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管这一个月下来,曹劲根本没有半点回应,她依旧照送不误。
这日,正是“秋老虎”厉害时,天气复又酷热起来。
为了省下消暑的夏冰,甄柔白日就待在曲阳翁主的院子里。陆氏和甄姚母女见了,自是跟着一起。
到底都是韶华之年,甄姚也不过才将二十。姐妹两在室内待了一天,甫一等到傍晚之际有些凉快了,立时携手出来散步。
彼时,因为昨日才闻甄明廷被任命为徐州太守,姐妹两散步之余不免说到了此。
甄姚摇着纨扇道:“……阿兄徐州太守的任命都下来了,想必三公子也忙得差不多了,再等半月就是你生辰,三公子应该能回城了吧?”
甄柔知道甄姚担心她夫妻聚少离多不宜感情,这便点头道:“昨晚阿兄回来时,过母亲处省安,与我说了几句。说是徐州各地任命已经下来,最多不过十日,各任命官员就会走马上任了。”
听到要不了几日就要各自上任,甄姚一愣,不由想到昨日上午随着甄明廷任命一起传回来的消息。
“马上就要上任了……”甄姚怔怔道。
甄柔走着时,不妨甄姚忽然怔在了原地,神色恍惚,口中呢呢听不清说什么。
正要问她,只听一个年轻女郎的声音冷嘲热讽道:“这都被陶军给污了,怎么还有脸回来?莫不是以为巴着三娘子,就还是金尊玉贵的甄府女公子?可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住
夏日里,甄府景致最好的地方,便是半亩荷塘,一片浓绿之间,水波荡漾之上,点缀一塘荷花。时已立秋,天气虽依然燠热难熬,荷塘却是一片落寞了,盛夏时的绿意盎然变得哀戚破败。又是夕阳西下之时,这种暮色残荷之景,让人看了心里难免生出感伤。是以,这个时候,半亩荷塘一带罕有人至,尤其是靠近竹林一带,多少有些过于阴凉了。
而人少的地方,却极便于谈话。
甄柔和甄姚就特意挑了半亩荷塘,偏又今日夕阳落得晚些,大片似血的残阳照得人晃眼,索性就往竹林里走。
不想尚未走入竹林,竟听得这等流言。
甄柔忙回头去看甄姚可好。
这话落入耳中,甄姚浑身一震,犹如晴天霹雳呆在当场,脸上更是唰地一下全白了。
甄柔心中一紧,倏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敢细想,只知道必须喝止住这等流言。
“大胆!哪处的婢女竟敢在府中议论!”甄柔厉声一喝。
陡然发怒的声音一出,竹林中瞬间一静。
有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的轻响。
半晌,一袭红衣白裙的女子瑟缩着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绿衣小婢。
那红衣女子显然不会是侍女,她身上是上等绉纱锦衣,下身的长裙也是最时兴的留仙裙,头上乌发挽云,戴了一支坠着长长流苏的金步摇,衬着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别有一番人间富贵的娇丽在,端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少妇。
看到那红衣女子,甄柔和甄姚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满目震惊。
这时,和阿丽一起跟在身后的阿簪已惊愕叫道:“大少夫人!”
那红衣女子听到阿簪这样唤她,又见甄柔目光复杂的看着她,心下一松,捏了捏身边的绿衣小婢,就顺势搭着绿衣小婢的手艰难跪下道:“妾矜娘,见过……”顿了一顿,才唤了一声“二娘子”道:“见过三娘子……”
甫一开口,一旁的绿衣小婢已“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三娘子,矜娘身子本就弱,如今还怀着大公子的孩子,跪不得!还请三娘子怜惜!”
孩子?
一行人闻声看去,这才发现那自称矜娘的女子,肚子高高隆起,一看就是怀胎有五六个月了。
而这女子腹中孩子还是兄长的……
甄柔看着与长嫂犹如一对双胞胎的矜娘,想着兄长对长嫂的痴情,已经信了眼前这绿衣婢女的话。
可这矜娘为何和已逝的长嫂如此相似?
兄长又怎会允许一个姬妾先怀孕?
母亲可知道此事?
一刹那,甄柔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面上却神色不变道:“阿兄还未给我续娶阿嫂,岂容得你有孩儿!便是我母亲那里也说不通!现在竟敢在府中妄议,当真以为腹中胎儿就可以让你肆无忌惮!?”
神色冰冷,语声严厉,显然没有因为甄明廷作罢,更是直接点出她手中最大的依仗!
矜娘心中一慌,情切之下急急辩驳:“三娘子,妾真没有妄议,是妾从男君那听——”声音嘎然而止。
甄柔断然喝道:“住口!竟还污蔑我阿兄!”
一声怒下,矜娘已是惶然,改口不迭:“不是男君告诉妾的,是妾偶听男君让人遣散大夫人和二娘子的侍婢时,偷听——”
“阿柔!”不等矜娘说完,甄姚猛地一把抓住甄柔。
声音陡然拔高,被抓住地手臂更是一痛,甄柔猝不及防吃痛了一下,不由皱了皱眉。
见甄柔皱眉,甄姚缓缓回神,然后微喘着气道:“阿柔,她到底怀了阿兄的孩子,让她起来,就这样吧。”说时,眼中还有惊慌失措的神气。
正如甄姚所说,矜娘毕竟怀了甄明廷的孩子。她们作为妹妹,如何也管不到兄长的一个妾头上,还是怀有身孕的妾。
而且甄姚这个样子,明显不对。
甄柔不再追究,当下让矜娘主仆离开。
一时间,竹林入口只有甄柔和甄姚姐妹两,以及她们各自的贴身婢女一人。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然没了散步的闲心。
看着甄姚一副失魂落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甄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更不敢去触及那骇人的真相。
如是,姐妹两一路无话,径自往回走。
不觉走回到陆氏的院门口。
这便要分开,甄姚忽地一把抓住甄柔的手,目光定定地望着甄柔,一字一顿清晰道:“阿柔,她说的是真的,我被两个陶军——”
“奸污”二字不及说出,甄柔已重重反握住甄姚冰冷的手,隔着斜照在院门口的残阳,深深地望入甄姚的眼睛,一字一字地从唇齿间用力道:“阿姐,没有再提的必要,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甄姚怔怔重复道:“都已经过去了……?”
甄柔向甄姚露出了一个肯定地笑容,点头“恩”了一声,道:“对,都过去了。”
看着甄柔的笑容,甄姚倏地也笑了,笑得眼中泪水落下,哽咽地笑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我知道都过去了!”
甄柔看得难受,从宽大的袖服中拿出手帕,轻轻为甄姚擦拭脸上的泪痕。一时待甄姚情绪恢复稳定,见落日似巨大的火球,这个时候了依然还有几分燥热,心中想着不如带甄姚出去散散心,多看看山山水水,想来多少能疏散郁结的心情,道:“阿姐,近来秋老虎厉害,我们不如去云清寺小住几日可好?山上正是凉快。”
甄姚心思玲珑,虽经历了这么多劫难,却依然思绪敏捷。
她一下猜到甄柔此意估计是想陪自己散心,感念之余,忽然思及先前与甄柔的交谈,各任命的官员即将上任,心中不由微动,却到底还是素来矜持,不免就有些迟疑了,可是从深渊救起她时说的的话,却犹如黑暗中的一道明光,重新给了她希望,让她迫不及待地想抓住。
也许是今日被揭开了伤疤,也许是即将上任的消息刺激了她,甄姚不知道,她只听到自己对甄柔道:“好,那就明日去云清寺小住几日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后山
甄柔没想到甄姚居然定了第二天去云清寺。
虽是行程仓促,但念及甄姚难得有兴致,自是不会反对。
那一天晚上,甄柔吩咐了阿丽收拾去云清寺小住的一应物什,便向曲阳翁主询问矜娘的事。
母女之间无可隐瞒,既然甄柔问了,曲阳翁主自是无可不言。
案前一座廿九枝灯,母女两对案而坐。南窗有夜风透过竹帘潜入,灯盘上的灯火随风微动,在墙上映着母女对坐的身影。
曲阳翁主叹道:“自你嫁后,你阿兄终于应了续弦之事。可我相看不少,问他意见,他总是说我中意即可。一来二去,便知他还没忘你长嫂,又见他事务繁忙,就想再停一段时日。哪想去年过年,他居然收了一妾,乃彭城郊外一乡绅之女,便是矜娘。”
彭城附近的乡绅之女,想来身份很好确认,应该没有问题。
甄柔这一块疑心暂且放下,拿起长柄勺为母亲舀了一耳杯梅子水。
曲阳翁主端起耳杯抿了一口,方续道:“我也没想到她竟和你长嫂如此相似,多少生了恻隐之心,也算全你兄长的痴心。无论如何,你兄长二十好几的人了,身边总算有个女人了。”说着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那女人有些小心思,逃了我给的避子汤,到让她顺利怀上了。甄家嫡脉如今就你兄长,他也用不到再政治联姻,索性就让那女人生吧,也算安族人之心。”
是这样的。
这个年代,嫡出仍是珍贵,可是有子嗣才是头等大事。就像那枝繁叶茂的大树,才有抵御狂风暴雨的能力。而现在的甄家却像一株细弱的独苗,急需开枝散叶。
尤其兄长如今又成了徐州太守,即便再有一个矜娘及庶子,也不耽误兄长续得贤妻。
对于母亲的话,甄柔无话可说。
然,今日在竹林入口发生的事却不得不说。
甄柔斟酌了一番,将事如实已告。
话语甫洛,曲阳翁主手中耳杯“啪”地一声笃到案上,怒不可遏:“混账!甄家女公子岂是她可议论!”说时,杯中梅汁四溅到曲阳翁主白皙的手背。
甄柔忙拿手帕为曲阳翁主擦拭干净,道:“母亲,息怒!”
“我告诉母亲此事,并不是想让母亲惩治她。毕竟她肖似已逝的长嫂,又即将是侄儿的生母。”甄柔思忖道:“若随意处罚了她,我当然相信阿兄会站在阿姐这边,但还是不要影响阿兄阿姐之间的感情为好。只要让矜娘从此以后不要再提及此事即可。”
便是再看不上矜娘,但那肚子里总归是她的亲孙子,如今甄家子嗣稀缺,她又能如何处理……
曲阳翁主听着女儿的劝慰,心中一叹,随之冷静下来,一回想这一番话,心里只感叹甄柔真长大了,油灯下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道:“我知道怎么做,你这几日好生陪一下阿姚,她太不易了。好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你还要早起出门。”
有了母亲的话,甄柔彻底放下心来,如是告辞曲阳翁主回房,准备明日一早去云清寺的事。
因为甄姚是在乡间小道出的意外,如今薛、陶暗势力虽已基本连根拔除,又是在甄家的大本营,但这件事到底惊了甄家人的心,姐妹两第二日出门时,自是里三层外三层派了重兵护卫。
而云清寺也早得了甄氏姐妹要来的消息。
又今时甄家地位不同往日,尤其甄柔身份更不一般了。云清寺虽说是佛门清净之地,但到底身处红尘之中,还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也无法做到彻底六根清净。
如此之下,云清寺虽做不到闭门谢客,却也当下散了寺院里的其他住宿香客,无论男香客还是女香客的院子一律不留人。
对于这些事宜,自然有人为姐妹两安排。
这日,她们只是趁着早上天还未热起来时,来到南山脚下,然后一起爬山上寺庙。
都是养尊处优的女公子,两人气喘吁吁爬到寺庙,已是太阳最热的正午了。食了寺庙准备的斋饭,便各回房间休息,毕竟还要在这里住上几日,都不急于逛寺庙,而且这也是从小来惯了的地方。
一时小憩醒来已是午后了,秋蝉不知疲惫地在窗下吱吱叫个不停。
阿丽机警,一听床上动静,立马从一旁的草席上惊醒,问道:“少夫人,山上蝉多,可是被扰醒了?”
确实被秋蝉扰醒,睡意已无,甄柔便起床道:“两年前,我曾来此许过愿,如今愿望已实现,少不得要还愿,你随我一起吧。”
阿丽在甄柔身边已有两三个月了,知道甄柔极其笃信神佛,这便服侍甄柔梳洗去还愿。
和两年前许愿那日一样,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
主仆两一路穿过清幽的寺院小径,来到大雄宝殿。
没有人上香,只有一僧人当值。
接过僧人恭敬递来的佛香,甄柔深深拜下。
望着宝相庄严的佛像,甄柔心中充满了感激。
重生三年,让她心心念念、日日不安的永安三十四年这场徐州之战终于落下帷幕了,家族也得以安存。
她重生以来最大的重担放下了。
接下来就是过好自己的人生了。
等子孙绕膝,她平安喜乐大半生后,定会再次来此还愿。
向佛主许下承诺,甄柔再次深深一拜,又为至亲点了莲花平安灯,方带了阿丽离开了大雄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