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肃则一大早佟琪去接了宋钧过来。
宁氏把宋钧身边两个得力的嬷嬷打发着跟上,又派了两个行事沉稳的长随。
杨肃只打算在城郊走走,并没有想好具体去哪儿,昨日话赶话说到了积水潭,便索性就定下来。
昨日王府典史已先去打点行馆,因为近码头,差房多,附近也有不少官宅,最后选了一名王姓乡绅的四进府邸落脚。
马车一路往北。
徐瑾若与长缨同车而坐,宋钧就不能跟着她了,杨肃负责他。
半路上傅容敲了敲长缨车壁,道:“秀秀改籍的事我帮你问过孙大人了,说是可以不惊动荣叔,但无论如何也得你亲自去一趟。”
这个倒无问题。长缨道:“那回头我去找找他。”又道:“劳烦你了。”
傅容笑着走开了。
徐瑾若看着长缨待人接物,不觉就出了神。
长缨察觉到,看过来,只见少女坐在锦袱上,已扭头装作看窗外雪景,粉嫩耳垂有点红。
看她打扮,跟他哥哥差不多路数,简单的衣裳纹样,但用料做工很讲究,袖口上的玉兰花,绣得十分精美。
斗蓬是天青色,镶着白狐毛,一张白皙脸蛋在毛领衬托下显得乖巧可爱。
马车里有点炭烧的茶炉,长缨煮了茶,递给她喝。
一面笑道:“瑾姑娘擅拳脚还是擅骑射?回头咱们俩也上前去赶赶走兽。不吃他们的白食!”
大宁将门人家的女儿,多的是自幼习武的,完全不会的倒很少见。
徐瑾若笑起来:“那敢情好,我都会一点,不过却没有哪样精通。”
长缨道:“这燕京的林子不密,没有什么大的兽类,不必很精通的弓射技术。”
徐瑾若点点头,尝了口茶,见她拨炭火,便先伸手揭了小薰笼的盖子。
杨肃他们都骑了马出来,但因为路上枯燥,最后几个大男人也全都窝进了他的大马车,煮起茶来。
凌渊正替杨肃盯着漕运,说着说着当初南康卫的旧事,很容易话题就扯到了这边。
凌渊道:“近三个月的漕运船只运输量已经结了出来,总督陈之江比樊信圆滑,差事也办得还可以,早前水师营在各码头屡有苛薄纤夫河工的现象,如今也有好转。
“如果不是东宫挑上去的人,其实倒算是个能臣。”
杨肃问:“回头把陈之江的的履历弄来给我看看。”
“这得找我们家老二,他在吏部。”凌渊啜茶说。
凌颂已经观政期满,意外地还是留在了吏部任员外郎。
“茶叶在哪儿?”水开了,傅容问。
杨肃指着车壁下的小斗柜。
徐澜坐得最近,将之拉开,里头忽然啪嗒掉下几个盒子,还散发着幽香。
居然是几盒胭脂蔻丹。
众人皆都意外地看向杨肃,杨肃余光瞥见,也顿了一瞬。
胭脂盒子还是他上回佟琪自霍家铺子里拿回来的,一直丢在马车上没给长缨。
没想到居然被他们给瞅见了。
原本可以不在意,凌渊和徐澜都见识过霍溶往日情状,没必要在他们面前装。
但这里还有傅容和冯少康在,就不能随意了。
他只作未见,平静地捋了捋袖口,看着窗外,倒是有那么几分处变不惊的味道。
傅容把盒子放回抽屉,没事人似的取出茶叶投入壶里:“王爷这茶叶,端底是香……”
……
长缨不在,秀秀早饭后做了会儿针线,就打算去长缨铺子里看看。
吴妈道:“天寒地冻的,何必赶在这当口出去?回头得了风寒也是不好。”
“铺子也不远,我去看会儿他们经营就回来。”秀秀披了斗蓬,“不然年一过,我指不定也不如眼下这么方便了。”
“娘子,荣家的大管家过来了。”
正说着,盈碧进来禀道。
吴妈一顿,看向秀秀。秀秀蓦然停在庑廊下。
“有什么事?”她问。
“说是要想面见娘子说几句话。”
秀秀默了半刻,说道:“没什么可见的。”
盈碧前去回话,完了又进来:“是说有东西要面呈娘子,非得见着了才能走。”
秀秀不出声了。
吴妈道:“来都来了,总是见见。不过是脱离了关系而已,又不是成了仇,有什么不能见的?”
秀秀缓缓吸了口气,抬步往前去了。
荣安在沈家前厅里坐了会儿,见人来,立刻起身行礼,而后把带来的匣子呈过来:“大将军着小的拿了些东西面呈给娘子。”
秀秀坐下道:“我已经出了荣家,跟你们将军一刀两断了,还有什么可送的?”
荣安道:“大将军纵有万般不是,也知道终须该顾着娘子生计。因此着小的整理出了这些送过来。”
第288章 他们是旧识?
说着他把匣子打开,往前推了推。
东西理得明明白白,秀秀略略一望,也禁不住目光发怔。
她也算是手头经过不少银钱的人,这粗粗看过,光最繁华的筒子河外的铺子就有三间,还有别处房产地契。
外加厚厚一大叠的银票,银票面额不小,底下的文书似乎是个田庄,以及还有半箱子珠宝头面,算算少说也有几万两了。
当朝一二品之家小姐出阁,也不过三五万两银子的嫁妆,有些还没有。
光匣子里这些,已足够她能在京城很好的过一生了。
荣胤他这是什么意思?
荣胤少年起便带兵平过好几起战乱,敛财这种事是武将常事,她知道荣胤富足,可他也没必要这么大方。
“我能养活自己,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她说道。
荣安似是料到她会如此,躬着身子说道:“绝没有鄙薄娘子的意思,不过是大将军要尽责任。
“分也好,合也好,总归有过四年情缘。既如此,将军承担起娘子母子的生计,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说句僭越的,这也是娘子该得的。若是不收,娘子岂非妄自菲薄了么?”
什么也不拿,倒真像是遣散的了,来日外人知道,也难免生出闲言碎语。
秀秀久坐未语。
她就觉得荣胤这个人总是有办法让她照着他的意思做。
譬如眼下,她执意不收,便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足够的理由。
她道:“便是名正言顺,也太多了。”
“不多。”荣安道,“娘子青春无价。”
秀秀咬了咬唇,道:“荣总管来了这趟,不会再来了吧?”
荣安微顿。
“倘若你不再来了,那我就收下。你若还要再来,我便还给你。”秀秀道。
既然孩子父亲的身份不可能被抹去,那么这钱的确也没有什么收不得。
她虽然是打定了一刀两断的主意,但孩子总归要养,来日也得成家立业,的确也不至于要有志气到连他生父的赠与都不要。
但有了这一回也就足够了,日后的事情,不必再有瓜葛。
这不是荣安能决定的事情,他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说,躬身退走了。
回到府里,把事情跟荣胤告知。
荣胤面无波澜,也未表态。
荣安便又道:“昨日在庙里,大太太说,老太爷在问及娘子。”
荣胤抬头。
荣安俯首:“只是问了几句内由,其余倒并没说什么。”
荣胤又收回目光,继续打理兵器。
“还有件事,”荣安略有些迟疑,“小的方才自冯家回来,听说冯家二爷与晋王一道出城踏雪,此去还有许多人,包括沈将军,武宁侯,还有傅世子以及龙虎卫指挥同知徐澜。”
“徐澜怎么会跟他们一道?”荣胤问。
“小的不知。”荣安道,“但今日下晌,晋王到了徐家,还与武宁侯他们一道去福清寺给徐家小姐解过围。”
荣胤略想,记起了徐澜来历。
龙虎卫虽归他掌着,但他还兼着五军都督府的佥事,卫所去的不多,徐澜是徐耀的长子,他知道他在南康卫当过差,恰巧沈璎与凌渊也都曾在南康卫办过漕运司的事,因此熟识并不奇怪。
但徐澜又怎会与杨肃有交情?
他想了下,侧首道:“少擎近日在忙什么?”
……
少擎当然是忙着宫中禁卫,长缨重伤初愈,其实还在将养阶段,又因为队伍里还混着东宫的人,原本回京后养得脸庞圆润的他,近日下巴又尖了。
好在程春刘炳二人很是机变谦逊,两个月下来也形成了几分默契,因此未让人钻着什么空子。
荣胤到来的时候天放大亮未久,少擎正吃早饭。
“您怎么来了?”因着长缨,少擎对他也不如从前放得开了。
荣胤坐下,瞥他道:“你二哥跟璎姐儿出城去了?”
少擎称是。
荣胤又道:“听说我们龙虎卫的徐将军也跟着去了,他跟晋王挺熟?”
少擎吃了个肉卷儿,刚想回答,顿一瞬,戛然止住:“怎么会?不熟。”
荣胤扬唇,啜了口茶,出来了。
出了宫门,他与荣安道:“沈璎与杨肃看似是旧识,着个人去南康卫,找谭绍问问。”
沈长缨昔年出京之后,落脚地他很轻易从秀秀这里知悉。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过问。
沈璎、凌渊以及徐澜都熟络,他们相互是在南康卫结识,凌渊与沈璎倒罢了,徐澜若跟杨肃也是旧识,那就很可能杨肃也在南康卫出现过,至少他是在江南呆过。
至今为止,杨肃前二十一年的背景无人知晓,他在江南出现过,那这就是关于他过往的唯一线索。
晋王平空降临,无人对他感到好奇,是不可能的。
……
天雪行程慢,午前到了目的地。是座田庄,附近有座较高山脉,而此处距离码头也不算很远。
下车时早有典史与宅邸主人等候在此,恭迎晋王与诸上官。
宅子是主人素日休闲消遣之处,随着这几位到来,侍卫已将宅子围得如铁桶一般,远处许多村民披着蓑衣伸颈观瞻,原本静寂的雪原,陡然之间就热闹起来。
大门内两树红梅,开得比昨日徐瑾若摘回去的要好了,众人迤逦入了二门,便各自随着引路的下人进内,随后又有太监婢女捧着姜汤热茶等前往各人居住的院内。
杨肃自当带着宋钧住了正院,少不得先把排场给撑起来。
前来拜见的人很多,上至附近官户,下至本村庄的乡绅,杨肃倒是悉数听在耳里。
积水潭码头是漕运北端的终点,可想而知此地乃是杨际和顾家的地盘。杨肃近来重心虽然转向了五城衙门,但他知道凌渊并没有放松。
显然,在尚且没办法跟杨际硬碰硬的情况下,若能先挖掉个漕运司也是好的。
长缨则与徐瑾若一个院子,安顿好后,她让紫缃先去打听看凌渊在哪儿。
紫缃回来时,凌渊便一道过来了。
“找我什么事?”
他换了身衣裳,一袭盘领修身的银白锦袍衬得他如天上人一般高贵又洁净,看上去不如从前阴郁严肃。
第289章 侯爷很严肃吧?
长缨笑道:“你这动作可真快。”
凌渊也难得地扬了扬唇,撑膝坐下来。
长缨道:“我就想问问,这么多年,荣胤有没有跟你提及过姑父当年的事情?”
凌渊显然没料到她话题会跳到这上头,他抬首看了眼她,道:“没有。”
长缨目光转深。
凌渊道:“如何?”
“有件事情挺奇怪。”长缨皱眉,“荣家出事那日,我去找荣胤要秀秀,结果他问我为什么要回京?为什么要入仕?
“而我回京之后第一次去找他,他也跟我提条件,说是除非我丢官卸甲才肯考虑放人。
“我就觉得,他的目的就是不想我沾染朝政。
“但这不是很奇怪么?我怎么着,跟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对我的决定给出态度?”
“荣叔?”凌渊顿了下。
“我想来想去,大概只有跟姑父的事情有关了。”长缨捧着手炉坐下来,“还有你记得么,当初出城的时候,还是他给的我出城令。”
这件事凌渊怎么可能不记得?简直已经成了他心里的疮疤。
他轻瞥了一下长缨:“你的意思是,他当初纳秀秀,也是有原因的?”
“我还没办法肯定。因为在他那里拿不到任何确切证据。”长缨想到那老狐狸就很无奈,“但我知道他跟冯伯父近年来一直都走得挺近的。”
凌渊凝眉沉吟。自打凌晏出事,荣胤就没怎么到过凌家,东阳伯次数多些,但也是近年他逐渐立起威名之后。
因为当年事出突然,府里上下全都乱成一团,翌日荣胤与东阳伯到来后都忙着帮忙处理后事,以及内外奔走,且当时所有人都没想过这是个预谋,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怀疑到他们会跟这件事有关?
至于后来荣胤纳了秀秀放走了长缨,自然他也心生过怨怼,因为他本意还是想她留在眼皮子底下。
秀秀跟了他,在他们同辈子弟里也略有微辞,但如今想起来,后来大家接受了这件事,竟然也是因为东阳伯给出了态度。
东阳伯认为沈璎是沈璎,秀秀是秀秀,而沈璎脱离凌家离开京师,便已经与凌家无关,所以荣胤纳着秀秀,是没有问题的。
那会儿大伙都碍着他,而不敢直言提及她的名字,自然而然,这事也就淡了。
“他从来没有说过父亲什么,但以他们当年的交情,父亲会有什么线索留在他那里也不是很奇怪。”凌渊想了下,道:“回头我去寻寻少康,看看他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