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看了眼镜中一袭秋香色曲裾的自己,随后取出曹劲赠的那一支玉笄戴上,方让传话的曹兵带路,去曹劲暂住的院子。
与今年六月在彭城南郊去见曹劲时情形一样,刚及至院门口,就见持戈甲卫在外站岗,禁卫森严。
但那引路的曹兵显然无肖先生的地位,她在院外等候多时,才通过传话允她入内。
未料甫步入院落,就见肖先生和五六个黑甲武将走了出来。
武将中有一人正是她认识的熊傲。
众人乍见甄柔出现在院子,也不惊讶,就随肖先生抱拳一礼,尊一声“女公子”。
只是除肖先生与熊傲外,其余几名武将皆趁行礼之际,把甄柔上下打量。
他们都是至少昂藏七尺的男儿,又上过战场,目光炯炯有神,看起人来不免让人难以忽视。
甄柔从未被这样当面毫不掩饰的打量,心下暗暗皱眉,面上却一丝不露,泰然受了礼后,来到书房,却尚未叙礼,曹劲已直言不讳道:“你来了。两日后,我们就在此如期完婚。
第七十七章 时间
语声言简意赅,犹如发号施令。
冷不丁一踏进屋,就听到这样一句,任谁都有些发蒙。
好在来之前有考量过完婚之事,甄柔只是略一怔,如云的水袖已是一拂,向曹劲欠身一礼。
徐徐起身后,这才说道:“小沛之战大获全胜,趁此于小沛完婚,三公子正好与众将士热闹一下,也算是庆功了。不过既有犒赏三军之意,两日虽有些仓促,却也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用到县令夫妇帮衬一二,毕竟他们对小沛更为熟悉。”
行礼如仪,声音如水。
曹劲却是一怔。
他正负手立于屋中,跟前放着一简易的木架,上面挂着一张羊皮地图。
此时,他侧身对着甄柔,目光专注的看着地图。
知道进来的人是甄柔,他因为正心有思虑,并没有抬头,直接习惯性地将事情吩咐下去。这时,一抹与房中格格不入的色彩,却蓦然闯入眼角余光之中。
那一抹色彩,正是甄柔身上衣裳的颜色——主绿的秋香色。
秋香色,原是有绿与黄调成。
主绿的秋香色在调和时,则以绿为主,配以些许黄。
这样的颜色,有秋的浓墨色彩,让人一眼注意到;亦有碧谭的清浅,如雨过天青般舒适。
没有人是天生的黑暗,心底哪怕只有一丝半许,那也有向往干净美好之时。
两日前,曹劲才经历过一场厮杀,眼前不是刀光剑影,就是鲜血淋漓,乍然闯入一抹清鲜的颜色,还不及反应,娓娓动听的女声落入耳中,继而柔声曼语、慢条斯理地与他说起事务,既如先前他和部下议事般对答,却又充满了不同。
曹劲不由从地图上移开注意,看向了甄柔。
便见那一抹颜色,确实是甄柔今日所穿衣服的颜色。
一袭宽袖窄腰的秋香色曲裾,将她身姿衬托的越发娉婷。
每一次相见,都是无法忽视的美丽,而且比起一月前见得病美人模样,眼下端是青春年少,精神健旺。
这是令曹劲欣喜的事,一个身体孱弱的妻子,即使再美丽,却无法承担延嗣之责,那就与花瓶无异。
而甄柔现在看上去的样子,为他减少了不少的麻烦。
如此,曹劲想到甄柔的身体状况,引甄柔到窗下的案前坐下道:“你身体可好些了,罗神医让你静养。”
甄柔对案而坐,舒眉浅笑道:“罗神医医术高明,我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
曹劲看着甄柔一脸轻悦的谈及自己病情,他却不由想到罗神医语重心长的叹息,莫名竟由她想到一位灵秀的少年,也总是粉饰太平的笑着,心中倏然一软,关切道:“你这个年纪,本就该无忧无虑。再说你还有一位兄长,我看他颇有才能,只是略欠火候,假以时日应是能立起,你也该放下心了,适当还是让自己放松一下。”
毕竟将成夫妻,以为曹劲不过面上寒暄一下罢了,不妨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言语间更是颇为真切。
甄柔有些意外,不由怔怔看着曹劲。
他的眼睛炯而有神,深邃漆黑的眼底清晰映着她,凝着她无法否认的认真。
甄柔最怕承人情了,尤其当她认定自己与曹劲的结合,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政治婚姻,突然涌出的关切委实让她无法适从,她纤细浓密的眼睫垂下,避开曹劲关切的注视,轻声道:“我即将成为曹家妇,阿兄也已承家主之位,如今无可忧虑之事,三公子无需担心。”
说时,她实不习惯这样一派温情脉脉的说话,脑中快速转动,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后日正是霜降。
霜是杀伐的象征。
为了顺应秋天的严峻肃杀,历来都有在霜降这月操练战阵,比试射技,进行围猎一惯例。
他们大汉更有律例,对于捕杀豺虎者还有奖励。
难得后日大婚之日,正撞上霜降。
甄柔灵机一动,当下拿此转了话题道:“说到后日完婚,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
曹劲知道时下婚俗崇尚奢靡,女子多数对自己婚礼要求颇多,何况甄柔这样的名门贵女?
不过想到自己确实也有借后日婚礼,欲给麾下众将行个庆功宴之意,再则婚礼仓促,多少算委屈了甄柔。
是以,曹劲带了弥补之意,顺着话道:“你说来看看。”
甄柔道:“县令府地方有限,婚礼只能请中上层军官到此一聚,营中众将士怕是最多不过添些酒菜罢了。”
曹劲不置可否,情况确实如甄柔所说。
甄柔见曹劲未出声表示赞同,她又道:“你我成婚之日,正好是霜降,历来这日都有习战射之俗。所以,我想不如就将婚礼之地改到大营,和习战射一起,让全军上下齐乐,以凝军心。”
将自己的想法说完,甄柔看向右手挂的地图,话锋就是一转道:“当然这只是我临时看到徐州地势图,才突然有的想法。可能不够妥当,一切看三公子的意思。”
顺曹劲在此举行婚礼的想法说一些话,和将婚礼之地改到大营的话截然不同,前者是无伤大雅的附和,后者却是另给了建议。
而会这样说,甄柔起初也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另外多少也是存了私心,在大营连同习战射之俗一起举办婚礼,必将声势浩大,这样他们甄家也可以借曹劲小沛之战大胜的彩头争些声望。
是以,甄柔并没有想过曹劲会同意,虽然这与曹劲亦有好处,可以让他的威名传至徐州,以为不久的将来攻下徐州造势。
可是她也没想过自己才一说完,曹劲的神色骤然一凝,目光犀利如刃,径直向她迫来。
事发突然,甄柔不免有些没反应过来,就怔怔地看着曹劲。
明眸澄净,目光清正。
曹劲眼中锐意随之一减,却仍旧问道:“你会看地势图?”
话入耳中,甄柔一下明白了,原来是对她不放心。
甄柔心下一哂,毫不在意,她自己不也是对曹劲不放心么?
信任需要时间。
他们之间亦如此。
第七十八章 同意
天已向晚,红霞盈满了半截窗子。
曹劲左侧的脸,隐在红似泼血的夕阳中,线条刚硬的面庞更加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甄柔的心态放的很平,她静静平视曹劲,澹定说道:“其它地势图,我不敢保证一定能看懂,但是徐州的地势图我太熟悉了。我祖父从朝野退下后,曾亲手绘制过一张徐州地势图,至今一直挂在伯父的书房内。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书房这张,是徐州的地势图。另外……”
母亲、兄长乃至其他亲人的命运,和徐州的局势息息相关,她忍不住就想知道更多。
犹豫了一下,甄柔还是说道:“……另外会建议你我婚礼改到大营,盖因我知你对徐州势在必得。而县令府的书房内,你还挂着徐州的地势图,说明即使有小沛之战这个意外发生,你应仍未改变近期用兵徐州的计划。现在已是深秋,下月就要入冬,不宜行军打仗,我就想明年开年,你许会对徐州用兵。”
说到这里,甄柔暗暗留意曹劲的神色。
她注意到了,在提及明年开年会对徐州用兵之时,曹劲的眼睛几不可觉地微狭了一下。
甄柔心中已然有数,遂继续道:“这样一来,战前少不了要凝练军心。我便想若将婚礼放到大营举行,再来一场不拘上下关系的习战射,一来让众兵士感念主将对他们的重视,二来也利于上下打成一片,这样应该也有凝军心之效吧?”
最后一句语声轻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确定。
这样的语气是甄柔故意而为,她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过多,便找了转圜的话道:“当然,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可能想法都有些贻笑大方,所以三公子……”
话犹未完,曹劲蓦地出声道:“好,就按你的意思办。”
本来只是想坦然应对曹劲的怀疑,最多也就多打听一下曹劲何时对徐州用兵,却万万没想到曹劲居然就同意她的提议了。
甄柔不由微微瞠大眼睛,虽未置一词,表情却说明一切。
曹劲目光深邃,认真的看着甄柔道:“你是名门贵女,又淑名远播,一场盛大婚礼是你该有的。在县令府完婚,确实委屈你了。若在营中完婚,虽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但有五万众军士为你祝婚,场面盛大也非寻常贵女可比。”
言及此,话一停。
曹劲的神色有了一丝变化。
他微微勾了勾有些寡情的薄唇起,脸上冷硬的线条不觉柔和了,语声沉缓道:“这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补偿……?”甄柔轻轻重复了一声,旋即低头垂眸,心中不置可否,口中却道:“恩,我知道了。”
低垂螓首,仿若羞赧。
又本就一副柔美好听的嗓音,刻意放低音量之后,即使不带丝毫情绪,却也只会让人觉得那是温柔小意的顺从。
曹劲看着眼前一派柔顺美好的甄柔,志得意满地笑了。
他一开始就看上的美丽女郎,即使如何辗转,终究要嫁给他。
而他看中的其它……
目光右移,看着不远处的徐州地势图,他为达成其它的至关重要一步……
曹劲眼睛微眯,眼底尽是莫测之色。
“你到底是新娘,婚礼既然移到了大营,我自会另外安排人筹办,你安心待嫁即可。”须臾,曹劲收回眸光,对甄柔说道。
这样更好,甄柔又一次从善如流地低声应了。
在两人各怀心事的刻意为之下,他们的相处奇异的和谐,书房里的氛围很好。
这时,有曹兵在书房外,隔着帘子请示道:“三公子,您和女公子的晚饭可是送进书房?”
甄柔养病的日子,三餐按时,下午时分还有加餐。
今日为了曹劲的传见,她将午饭提前了,下午又未加餐,到这个时候自是已有腹饿。
当下一听曹兵请示的话,甄柔就想到两三个月前,她和曹劲在他们甄家南郊庄园里一起用午饭那次。
进食沉闷,饭菜粗糙。
在腹饿之下,甄柔可不想再和曹劲共用晚饭,且还有两日就要完婚了,以后用饭的日子岂会少?
现在自当是以己悦为主,甄柔直接拒绝道:“男女成婚前三日,听说是不能见面的。今日相见虽已破例,却也是因有要事相谈,现在我却不好再留下用饭了。”
在彭城云清寺的大雄宝殿里,曹劲已知甄柔对这些颇为听信,另外自己从大营回来一身铠甲未换,他也有些疲倦,这便同意了甄柔的话,朝外吩咐道:“仅我一人晚饭即可。”
曹兵领命退下。
如此,甄柔也起身告辞。
看着甄柔扬长而去的背影,曹劲心念一动,突然叫住甄柔说道:“本答应你,会多看望你。但这一月忙于战事,半月前又问过罗神医,他说你恢复不错,我便将看望你的事丢下了。不过这到底是我对你的食言。”
甄柔已走到门口,正要挑帘而出,未想曹劲竟向她解释起没来看她之事,不觉好笑。
在她看来这根本不值一提,她甚至已经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不过既然曹劲郑重其事解释了,她也不能视之不理。
甄柔回身道:“一个月前我病时,已经耽误你丢下战事过来看我,后来又为我请了罗神医看治,已是极好了,三公子无需再为没来看我这等小事多想。”
说罢,再次欠身一礼,便是转身离开。
转瞬,人消失于竹帘之后,只余竹帘微微晃动。
曹劲看着门口晃动的竹帘,目光骤然冷了下来,不过待想到两日后的婚礼,他认为没有什么可在意了,旋即转移了注意,在部下送上晚饭之前,他重新又走到徐州地势图前,精神贯注地看着。
不知道曹劲最后那句话为何,也没有在意他最后说的话,甄柔出了院子,就径自带了候着的阿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