞧不见,她在这屋里呢。”
嬴妲闻言走了过来。
萧弋舟眉峰拧着,侧耳道:“是个女人?”
嬴妲惊吓地步子滞住了。
嬴夫人艰难笑道:“怎知是女人?”
萧弋舟道:“听脚步声。”
不过走了两三步而已,嬴妲已经在极力压抑自己了,这几日都以药草泡汤浴身,衣衫也用檀香熏过,唯恐在萧弋舟跟前露出马脚。嬴夫人说得对,以萧弋舟这种倔强而骄傲、强悍又自负的性格,恐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一个欺骗他的女人。
她只想先医治好他的病,不动声色地替他将毒拔出体外,别的事,过错与责任,等他好起来,她愿意一力承担。
嬴妲对嬴夫人比划了数下,嬴夫人颔首,对萧弋舟道:“药煎了一贴了,等会送来,这位大夫最会针灸之术,正好温泉可以助气血活散疏通,大夫看了,说利于除毒,等会你到后头去宽衣,让她为你施针。”
嬴妲僵着四肢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萧弋舟,他闻言,慢慢地回过头,下颌似朝她点了下。
他脸色漠然,“这位大夫,怎不出声?”
嬴夫人又回头望了眼嬴妲,嬴妲的双眼肿得如两粒核桃,通红的又湿润了,连连摇头,渴求似的望着嬴夫人,她又只好扯了个谎:“她不会发声的,再者虽说医者不避,她好歹是个女子,与你裸身相对的,若还要说话,岂不尴尬。你莫问多的,速去。回来母亲为你亲手做碗蛋羹。”
萧弋舟被母亲的婢女推入了泛紫的纱幔之内,嬴妲腼腆,热雾还未熏到脸颊上,双颊便彤云密布,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这时婢女们都弓腰退去,殷勤将浴室门拢上。
这一眼热汤泉取的是活水,也不知晓侯爷请的工匠用了怎样的巧思,构造出这样夺天之功的温泉。
嬴妲的右手摸了摸藏在书袋里的家伙,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一抬首,萧弋舟的腰带已经落在了地上,他不疾不徐地动手,将月白锦纹外袍也剥下来,最后只余一件隐约勾勒出背部肌理的薄纱绸衫,缓步走下了水。
温泉水深,踩下去,便没过了臀线,舔舐着他的腰身。
嬴妲一眨不眨地看着,脸上犹如火灼,萧弋舟在水底,又将仅余的最后一件绸衫剥了,随意扔了上来。
背部被水雾熏染,水光淋漓的,仿佛打了蜡。
他背部的肌肤骨肉,在薄薄一层氤氲着的水汽吞吐之中,线条起伏流畅,令人血脉贲张。
嬴妲还从没站在这个视角上仔细而小心地欣赏他的**,捂了捂鼻子,走了过去。
“大夫。”
他的嗓音冷冷的透着沙哑,“你紧张了。”
嬴妲被戳中心事,又不敢发声,只好故作镇定,将书袋子取下来放到岸边,自己脱了衣裳摸索着下来,将藏针带子解开,玉手颤颤巍巍地搭住他的左肩,她的肌肤冰凉有汗,紧张发抖,萧弋舟蹙起了眉宇,似乎不惯有人碰着自己。
嬴妲取了一根针,左手在他肩头微微下按,示意让他蹲下些,她够不着。
他顺从着微微屈腿,腰线以下部位都没入了水中。
她仔细端凝着萧弋舟的颅骨,将他颈边,找准穴位,慢慢地扎了一针。
犹如被黄蜂蛰了一记,萧弋舟蹙眉微微“嘶”了一声,声线低沉迷人,嬴妲抽回手,咬唇将针慢吞吞旋了下,这地方是没错的,但是再这样……再这样她或许会羞涩至死。
好想,亲亲他。
可这时管不住自己,就前功尽弃了。若是萧弋舟知道这个施针的女人是她,一定立马拂袖就走,将她撂在一旁,再如同鄢楚楚一样命人将她乱棍打出去。
萧弋舟眉峰紧攒,这女人下针的手法,比起苏先生差远了,生涩笨拙,倘若不是为了男女之防,那一定是初出茅庐。
“苏先生派你来的?”
嬴妲已下了第二针,闻言,咬着唇肉在他背部画了一个字:是。
她又取了第三支银针,萧弋舟的口吻显得很冷漠:“你学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