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叹了口气。
——有谁敢说?
当着那女孩的面,以悲痛或者绝望的口吻,讲述遭遇屠杀的村子、讲述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私塾、讲述被敌人抓走的师长、讲述他们为了什么组建军队、为了什么踏上这条不归路。
谁敢说?
尤其是在对方明显对此一无所觉、甚至觉得他们只是出来游历的情况下,该怎么对着她的眼睛,讲出那么残酷的真实。
帐篷里一时寂静无声,另一边,栗花落把手上的绷带绑好,对着伤员笑了笑。
年轻的伤员在这含笑的面容前瞬间涨红了脸,磕磕绊绊的开口道谢,然后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仿佛连身上的伤口都不怎么痛了。
于是栗花落走向下一个伤员。
她很确定那三个人隐瞒了什么。前两年栗花落离开私塾之后,就没怎么再关注那边的事情——那村子的地理位置好的就像是世外桃源,几乎不可能染上战争的硝烟味。
而栗花落很忙。她忙着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情。在战争剧本中,唯有站在侵略者的一方才能碰上所谓救世主。
然而这样的角色倒是蛮多的,栗花落掐指算了算,大大小小的攘夷军队里,赫赫有名的大约十数人,战斗风格所属队伍也都记录在册,但她还需要近距离接触方能确定下来。
不过也不着急,如果对方能自动跳出来就更好了。栗花落已经做好了在最后关头一败涂地的准备【握拳】
救世主会获得胜利,然后世界和平。
简直完美。
唯一的意外就是这三个小鬼。不仅跃跃欲试的在这浑水中参了一脚,还开开心心的准备跳下去,来个同生共死。
栗花落简直恼火的要命。
但也无可奈何,毕竟她自己都想不到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阻止他们。尤其是他们显然身处正义一方的时候。
换药,包扎,查看伤情。
就是这段时间栗花落的主旋律,一直到队伍重新启程才停止。伤员和医疗小队被留在这儿,还有负责保护他们的人,之后才会慢慢跟上来。
又一次驻扎休整,高杉思索着前进路线到深夜,伸手一模水壶已经空了,他头昏脑涨的放下笔准备出去走走,透透气再回来继续。
今晚的星星很亮,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只露出模糊的影子,夜色中模模糊糊有道人影站在前面的小坡上。
高杉眯了眯眼睛,确定对方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像是会冷的样子,才心安理得的走过去站好。
“睡不着么?晋助。”栗花落侧过头看着他,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好。”高杉回答。
“雪天行军很困难吧?不过虽说事情很紧急,可也要注意身体才行。”栗花落完全是下意识的唠叨了起来,“你一直都是最令人放心的那个,怎么现在反而反过来了。”
高杉眯了眯眼睛。
“我啊,前几天一直在照顾伤员习惯了熬夜,现在反而睡不着了。”栗花落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似乎很不开心的样子。
“哦。”高杉慢吞吞的应着,没有搭话。他身上似乎有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压抑的像是错觉。
栗花落静了一会儿。
“又到冬天啦,我们分开的时候也是快到冬天的时候吧。”
她轻声说道,前后两句话完全没有联系,听起来有点儿颠三倒四的,栗花落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然这几天我一直都有问你们,但是……我是说。松阳怎么会让你们来参加攘夷呢?你们是背着他跑出来的吗?”
高杉垂下眼帘。
第47章
高杉晋助的神色几乎凝固在脸上。
从和栗花落相遇高杉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 相比银时和桂那种能骗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态, 他更倾向于早点把事情和盘托出,然后再商量该怎么办。
可此时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星光明耀,身后的营地一片寂静, 今晚守夜的队伍是鬼兵队的成员, 几乎没有认不出他的身影、冲上来打断对话的可能性。
他垂着眼, 挺直了脊背, 眼底微光掠过, 下意识的想要掩盖点什么不能说出来的内容。
“那是因为……”
然而栗花落对他这种要撒谎的神色已经熟悉的不能更熟悉,当即蹙起眉,收敛了笑意。
“不许撒谎。”她直截了当的打断了高杉才想好的借口, 冷冷的,又重复了一遍, “晋助, 不许撒谎。”
“……”
最后高杉选择先把银时和桂从床上给掀起来,大家要死一起死, 一起焦头烂额岂不是更棒。先被叫起来的桂散着长发眼底发黑, 外套都没披上, 受到惊吓的银时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高杉捂住嘴拖了出去。
帐篷里亮着灯。
栗花落正在看手里那份刚到不久有关安政大狱的情报,按理说这应该是机密文件, 可谁也没想到要阻止。
“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把纸张放下,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 语调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平静而柔和,“说完了再回去睡。”
——简直就像是在私塾里抓到他们看小黄漫,在审肇事者似的。
银时挠了挠自己乱蓬蓬的卷发,忍不住抖了抖,两只手抱着自己,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吓得。
他们小心窥视着女性的神色,想要看出点端倪来,然而栗花落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唯有从攥紧了的手指才能看出来些微的情绪变化。
于是银时哆哆嗦嗦的把栗花落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七七八八,旁边高杉和桂偶尔补充两句。栗花落的神情慢慢平静到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恐怖程度,他们的声音也逐渐低下去,然后彻底闭嘴。
“没了?”栗花落闭了闭眼睛,不等他们回答就接着说道,“没了你们就回去吧,我一个人静静。晋助也出去,今天和银时挤一晚。”
“……栗子。”桂面露担忧。
“出去。”栗花落又紧紧的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声音骤然沉下去,似乎还在颤抖。
没有人再说话。
他们离开这边,转身去了银时的帐篷里。三个人挤在银时的一张床上,身上的被子逐渐回暖,冬天里温暖的被窝,是个睡觉的好场景。
实际上他们却是半分睡意都没有,原本也准备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只要把这几乎要被唤醒的噩梦重新压回去。但谁也没有开口/交谈的意愿,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睁着眼睛到天亮。
天亮之后他们回到高杉的帐篷里,原本堆在桌子左边的文件已经全部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的摆在了右边,进来的时候,栗花落正把最后一张纸放上去。
她抬眼看了看满脸写着萎靡不振的他们,目光凝滞了几秒,才回过神,慢吞吞的垂下眼帘。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了一整晚的眼眶通红,看起来顶多和他们一样通宵到天亮,甚至还称得上平静。
然而银时心里咯噔一下,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提心吊胆。他不着痕迹的往身旁瞥了一眼,高杉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桂也罕见的面露凝重,显然都不认为她这样的平静是个好兆头。
他们自顾自的沉默着,栗花落想说点什么,比如他们离开私塾之后的事,比如关于这支队伍的组建之类的,可这诚然与她无关,也无话可说。
显然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且正坚定不移的往前走着。道路上一切大大小小的荆棘都只会被劈斩成碎叶,做他们前进的动力。
于是她只能弯起唇角,笑了笑,语调平静:“松阳可不会高兴的。”
那家伙如果知道他的学生为了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只会内疚的要命吧。
“反正松阳又不知道。”银时回答的相当理直气壮,就跟每次背着松阳去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似的,“也阻止不了。”
“随便啦。”栗花落叹了口气,抬起手抵着额头,眼泪猝然掉下来,她哑声笑道,“这次我可不会帮你们隐瞒的。”
“别说的好像你哪次帮我们隐瞒了一样。”银时故意大声反驳,好像这样就能把昨晚发生的事情掩盖过去似的,“明明每次都是你最先向松阳告密。”
她便似乎觉得很得意似的,扬起唇角笑起来,眉眼弯弯。然而那灿烂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几下变化,终于不堪忍受一般、抬手捂住脸、深深的弯下腰去。
栗花落对剑术一窍不通,这是私塾里大家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心安理得的声称自己的角色定位是乡下温柔贤惠的青梅竹马,每天研究研究厨艺就好了,武力这方面不需要浪费技能。
对此有异议的学生总会败倒在她下课后端出来的点心上,闻着香气,流着口水眼巴巴的从厨房跟到教室,大声说栗子说的都是对的,剑术通通丢开就好了,厨艺满点万岁。
“次元壁破掉了啊喂!”银时曾经这么超大声的吐槽。
但是。
——但是。
“有没有搞错你的角色定位显然发生了偏移吧!这两年在外面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口胡!”
如今被打翻在地的银时,捶着地面超大声的为自己挽尊。
栗花落歪歪头:“啊嘞?”
“少在那里卖萌了混/蛋!阿银还没有输!阿银还能继续打!”
女性在场中亭亭玉立,束起的发丝在战斗中不可避免的散落,除此之外,只有袖口略有破损。
而传说中英勇无畏的白夜叉却已经不顾形象的趴在地上。
“还能继续挨揍吗?”高杉嗤笑,对着旁边围观的手下示意道,“把这个满地打滚的家伙拖下去。”
“混/蛋矮衫你说谁满地打滚啊!?”
关于领导总是一言不合就吵起来这回事,大家都很淡定了。也能非常平静的在银时毫不停歇的斥责声中,抬手抬脚把人挪走。
成功把白夜叉单挑掉的栗花落,于士兵们敬畏的目光中,总算能理所当然的参与进一些事情的决策。
——当然,她也只是旁听而已。
栗花落对分担他们仨繁杂的事务没有半点兴趣,最常做的就是抱着热茶瘫在旁边的椅子上和同样瘫着无所事事的银时打嘴炮。
只有偶尔才会翻一翻别的地方送过来的情报,和高杉探讨两句,然后再继续瘫回去。
她有时候会表现出一种奇异而安静的倦怠,目光空茫茫的落在某处,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想着什么。
他们继续前进,穿过树叶落尽的枯树林,度过冰封数里的小溪水,与另一只目的相同队伍汇合,然后调整了路线出发。
雪天行军不易,尤其最近天气越发寒冷刺骨,如今将近深冬时节,就算再怎么着急前进,速度也还是不可控制的慢了下来。
比较好的消息是大部分天人都不怎么耐冻,坏消息则是几乎全部人类都比天人更加的不耐冻——以及有另外一部分来自冰封星球的天人,毫不畏惧冬天,甚至以此为乐。
更坏一点的消息,在前进的路上,他们和那支不怕冷的天人队伍撞上了,只能就地驻扎,准备开战。
天人的武器是这个星球还不曾拥有的科技,攘夷志士通过各种方法获得他们的兵器来缩短因为武器而带来的差距,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只能依靠手中的人力铸造的刀剑。
“所谓的武士道么?”栗花落轻声喃喃着,抽出手中的刀刀,指腹从打磨锋利的刀刃上划过,挑了挑唇角。
今天天气不错,清晨下着小雪,午后雪停。阳光突破厚重的云层洒落,带来些微暖意,是个开战的天气。
她并没有获批上战场,尽管已经表现出不俗的武力值,但高杉三人显然更乐意让她呆在驻扎地当吉祥物,压根就没有让她离开帐篷的意思。
不愿驳回这点儿好意,栗花落也并没有非要上场厮杀发泄一番的意愿,她更感兴趣的其实还是那三个人到底哪个才是自己要找的。——不错,她几乎已经确定主角就在他们之间,只是仍在迟疑。
会是谁呢?
至于其他的……
栗花落闭了闭眼睛,不再多想。
第48章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 硝烟和鲜血弥漫了整个营地。到处都是伤员的哀嚎和□□, 才追上来的医疗小队迅速展开新一轮的救治,忙的脚不沾地。
栗花落没去后边帮忙,她拿了卷干净绷带去找银时。他手臂上被砍了一刀,所幸伤口不深,其他几个身上也各有各的伤口,正躲在帐篷里呲牙咧嘴的自己处理。
看见栗花落绷着脸进来,抓衣服的抓衣服,像是被路过之人吓到的麻雀群, 闹哄哄的就要往旁边躲,最后被她一个皱眉喝住。
做为银时三人的小伙伴, 坂本辰马也有幸蹭到栗花落治疗。伤口被处理干净敷上药膏,冰凉的温度减缓了痛感,他挠着头发有点笑不出来,小心的抬眼窥视着跪坐在自己身侧的女孩。
栗花落帮他缠着绷带, 动作轻柔的好似羽毛落下。之前见面的时候, 女孩似乎天生一副秀气好看的笑脸, 这时候却紧绷着, 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面无表情, 目光沉沉。
他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小伙伴们,竟然也都被这样小女孩发脾气的冷漠给唬的战战兢兢像三只秃毛的小鹌鹑。
剪掉多余的绷带, 栗花落示意银时过来自己面前。她从进来开始就一句话都没说, 银时原本还想皮两句, 但到底没敢真的吭声,帐篷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他乖乖的坐过去,然后伸出自己的手。
从肩膀到臂弯,斜斜长长的一条撕裂口,没有清洗过,被褐色的药粉乱七八糟的糊住,血液已经停止渗出,但看起来还是很吓人。
栗花落换了盆水,默不作声的把上面混着血液干涸的药粉抠下来,就算动作轻柔也难免牵动肌肉,银时脸色煞白,嘶嘶的吸着冷气。
温水洗去上面的血迹,露出伤口真正的狰狞模样,栗花落垂着眼睛,沉默的把墨绿色的药膏往上糊。
糟糕。
看起来就很要哭了一样。
“……其实,也不是很痛哦。”银时咳了两声,若无其事的说道,“这点伤对阿银来说完全算不了什么,根本察觉不到痛的。”
“……你这是新的药膏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看起来像是腌制的什么调料啊岂可修,阿银的手臂该不会被你偷偷拿去做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