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骄——西木子
时间:2019-04-05 07:58:02

    他一袭玄色长袍,手握长剑。
    长剑之下,是一穿朱褐色长袍的华服男子,他正一手捂着胸口坐在雪地上。
    他们一站一坐。
    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而她们也还未走近。
    她看不清楚华服男子的样貌,只能依稀辨认出曹劲的身影。
    然,这远远望去的一幕已足够让人惊心。
    也在这时,甄柔手臂一痛。
    郑玲珑正一手紧抓甄柔的手臂,一手指着前方,“血!”许是因为紧张,她的声音并不大,只是语气很重。
    甄柔顺着郑玲珑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曹劲剑下的雪地上有血渍。
    雪地,鲜血,太过醒目,让人无法忽视。
    想到华服男子的身份,甄柔不由倒吸口凉气。
    曹劲竟已将人伤了!?
    郑玲珑亦是倒吸了口气,喘息道:“这是手足相残,大人最忌讳了。”
    岂是她这位大人公最忌讳,任何一个大家族都最忌讳手足相残。
    一如当初甄姜所为。
    到底已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声急呼猝不及防地从甄柔口中溢出。
    “夫君!”
    
 
第九十三章 父子(上)
 
    同室操戈的场面一触即发。
    朱雀台玉阶之上,值班的卫兵林立,却无一人敢作为。
    这时,一道清婉的女声突然响起,无疑极为突兀,但在空旷到可以用来阅兵的朱雀台广场上,却也因其突兀,让人一下听见。
    曹劲眉头一皱,循声望了过去。
    他们的目光在漫天飞雪中隔空相视。
    曹劲竟对她有反应……?
    甄柔一喜,疾步迎了上去。
    郑玲珑目光一闪,默默地望向甄柔。
    众人也有志一同,在这一瞬齐刷刷地向甄柔看去——以为会看到如传闻般的在意,却只见曹劲厉声斥道:“谁让你来的?给我回去!”
    甄柔迎上去的步子一顿,解释道:“夫君,我……”
    话方起头,已是词穷。
    她不是外面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她知道自己和曹劲之间,还并未到可以干涉这些的地步。
    甄柔稍显尴尬地立在迎上前的半路上。
    望着孤零零立在雪地上的甄柔,郑玲珑脸上仿佛露出不忍之色,然后挺身而出道:“仲策,是我让弟妹来的,你别怪她。”
    对于郑玲珑的话,曹劲不置一词,只是冷声对甄柔命道:“回去!”便收回目光,继续与被自己刺伤在地的曹勤对峙。
    曹劲的态度已经摆明,他不仅不会理会甄柔,更嫌弃甄柔妨碍了他。
    不管当下在场的人是如何想,甄柔却并不在意曹劲的态度。
    她本来就不打算来,一来她不认为自己能劝退曹劲,一来她认为曹劲并非他外貌示人的那般,乃有勇无谋之人。
    所以,她相信曹劲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不定曹劲已经衡量过其中得失了。
    而这一切,当然不是她对曹劲的盲目信从,她也根本不可能会对曹劲盲从,概因她几次与曹劲交锋,以及曹劲釜底抽薪抢婚一事,乃至后面小沛之战发生的诸事,都足以她相信。
    如是,只见天幕已渐暗的雪地上,甄柔在曹劲毫不留情面的一声命下,一派泰然自若地反向曹劲欠身一礼,然后不置一词的转身离开。
    经过郑玲珑身边,甄柔略停下脚步,语气平常的低声道:“长嫂,我们回吧。”
    曹劲在曹家大本营冀州,是众所周知的治军严明。
    先前那一声喝退,与下军令一般无二。
    郑玲珑似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没想到甄柔丝毫不惧,甚至连一点被下了面子的恼羞也无,就这样从容地依言离开。
    郑玲珑微怔了一怔,语态间似乎有些未反应过来,道:“我们……就这样走了?”
    不这样走了还作甚?
    留在这里让四周的人看笑话,还是惹曹劲的嫌?
    甄柔心下一哂,默声垂首,没有说话。
    郑玲珑却已明白了甄柔的意思,脸上有一丝勉强之色,却很快消失了,只是赞同道:“好,我们先回去。”
    察觉自家少夫人的意思,阿玉和阿致连忙小跑上前,为她们撑伞挡雪。
    立于伞下,甄柔将斗篷上的连帽笼了一笼,就要往回走去。
    然,一步未及踏出,身后传来卫兵们整齐的声音:“君候!”
    曹郑来了……?
    妯娌俩一怔,皆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一丝紧张之色。
    这下是想走走不到了。
    甄柔转过身。
    朱雀台玉阶上,卫兵原地而跪。
    丹墀之上,侯府卫兵及侍女如众星捧月拥出一人。
    那人身长七尺,束发戴冠,墨色大氅,衬着脸上浓眉豪须,很是威武,气势凛凛。
    看上去应在五十岁上下,身材略有发福,但不像富家翁那种虚胖,而是虎躯猿臂,十分魁梧壮硕。
    他龙行虎步,当先走下玉阶。
    身后有侍女撑伞,但因他步伐极大,又颇有些疾行状,侍女难以紧跟其后,伞也渐落在后面。
    纷纷扬扬的大雪,直往他身上袭去。
    他却浑不在意,只快步下玉阶。
    许是担心他头疼顽疾才缓解下来,害怕身上和头部沾了这落雪,会被寒气再次诱发头疼之症,身后一女子拿了侍女手中的雨伞,不顾玉阶上雪滑,匆忙追了上去。
    那女子一身绛紫曲裾华服,并未披斗篷,虽看着有三十岁左右了,却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体态纤秾合度,颇为端庄美丽。
    浑身气度落落大方,看着不像姬妾一流,但若是卞夫人,母子连心,此时应该更关心朱雀台下被曹劲剑指的曹勤。
    甄柔暗暗揣测着。
    只见那紫衣美妇刚撑伞上前,就被对方一把挥开,她又在玉阶上行走,这猛一被挥开,身子顿时不稳,差点就一个倒栽摔了下去,好在身后卫兵和侍女眼疾手快,忙扶住她,这才有惊无险过去。
    她抚着胸口怔在原地,很似有些惊魂未定。
    曹郑却视若无睹,一径快步下玉阶。
    这就是北方最大的军阀——齐侯曹郑么……?
    紫衣美妇看上去身份不低,曹郑却如此不予情面。
    那么是他铁石心肠,还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同室操戈,他太过震怒以至无暇顾及其他?
    甄柔念头闪过,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一声暴怒喝道:“孽子,还不把剑放下!”
    曹郑已将玉阶走完,怒向曹劲过去。
    见到曹郑,作为受难一方,曹勤并无急于诉苦,他只唤了一声“父亲。”
    声音恭敬,气虚沉着,应该伤得不重。
    甄柔松了一口气,不由看了一眼曹勤。
    她知道曹勤和曹劲同年,只是略大曹劲月份罢了。
    但无论容貌气度,却与曹劲截然不同。
    比起曹劲,曹勤似乎更像是公主与列侯之子,或是自己印象中贵公子该有的样子。
    曹勤的相貌颇为俊秀,面如傅粉,剑眉星目,只是鼻子有些鹰钩,稍破坏了一些冠玉容貌,细看之下有一丝阴沉之相。
    不过他身长应有七尺五寸,加上朱褐色华服装束,端是仪姿卓绝,乃一派风度偏偏的贵公子状。其些许鹰钩鼻相,根本瑕不掩瑜,不值一提。
    此时,他即使受伤捂着胸口在地,仍旧背脊挺得很直,又与寻常贵公子有些不同,多了一份将门虎子的英武。
    
 
第九十四章 父子(中)
 
    甄柔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虽知她和郑玲珑站在这里,身边还有两个侍女打伞,行迹明显,无处隐藏,她仍眼观鼻鼻观心,尽量缩小存在感。
    曹郑也根本未去注意她们,见曹劲对他视若无睹,他怒极反笑,连道三个“好”后,狭长的眼睛微眯,凶光一闪,下令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这是真动怒了。
    甄柔听得眼皮一跳。
    曹劲却纹丝不动,仍旧剑端朝下,直指坐在地上的曹勤。
    侯府卫兵虽以曹郑马首是瞻,但是顾忌曹劲的身份,上到跟前时不免踌躇。
    曹勤趁卫兵未上前之际,右手抚着左胸口,似艰难地站起身,为曹劲辩解道:“父亲,息怒!我和三弟是在比武……”
    一语未完,剑指喉头。
    曹勤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向曹劲。
    竟仍不罢手……
    长剑直指离他颈项的三寸之地!
    曹勤倒吸口气,脖子后仰,喉结在领下滚动,这是一种紧张的表现。
    但余光瞥见一旁的曹郑,他强抑下后退的举动,欲再为曹劲辩驳。
    却不及言语,未受伤的胸口骤然一痛,他人已经被曹郑一把推开。
    他未及防备,曹郑又孔武有力,这一把不仅将他推得老远,更将他一个踉跄推到在地,牵动左胸上的伤口,顿时有血从伤口浸出。
    那紫衣美妇正好从玉阶赶下来,见曹勤跌坐在雪地,忙让身边侍女扶他起来,又差人去请医士。
    曹郑对身后的一切动静置若罔闻,也不关心他那一推曹勤会如何,他眼里只有一再忤逆自己的曹劲。
    他一把推开曹勤后,就一步上前,以身迎上曹劲的剑。
    甄柔已看的惊心动魄,手在斗篷下紧握成拳。
    并站一起的郑玲珑亦是心惊,手不由自主地紧攥胸口上的斗篷。
    好在曹劲没有再一意孤行,他“锵——”一声收回长剑,剑入挂于腰间的剑鞘,而后向曹郑揖手道:“父亲。”
    声音虽冷,却不乏恭敬。
    甄柔心下一松,旋即听到一旁的郑玲珑也长舒了一口气。
    然,曹郑自不会因为曹劲的恭敬赦免其罪,他“锵——”一声拔出隐于大氅下的佩剑,一下架在曹劲的肩上。
    剑刃朝下,直入曹劲肩胛上的骨肉。
    鲜血瞬间浸出,却因曹劲身穿玄色长袍,看着并不明显。
    甄柔却已经看不下去,这哪里是父子?
    虎毒不食子,忽然觉得在曹郑这里行不通。
    到底是女子,天生对鲜血淋漓的场面抗拒,甄柔都看得为曹劲觉得疼,曹劲却只是面部肌肉略抽搐了一下,便已恢复一脸冷硬,沉着应对曹郑的怒火。
    曹郑手握长剑道:“你不是要他命么?拿剑,再去!”
    说罢,手一丢,砍上曹劲左肩的剑“哐当”一下,应声而落——剑身雪亮,沾满鲜血,落上雪地。
    曹劲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弯腰捡起长剑,单膝跪地,双手奉剑,高举头上,道:“我曾说过,谁若伤害昕弟,我必双倍奉还。”
    昕弟?
    曹昕么?
    这不是曹劲的胞弟……怎么了?
    甄柔听得心中生疑。
    曹郑浓眉一轩,直接问道:“他怎么了?”
    曹劲抬头,望向曹勤。
    才让侍女扶起来,只感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身上,曹勤心中一颤,顿觉被曹劲刺伤的胸口阵阵发痛。
    曹劲淡漠收回目光,依旧高举长剑道:“兄长曾经安排一人任青州济南郡郡丞,兼有为昕弟每年采药材之责。曹勤上月却指使人以莫须有罪名拿下此人,另安排人顶替其位。”
    曹郑狭长的眼中寒芒一闪,转头看向曹勤,“怎么回事?”
    见曹郑转头看他,曹勤心下惶恐。
    他原以为曹劲会低调做人,忙于让曹郑接受他与甄家的联姻,却万万没想到曹劲才回府第一天,就已得知此事,更将事情闹大!
    曹勤不顾胸口伤势,一把挥开搀扶他的侍女,当即揖手跪了下去,道:“父亲,儿子从今年九月起至今,就未出过信都,对三弟之事并不知晓。”说时因为急于辩解,牵动伤口,立时一阵剧烈咳嗽,疼得他躬起背,十分痛苦之态。
    但不论曹勤如何痛苦状,现在两方各执一词,显然其中大有文章。
    曹郑眼睛微动,目光在跪于自己左右的两个成年儿子之间,来回扫了一眼,却并未置一言。
    一时间,朱雀台下的广场上鸦雀无声。
    风雪依然不止,空气却好似凝胶了般。
    甄柔也仍静默而立,心里却是波浪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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