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也不等曹劲回应,甄柔的眼睛又回到了小虎子身上,然后就旁若无人的看着小虎子,一个人兀自欢喜起来。
曹劲也一直注意着小虎子,比起不停为小虎子降温散热的甄柔,他早在郑玲珑进来之初,就发现了甄柔的办法有效,对于郑玲珑过激的话他也听见了,但见甄柔完全沉浸在为小虎子擦拭身体中,又眼见小虎子逐渐好转,自不愿打扰到甄柔,遂也没有理会郑玲珑,就继续一边给甄柔端水盆打下手,一边注意着小虎子的状况。这时见甄柔停下动作,欣喜地叫道小虎子好了,他也不禁受其感染,跟着一起笑了。
这是发自内心的笑了,他完全压不住脸上的笑容,虽然他也并不想压下。
可是太难得了,多少年他没有过这种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哪怕是再高兴,像终于将徐州收到囊中,将看中的女人——还是已经定亲的女人,他都能如愿以偿的娶回来,这样的权势和女人兼得,他也没有高兴得外露。
犹记他不多的几次情绪外显,还是十七那年被迫去边关之前吧……
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曹劲一念闪过后也不再去回忆了,那些记忆委实太过久远了,他这会儿只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甄柔身上,这个如战利品一般抢回来的女人,以为只能带给他坐拥美人的满足,却没想到竟能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发现自己还有这样一面。
念及此,他望着甄柔的目光不觉更深了。
没有印象中的光鲜亮丽了。
因着先前在风雪中疾行,发髻早已散开了,裙摆上也沾了泥浆,加上一直不停给小虎子擦身,上身的衣服跟着乱了,还生出一额头的汗水,粘着散落的发丝在脸上,看上去实在是狼狈不堪。
但脸上的笑容却是那样绚烂,耀眼若正午的太阳,能照耀到世间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是他早已不知道还有没有的心。
曹劲看得心头莫名发紧,一种异样油然而生。
却不及蔓延开来,曹劲骤然从甄柔的笑容中回神,一抹防备从眼底闪过。
也在这时,几个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起,随之越来越近,他想起郑玲珑最先道的话,于是一正心神,目光却不由又微有异样的看了甄柔一眼,眉头也为之皱了一皱,面上却是认可的对甄柔颔首道:“可以了,现在罗神医已到,接下来就交给他吧。”
说完,也不忘一旁立着的郑玲珑,只是神色变得颇为冷淡,但念及尚为年幼的小虎子,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略沉声说道:“一切等罗神医看过后再说。”说罢目光掠过郑玲珑,径自投向了屏风口。
下一刻,就见夹着一身寒气的张伯,领着背着一医药箱的罗神医,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张伯一绕过屏风,转进里间,就恭敬地向曹劲拱手一揖,道:“公子,罗神医到了。”说时语声微喘,身后的罗神医则吁了一口长期,显然两人是疾步小跑过来的。
曹劲“恩”了一声,算作回应,却不及着说话,等罗神医看上去稍微缓过气了,他才让开一步,对罗神医道:“有劳看一下小虎子。”
来时的路上,张伯已经给他说了小虎子的情况,才一两岁的稚儿,从昨儿入夜一直高烧到现在,可见其凶险,罗神医知道轻重,向曹劲点了点头,就背着药箱走到曹劲让出的位子看起来。
“这是谁为小公子做的处理?”
才见罗神医手抚上小虎子的额头,就听他问道。
第二百零九章 下脸
闻言,室内有一瞬间的沉静。
郑玲珑还微微轻喘的身体猛地一震,骤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罗神医,眼睛里绽出一抹异样的光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在立于众人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翘了翘嘴角。
这时,只听曹劲语气微沉道:“罗神医,可是有何不妥?”说时向甄柔睇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甄柔先别急。
甄柔咬了咬唇,免力压下心神,却仍忍不住紧张地看向罗神医。
罗神医却没有立马回应曹劲,他又上下查看了小虎子一番,方转过身来,捻须笑道:“没有不妥,处理的很好,小公子身上的高烧已经退下来了,现在已无大碍,稍后我开一些温补的汤药服上一日即可。”
说完见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罗神医不由摇头一笑,有心打笑一句,但扫了众人一眼,唯有张伯可以说道,这便指着张伯道:“你老小说得那么严重,拉着我一路小跑过来,幸好路上没摔一跤,否则非要去半条命不可!”语气熟稔,显然两人是有些交情,或是极熟悉彼此的。
与此同时,室内的紧张气氛,也随着罗神医的这一打岔消散了。
甄柔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到实处了,不由欣喜又欣慰地看了一眼还躺着的小虎子,然后又掩不住笑意地望向曹劲。
恰逢其时,曹劲正好看了过来,眼睛里也带了轻松的笑意。
四目相接,脸上的笑容都不禁更深了。
常言道人老成精,罗神医眼尖地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活到这把岁数,哪看不出其中的意思,遂顺着曹劲的目光看向甄柔,复又说道:“看样子,是三少夫人为小公子做的处理,很是妥当。”说着不觉又恢复到医者的身份,下意识地感慨道:“世人对于小儿总是过于紧张,见他们高烧不退,特别是在秋冬时节,不是给他们不停加衣服,以为捂一身汗就好了,便是用冰水或冰块为他们敷身体,以为他们降温。殊不知这些处理反而会加重小儿病情,导致高烧不退。”
说到这些,想起上到权贵,下至黎民,多数会在这上面一叶障目,甚至连一些医者都会忽视这些,一味的只晓得开退烧汤药,却不追其原因,不由更加感慨万千,然他一人之力终归太小,如今他不是也还得依附曹家存活?
一念转过这些,罗神医也是个看得开的人,这就识时务地对甄柔恭维道:“三少夫人不愧是甄公的嫡亲孙女,见闻之广,连此等小儿之事也有耳闻。”
而比起见闻,最难能可贵的是,愿意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
一旦遇上不懂的庸医,极有可能一番好意被曲解,哪怕遇上懂的医者,若小虎子情况突发意外更糟了,也只会百口莫辩。
不过这些话,就不需他一个老头子再说出来了,毕竟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在场的人也一个个都是人精,哪还需要他多嘴?
如是,罗神医及时收嘴,只泛泛的恭维而已。
甄柔却也不居功,她松了一口气,这会儿才有闲心回应道:“罗神医过誉了,我尚未记事时,祖父便已过逝,并未受到他老人家教诲。只是曾在下邳王宫时,见到外祖母这样为舅家侄儿退烧,今天见小虎子情况危急,才敢一试。”说着不由又看向了小虎子,见他累极般沉沉睡着,不由再次感慨道,“好在小虎子没事,不然我真不知……”不及说完,自知有些失言,当下止了话。
曹劲听罗神医开口时,就将目光从甄柔弯弯的眉眼移开,这时一听甄柔有些后怕得止了话,不由又将目光转过去看了甄柔一眼。
见甄柔一脸疲倦,已没有了先前的笑容,整个人呈现一种极度精神集中后的疲态,他看着不觉皱眉,口中就道:“现在已确定小虎子无大碍,那就有劳罗神医开了汤药,让下面人去把药煎了,给小虎子喂上,剩下的……”顿了一顿,终是看向一直沉默立在众人身后的郑玲珑道:“就交给长嫂了,我等留在这里也无用,反耽误了小虎子休息。”
“长嫂”二字落在耳里,将郑玲珑的心神一下拉回了现实。
亦清楚地让甄柔明白了,曹劲打算就这样揭过刚才郑玲珑对她的指责,也是间接默认了郑玲珑对那夜在朱雀台之上的说辞,或者说其实就是希望她们和解,哪怕只是维持表面的和谐。
其实对于曹劲的做法,她可以理解,虽然两件事上都是她吃亏,但是至少从表面上来看,郑玲珑的一切言行都没有任何异样,仿佛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情有可缘。
甚至于郑玲珑作为一个寡嫂,对于曹劲格外的热络,稍一有事就找上了曹劲,也是说得过去。毕竟孤儿寡母,在偌大的曹府,似乎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亡夫的胞弟,郑玲珑用些小心思扒着,也是可以想到的。
但有些事心里明白可以,一旦揭开了那冰山一角,便不可能彻底当作没发生,到底有了裂痕。
如此,听到曹劲依旧唤郑玲珑“长嫂”,甄柔微微一怔之后,便已然恢复如常,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朱雀台那夜的事,以及郑玲珑刚才的怒声指责一般,她毫无芥蒂地安静立在曹劲身边。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大千世界,形形色色,谁又能完全恣意而活,不需要退让和隐忍呢?
只见失去的血色一点点重回到了郑玲珑的脸上,先前的激动愤怒、被晾在一旁的尴尬……种种情绪也随之不见了,她甚至还看了甄柔一眼,才低下头来,然后一副羞愧难当之态,嗫喏道:“好,后面就交给我吧,你且放心。”
曹劲却没理会刚才郑玲珑有多大声,这会儿就有多难堪,他甚至还明晃晃地扫了一眼床榻上小虎子厚实外套,以及来时就放在水盆旁的冰块,直接下脸道:“趁着罗神医在此,长嫂最好多请教一下罗神医些养育幼儿的医理,我不发希望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第二百一十章 摔跤
曹劲语气平常,言语却可谓极其不给面子。
郑玲珑到底还是曹府的大少夫人,膝下又养育了曹家唯一的孙子辈,曹劲可以这样下其脸,但在场的另外三人,包括甄柔在类,却不好如此。
甄柔一听便默默低下了头,恍若未闻。
只是心里隐约觉得曹劲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曹劲关心早逝长兄唯一的遗脉说得通,可是小虎子是郑玲珑的亲儿子,怎么曹劲这句下脸的话,听起来好像……好像是曹劲将小虎子托付给郑玲珑,而郑玲珑只是负责抚养照顾小虎子的人……?
念头闪过,甄柔自己都觉好笑。
她虽在府中时间不长,可也听闻小虎子是郑玲珑怀的遗腹子。
还有上半年在北山庄子时,就连曹昕都感慨过,长兄曹勋走得太突然,幸亏长嫂郑玲珑怀了遗腹子,让曹勋不至于后继无人。
念及这些,甄柔打消了心中突生的奇怪念头,也不再多想其它,就放松地让自己站着,等曹劲交代完后,她也好回去歇一会儿,毕竟一大早上经历这些,一旦松懈下来,还是觉得有些精疲力竭了。
相较甄柔的松泛,郑玲珑却是脸色轻一阵白一阵。
曹劲这话的指责之意太过明显,既怪责她没有照顾好小虎子,还嫌弃她孤陋寡闻,连基本的护理幼儿的常识都没。
再一想先前她指责甄柔的话,无疑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比先前他们对她的激动愤怒置若罔闻,甚至罗神医证实甄柔做得是对的时,还要让她难堪!
而这与变相为甄柔出气,有何不同?
不过再难的局面她都走过来了,何况仅是面子上难堪了一些?
郑玲珑在心中如是告诉自己,她勉强维持脸上的神色,语气自责道:“这次是我疏忽大意了,难怪小虎子服了汤药也不见退烧,竟是我……”话没说下去,似想到小虎子这一宿受到的折磨,顿时难受得有些哽咽,她忙稍微停了一下,等半晌缓过这股劲儿,才复又道:“仲策,我知道了,稍后我会好生请教罗神医,定不会再有这等事发生了。”
都这样被当众下脸了,还是小叔子这矮一层的身份给下脸,非但没有任何着恼,还神情语气如此诚恳的承认了过失,却叫人不好再多说什么。
曹劲想着小虎子到底还是要郑玲珑抚育,他也就适可而止了,点头道:“那就这样吧,小虎子的事还需你多上心。”
听到曹劲的话语终于缓和了,郑玲珑心下大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立时扬了笑容,忙不迭点头道:“仲策放心,我定当好好养育教诲小虎子。”又一次保证定要好生待小虎子,只差赌咒发誓了。
这样的身份,还一再放低姿态,即便再挑剔的人,也无话可说了。
竟能屈能伸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候,甄柔都不由高看郑玲珑一眼。
果然,曹劲就似满意地对郑玲珑点了点头,方才将小虎子的事放下离开。
待从大房的院子出来,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
不过今日,依旧是一个阴天。
没有太阳的冬天,总是给人阴冷的感觉。
尤其是风未息,雪未停,路上积了一夜的雪还未彻底清理干净,雪又乍起了,原先东一块西一块露出的地面,又铺成了一片白了。目之所及,白茫茫地一片,让人倍感寒冷。
甄柔也不知可是环境给人的暗示,还是她真的有些身子不适,一踏出暖烘烘地屋子,身上就感阴冷得紧,她不禁敛了敛衣襟,又发现衣服竟是湿的。
愣了一愣,才后知后觉明白是来时路上,身上落了不少雪,这会儿融化成水,倒是把衣服浸湿了。只是刚才屋子里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冷,她又满幅心神都在小虎子身上,也就没有注意到身上衣服都被雪水浸湿了。
没察觉还好,这一察觉,又正当一阵大风夹着雪乍然而起,顿时冷得她浑身直打颤,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冷得刺骨。
呼啸的风声中,她隐约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细微声响,却还来不及吃惊得细听下去,风忽然来得更猛烈了,她下意识地将手上的伞拿到前面挡风,就感手上握不住,走时从阿致处拿的伞,便“啪”地一声被吹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