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是倾国色——风储黛
时间:2019-04-02 09:33:01

  “林将军想着公主已久,公子这回是立了头功了。”
  夜琅自嘲一声,笑道:“公主已非完璧。”
  那俩人均道:“林将军偏好人妻。”
  夜琅抿了抿薄唇,淡淡道:“是么,林平伯寡廉鲜耻,我岂能将表妹送入虎口?公主在世的消息,谁也不许透露出去,便说她早在昨晚的火场里,得知被骗,已给萧弋舟殉情了。”
  “说到萧弋舟,昨晚听闻后来硝石硫黄爆炸,萧弋舟被炸得粉身碎骨,已成肉沫,陈湛如此自我告慰,还一面派人到驿馆的火堆里去扒萧弋舟的尸首……啧啧……怕自欺欺人啊。”
  “说到这也奇怪,前人典籍之中说硫黄硝石混合或可引起炸裂,但后人尝试之后,均说是无稽之谈,林将军手下之人,倒是有人弄出了火药,但除了放炮仗之外,也别无二用了,如昨夜里萧弋舟制作的如火炮一样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你说,若是萧弋舟仍在人世,拿这玩意南下举兵,岂不是如虎添翼?”
  夜琅不关心硫黄硝石,沿下颌骨优雅的曲线缓缓抚过,仿佛正在沉思。
  门外传来扣门声,李氏的声音响了一声。
  跟着李氏便进门来了,将茶水放在外间的梨木桌上。
  “公子,以属下拙见,还是早早回泽南。咱们的人在平昌大多已经成了熟面孔,久待下去恐有危险,何况萧弋舟已除,将军举事,胜算又大了几成。”
  夜琅挥掌,“北有夏侯孝虎视眈眈,此事急不得,记着回泽南之后,你们不可将公主尚在人世透露给林平伯,如有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他又对外间的李氏扬声道:“听明白了?”
  外头传来一个含糊的应答声。
  夜琅的拇指扣在杯盏上缓慢地摩挲着:“什么时候萧弋舟的尸首找到了,着人通报一声,咱们今日便走。”
  “那公主……”
  “我去同她说。”
  夜琅将掌心的杯盏托起,浅呷了一口茶水,便举步往寝屋走去。
  推开门,他脸上温润沉和的一重面具在发现屋内空空如也时如被撕裂,笑容僵在脸上,他往床榻处走了过去,掀开被褥,无人。
  这时两名部下也走了进门,夜琅忽然回头,沉声喝道:“公主人呢!”
  “谁私放了公主!”
  “公子!”部下忽然目眦欲裂,惊恐万分。
  顺着他们手指的放下看去,桌下冒出了一只手,里头传来奄奄一息尚存的李氏微弱的声音,部下忙蹲下身将李氏从中拉出来,李氏身上只随意盖着一件公主的外袍,他们不敢再动。
  夜琅盯着瘫倒在地的李氏出神惊怔了少顷,忽然想到方才外间那个阴阳怪气老不老少不少的女声。
  他目眦欲裂,咬牙疾步去收拾马匹,到马厩去牵了马,一跃上了马背。
  *
  太子游猎暂时借住的屋舍,嬴妲来过,规模极小,但五脏俱全,嬴妲找到马厩再容易不过。
  她将李氏打晕藏在桌下,换上李氏衣裳,端上茶盘佝偻着腰低垂着脸掩人耳目出门,过东屋时听到他们谈论萧弋舟,她假借送茶名义,进去等候。
  夜琅再心细如发,也想不到她就在屋内。
  原野上冷冻的疾风刮得她双颊犹如刀刺般剧痛,冬至之后,天地肃杀,飞鸟绝迹,面朝西北的绵延不绝的山脉,此时峰顶都已染白。
  她忽然想起那年,他来平昌城,帮大皇兄在演武场带兵,她乔装出门,只为看他一眼,接近他,拉着他的手臂,撒娇让他教自己骑马。
  他面对姑娘时很内敛,耳朵尖都冒着红,俩人同骑一匹马,明明怕她摔下去,担心得顾此失彼,却还不敢与她肌肤相碰,她想让他碰,故意将身体歪斜过去,他结巴地喊道“公主小心”,就一手稳稳地将她托住。
  他不爱说话,嬴妲想让他说话。
  他也不爱碰人,嬴妲想让他牵自己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插科打诨胡闹的日子,其实她的马术已经学得很好。
  嬴妲策马西行。
  但这匹老马实在过于温吞,无论嬴妲怎么抽打,它都跑不快,突然,原本远远领先一截的嬴妲被身后传来的夜琅的呼声惊怔,她奋力打马前行,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还是被夜琅追到,他马术精湛,比起大皇兄也不遑多让,竟能伸手一拽,将嬴妲扯上自己马背。
  夜琅这匹是千里名驹,马中悍匪,他策马而来,也远远将身后部下落了一大截,嬴妲被他双臂箍着手抬不上来,气馁之中怒火中烧,夜琅也恼,温和地笑着,“表妹跟萧弋舟学的脾气?”
  “不准你提他名字!”
  嬴妲手肘撞他胸窝,夜琅纹丝不动,但也吃痛,又沉声喝道:“胡闹够了没有!”
  “没有!”嬴妲冷笑道,“枉我以为,表兄仁义,不忘故国,虽然手法不可取,但却是有大忠大义的君子!没想到你认贼作父,投到林平伯麾下!你——你无耻之尤!”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你做我表兄!”
  夜琅被戳中痛脚,温润如玉的面具被撕扯得零离破碎,忽然桀桀怪笑道:“呵,就算你知道也晚了,林平伯爱极人妇,我若将你献给他,哪怕是要一座城池,他亦送我!”
  “你做梦。”她咬牙道。
  嬴妲脾气拧得厉害,夜琅一时也奈何她不得,她在马背上挣扎推他,夜琅欲掉转马头回去也有心无力,僵持之下,嬴妲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丝丝流逝。
  “你从头到尾都利用我,你没想过,若是我以为那包白色药粉不过是蒙汗药,为了取信萧弋舟自己吞服呢?你就根本不怕我死。既然如此……”
  “我备了解药!”疾风扑面,夜琅的声音骤然放大。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丹红色药瓶。
  嬴妲劈手夺下,夜琅又冷冷道:“没用的!且不说萧弋舟早已被炸死驿馆,即便没死,这解药也要一日内服下,方能生效。”
  嬴妲抬起右腿,手脚迅疾地取出金刀,她在夜琅身前,这一刀出手必须反肘,且不说能不能刺中,即便能,也刺不中要害,于习武之人而言,这不过是皮外挠痒,嬴妲在取刀之前已冥想无数遍,最终还是决意,一刀扎在马脖子上。
  这匹马性烈,连夜琅都未曾将它完全驯化,被嬴妲捅了这么一刀,登时仰起前蹄长嘶,本能地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嬴妲劈手夺下缰绳,抽出金刀直捅夜琅胸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夜琅甚至还没从马儿受惊之中缓过神来,迎面撞上嬴妲那一刀,那一刀取不了人性命,但夜琅自幼习武,交手之中趋利避害是本能,身体快于意志地松了马缰身体后仰,便被烈马甩落了下去。
  嬴妲攥着缰绳,紧抱马脖,发狂的马匹北去,飒沓不归。
  如流星一般消失于原野之上。
  夜琅仓促爬起身回头要找嬴妲原来那匹老马,可它被千里马甩出老远,已不复得见,倒是两名属下飞骑赶来,“公子,再往北追,恐怕要到淮阳了。”
  “淮阳兵乱,已被乱军占据,形势对咱们不利。”
  夜琅沉着脸色,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
  一人一马过于显眼,何况这匹马也受了伤,嬴妲见身后早已没影,便下马来,拍了拍马臀让它自己走了,她从官道上撞见一人,他戴只斗笠,压着帽檐,牛拉板车,他驾着牛慢吞吞走着。
  板车上铺着一层浓密的牛草,几袋沙包,嬴妲咬咬唇走过去,问老人家能不能载她一程,她愿意付钱。
  斗笠微微上扬,露出一张脸,仙风道骨,眼尾微微上翘,蓝袍广袖,须发飘逸,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嬴妲一怔,只见那人将她从上而下打量几眼,忽笑道:“上来。”
  嬴妲愈发惊疑,警惕地上了牛车。
  金刀还握在手里,她小心地贴着手臂藏在袖中。
  “姑娘,你要去哪?”中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悠闲自得,仿佛只是放牛于山间,晨起晚归。
  “淮阳。”
  那人啧啧道:“好端端姑娘,去什么淮阳,兵荒马乱,忙着呢。你小小姑娘,年轻美貌,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嬴妲咬唇,“先生有何高见?”
  “这个,依我之见,不如去……西绥好了。”蓝袍人的声音醇厚中正,隐隐又有股玩味和戏谑,他忽然回头来,冲嬴妲笑着露出了八颗雪白牙齿。
  嬴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说淮阳,到了淮阳她安全了,想着从牛车上下来换人再载她一程,没想到遇上第一人便被识破,她的警惕心又重了几分。
  蓝袍人又笑嘻嘻凑近过来,脸几乎要贴着嬴妲的颈边肌肤了,嬴妲羞恼地后仰,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不正经的采花贼,未曾想他却又规规矩矩退回去了。
  他微笑地摸了摸嘴角上一撇风流别致的小胡子,下了论断:“你身上有萧弋舟的味道。”
 
 
第36章 医书
  嬴妲倏地怔住, 脸颊上残余的因为久跑浮出的红云, 顷刻间烟消云散,小脸雪白,直勾勾地朝蓝袍人盯去, 双手警惕地交叠抱起来。
  蓝袍人见状哈哈大笑, 扭头去驾牛车了。
  “你在淮阳有亲?”
  嬴妲对这人已是防备之心大起, 自然不肯回答,蓝袍人又怅然道:“虽说淮阳现今的少将军是个义薄云天的将才,可到底手下鱼龙混杂, 若是掳了你去,如何是好?与我同行, 可使你无恙。”
  嬴妲将信将疑, 半是侧目半是撇嘴地听着。
  “先生与萧弋舟相识?”
  “哇, 老熟人了。”蓝袍人眯了眯眼,斗笠上扬,仰头看了眼天色, 日暮西山天布彤云, 滚落的一团赤火落于山头,他信手往前一指, “西绥,在那。”
  嬴妲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远处青山如障, 峰峦参天, 山尖皆着一捧白雪, 远处有涛声汹涌,大河奔腾之音,浩浩荡荡东流去,蓝袍人不疾不徐地赶着车,“他小时候我给他换过尿布哩。”
  “恕晚辈冒昧,先生贵姓。”
  嬴妲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蓝袍人回眸冲她露出八颗牙,“鄙姓苏,祖籍平昌人士。与萧家是世交。”他又沉吟片刻,说道,“与你家说不定也祖上八辈有亲呢。”
  “先生知我是谁?”
  已经肯定了,这人是鄢楚楚她们口中的苏先生,仿佛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高人。
  苏先生道:“你且回我一句,你此去是要去西绥?”
  嬴妲缓缓点头。
  “做甚么?”
  “认罪。”
  苏先生面露疑惑,“新鲜,认何罪?”
  嬴妲垂下眼睑,心中一阵刺痛,如一根钢钉锲入扎出一片血来,疼得无法可想。
  “毒害……西绥世子之罪。”
  “原来那个给他用毒的‘杀千刀的贼人’,是你。”苏先生将嘴角上一撇风流别致的小胡须捋了捋,嬴妲认了罪,如待宰羔羊驯服地缩着双臂跪坐着,苏先生瞥过眼去,笑了一声,“自作自受,他怨不得你。”
  这笑声也很是冷淡。
  他沉声道:“从我的车上滚下去。”
  嬴妲张皇地抬起头,“先生……”
  她茫然地望着苏先生宽厚的显得尤为仁慈的背影,软喉颤抖,不知所措。
  苏先生浑身激灵,被她的软语惊得一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托着下巴摇手里的软鞭,继续赶车,倒没有停下来之意。
  “既要害他,何必再去西绥认罪?萧侯与夫人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你要害他,萧侯焉能容你?”
  嬴妲惭愧不已,“不容也好。”
  “怎么,你还想一头撞死在萧家大堂上?”
  苏先生口吻更冷了。
  嬴妲跽坐而起,朝苏先生长揖叩首,“我害他性命,以命抵命,天理昭然。侯爷要取我之命,我亦,心甘情愿。”
  苏先生手里摇的草鞭收了起来,牛儿走得愈发慢慢吞吞,平稳雍容,苏先生眉略微蹙了蹙,道,“还不到要命的地步。”
  嬴妲猛然抬起头来,双瞳之间满是水光,又迸出惊异和狂喜的光采,“他……他……”
  不知为何,来的路上她一直有种预感,萧弋舟不会轻易殒身,更不会死在小人算计手中,苏先生虽未明言,可嬴妲忽然确信了,他从怀中掏出一纸密信来,递与嬴妲,她将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展开,上有几行密密麻麻的西绥密文,嬴妲认识西绥文,才能看出来。
  里头说萧弋舟为杀千刀的奸人贼子毒害,如今虽已脱离险境,但身体之中剧毒未除,又遭毒火燎伤双目,如今不能视物,正在回西绥途中,勉力以灵药抑制毒发,请苏先生火速前去相救。
  “他的眼睛……”
  “目前来说,瞎了。”苏先生不动声色地一刀插进嬴妲心窝,抽走了嬴妲手中的密信,撕成了碎片,走一截路,撒一片下来,留了几片藏在板车草料底下。
  “那先生,”嬴妲急切起来,“我们快进城,我用金钗去换一匹马,咱们骑马去西绥!”
  她两颊赤红,又急又乱,殊不知她一路骑马赶来,鬓发蓬乱,唯一的金钗早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嬴妲双掌在发间摸着,耷拉着松散的发髻,唯独一条不值钱的银绸发带而已,她红着眼睛,无力地瘫坐下来。
  苏先生以肘抵膝,托腮沉吟道:“这事急不得,战乱之世,骑马过于招摇,这一路上不甚安全,还是别引人注目为好,我与淮阳小将有些交情,驱车到淮阳,让他置备粮草马匹护送。至于赶路,萧弋舟现在半死不活的,一天走不了几里路,咱们就算驾牛车慢些,也无妨,未必会比他晚到。”
  苏先生说起萧弋舟“半死不活”仍是我自宠辱不惊的口吻,半分忧急之色都没浮上眉眼,悠然自得放牛南山之态,信手还在嬴妲肩头按了按。
  “肾足少阴之脉,起于小趾之下,邪走足心,出于然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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