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看了会儿眉目清朗的他,又想到荣胤虽然不能咀嚼,但居然能说话,这也是很了不得的变化。
遂道:“他怎么会说到槐花饼?此外还说了什么?”
“此外并没有了,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说的槐花饼,因为声音挺模糊的,只是大姐说她从前见过父亲常吃,她就认定了是说的这个。”
长缨闻言,抬眼又看向对面正房。
第405章 父亲
少擎护送霍夫人等平安到京时已是杨肃登基的前两日,一路上他与霍泱霍淇也已经相当熟络。
长缨大婚临近,他少不得帮着忙前忙后,他是把自己当作长缨娘家人的,霍泱算半个婆家人,这层关系似乎又更加亲密起来。
作为新皇的养父母,霍家自然少不了封赏,杨肃要赐霍明翟郡王级的封号,霍明翟再三推辞不受。
东阳伯曾劝说他至少接受个低阶的封号,别拒了皇上美意,他却道那还不如不受,既为养父,皇上却只赐个低阶赦封,那不是留着话柄让世人责怪皇上不孝么?
他也不是不想光耀门楣,但是觉得抚养皇子为皇室延续子嗣做点事情是为民之本份,不值得大肆宣扬。
家里两个儿子也还争气,霍泱上届都已经考过了举人,两人当年看大哥武艺精湛,也跟着一道学过把式,尤其霍淇对武学有着浓厚兴致,来日从军为国效劳也是指日可待。
再不济,子承父业当皇商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钱花不完。
旁人一听,便不好再劝了,但看杨肃心里并不痛快,只好又跑来劝说至少搬到京师让皇上日常走动走动尽尽心意。
霍明翟这倒是没推托,夫人谢氏终是拉扯着杨肃长大的,有割不断的母子情份,反正霍家也大把铺子在京畿,住哪里不是住。
于是杨肃好歹心情好了起来,近日新赐了座大宅子,正着了工匠修缮,不日便可搬进去。
日间少擎约着霍泱在桂花胡同附近的酒楼吃饭,出来时他眼尖,看到街对面垂首走过的一双主仆。
“如姐儿!”他喊道。
荣璧如停下看过来。
少擎喊上霍泱一道走过去,打量她两眼道:“荣叔最近怎么样?我有些日子没去看他了。”
荣璧如道:“还是那样。”
少擎被她的沉闷弄得顿了一下,转而问她:“你这是去哪儿?怎么没坐车?”
“就去前边,不远。”
荣璧如看了眼他身边的霍泱。
少擎只觉没什么话说了,道:“这位是霍家大公子。我没什么事了,你去吧,当心点。”
她跟霍泱施了个礼,走了。
霍泱目送了她一段,问少擎:“这位难道是大将军府上的小姐?”
“就是荣叔的女儿。”少擎叹气,“也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跟着长缨在军营里呆了几年,少擎总觉得自己已经是很多人的大哥了,虽然他才刚满十七。
霍泱望着他笑了一下。
荣璧如走进桂花胡同,来到沈府门前。
沈家的门额已经换上了“承恩公府”的牌子,因为长缨的父亲往上三代被追封为承恩公,如今大同沈家老宅正在改建,沈家墓园也在修造并重新筑碑。
自然桂花胡同这里的宅子也配不上皇后的身份了,如今两边都在扩建,赶在大婚之前造完当然是不可能,但门楣排场却是得赶出来的。
听说冯少擎就是在负责这件事。
荣璧如看了看一目数十丈的承恩公府,在门口停下来。
距离荣胤受伤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宫闱生变的最初,于她而言是荣胤随着太监进宫的那日。荣安在大门下问她为何不唤声父亲,她倔强地掉头进了屋。
当时她认为他不配,她心目中的父亲不是那样的。
他既不像祖父那样关切儿女的长进,也不像大伯那样操心儿女的起居,更不像三叔那样会带着儿女玩耍,从小到大,他除了给她优渥的生活,给她请优秀的师长,什么都给,就是没有期许和亲近。
他就像是她不存在似的,也更别提后来他在她和俞氏之间起磨擦的时候他的表现!
他不配。她始终坚定地这么认为。
可是那天夜里,京师出大事,她看到祖父匆匆出去,天亮后带着浑身血污的他回来,她绷了一夜的心,噔地就断了!
——不管怎么说,他再可恶再失职,母亲已经不在了,他若也走了——他本身都已经很失职了,怎么能还撇下她走了呢?他连给她当个挂名父亲都不能了吗?
她真是恨他。
可是心里又痛得很。
看着他挣扎在生死线上吧,她手掌心都不知道抠破了几回。
她看着他日渐地瘦下去,干巴巴地又没有血色,变得一点也不好看,也不迷人了,一点也配不上她印象中美丽温婉的母亲。
可她又常常半夜间醒来,赤着脚下地去隔壁探他的气息是不是还在。
她记得小时候,她也是常常被他抱在膝上喂点心吃的。温声细语,比母亲还要有耐心。
母亲过世后,他就常常对着她沉默,也喂她吃饭,牵着她去街头看杂耍,但是不笑了。
后来他去了杀敌,回来后有了俞氏,他好像就再也没有抱过她。
原先以为他喜新厌旧疼的是衍哥儿,可是衍哥儿他也很少抱,甚至都送到老宅拜托祖父教养,这么一比,被他放在跟前养着的自己似乎还要算好一些——她自嘲地想。
这样寡情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女人喜欢的呢?
穆秀秀还为他生孩子,要是她,出了荣家就把孩子给落掉了!
“大姑娘?您怎么在这儿!”
门内出来的如意惊讶地唤起来。
荣璧如回神,清了下嗓子:“我,我路过。”
如意疑惑地望着她。正要请她进来,她倒是又说起来:“夫人在么?”
秀秀的赦封下来,称呼便要跟着改了。
秀秀在整理孩子衣裳,听说她来了也是颇感意外。
迎到廊下,果见她带着丫鬟,一身素衣地进来了。
荣璧如目光落在她肚子上。
秀秀有些许不自在。荣胤三个孩子都不同母,荣璧如经历的最多,她也许心里会硌应这个孩子吧?
“梁凤有没有说男孩女孩儿?”荣璧如却问。
秀秀对她如此熟络地称呼梁凤稍感讶异,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她道:“没告诉我,只说是挺壮实的。”
荣璧如点点头,随着她进了门。
秀秀望着她身上素服,攥紧了绢子:“你父亲……”
话却说不完,不知道在怕什么。
荣璧如望着她:“你还念着他吗?”
秀秀脸色发白。
荣璧如默语,从丫鬟手里接过包袱。“我做了些槐花饼,给你尝尝。”
她顿一下,又道:“是他在信里让我做了送来的,说你喜欢吃。”
秀秀红晕又迅速回到脸上。她拿起饼来,欣喜地看了一眼她。
荣璧如别开脸望着门外。
她自幼学女红学烹饪,都是拜的好师父,手艺自然是好的。但她尝过,觉得这饼也没那么好吃嘛。
第406章 梓童
吉日是六月十九。
这种暑日民间是鲜少办喜事的,但是天子大婚,承负着繁衍皇嗣绵国祚的重任,又怎可率性而为?
大婚前两日,凌家几乎举家搬到桂花胡同来了。
凌夫人当仁不让承担起了长辈之职,凌渊总揽外间事务,此外少擎徐澜他们日间都在,宫中自然也派了人前来配合,整条胡同都因为这桩盛事而热闹起来了。
紫缃盈碧她们给长缨做出阁前的最后打理。
什么都好,只沐浴时看到她身上散布的新旧疤痕忧愁起来。
要说特别大的疤痕倒没有,但最大的一道也约摸有两三寸长,小的则指甲盖大小,数了数,竟然总计也有二十来个。
这放在寻常闺秀身上是无法想象的,德、言、容、功是女子修习自我的四桩要事,形体不美,于自己也是个缺憾。
“明日晚间皇上看到了,万一介意,可怎么办?”盈碧嘴快,想什么就说了什么出来。
泛珠也有些担心。但她惴惴道:“不会的吧,皇上对皇后情深意重,应该不会计较的。”
“这可说不准,皇上也是个男人呀。”
盈碧替长缨委屈。
她身上的伤可都是作战对敌留下的,甚至最触目惊的几道,还是上回在校场杀狼留下的。
杨肃终究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未来拥有无数机会得到更多更漂亮的女人的男人,他若是介意长缨,那,那长缨岂不憋屈死了?
紫缃看了眼长缨,轻斥她们道:“别胡说,咱们皇后怎可与凭姿色侍人的女子相提并论?”
话是这么说着,手下却情不自禁捧起一缕发丝,替长缨将肩膀处遮掩起来了。
长缨低头看着身上的疤痕,泼水往身上淋,倒是没计较她们。
事情到了这步,再担忧这些,不是太迟?
帝后大婚章程相当之繁琐复杂。
长缨这边二更就起来祭祖以及妆扮,杨肃也没闲着,沐浴更衣走各种仪程,皇后还没进宫,衣裳已换了三套。但他始终端肃认真,没有半点敷衍。
质明时分仪仗前往承恩公府奉迎,风光大妆的长缨踩着点上了凤舆。
喧闹又紧张的一日过去,终于夜深人静。
杨肃大步跨进坤宁宫,见长缨已经换上大红地的家常衣裳在看手里的金册金宝。
他走过去,问道:“梓童喜欢吗?”
长缨面上微赧,笑道:“皇上给的,当然喜欢。臣妾自当珍之重之。”
“喜欢就好。”杨肃轻拥了拥她,在她耳边道:“我去更衣。你坐着别动。”
长缨目送他去了侧殿,让紫缃把宝册收好,而后坐在妆台前拆发髻。
没多会儿杨肃穿着中衣回来了,行完繁复的合卺礼,他便坐在她旁边,看了会儿镜中的她,伸手将她的脸轻轻偏过来,而后吻了上去。
殿里人早已退了个干净,就剩四面红烛在摇曳。
长缨快要顶不住,杨肃方收势,将她放开些,而后自一旁取出两道盖了玉玺的帛书。“你看看。”
长缨接过来,扬眉道:“婚书?”
“你一道,我一道。自此我俩两不相离。”杨肃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长缨细细地品读,两副字迹是一样的,当中寓祝长久的话语,与当初在通州那份竟是相同的。
她冲杨肃抿嘴笑了一下,把笔拿过来,往上写自己的名字。
杨肃将她的手掌包住,两人一起把她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杨肃后头。
“回头把它收好。百年后我们同穴而眠,得把这个也带去。”
杨肃把笔放回架上,望着她说。
长缨点点头。
杨肃把她抱起来,上了床榻。
帐缦里光影浮动,旖旎极了。杨肃紧贴她,左手与她紧紧相扣,右手解她的衣带。
长缨忽在这个时候想起身上的疤痕,按住他的手说道:“不如熄灯吧。”
“不能熄,”杨肃道,“礼官不让的。”
长缨按着手没放。
杨肃亲了下她的额头,音色喑哑:“你这么美,为何不让我看看你。”
长缨面红如血,仍是没放手。
杨肃看她一会儿,也不勉强了,扯来绫被盖上,才让她放松下来。
这陌生的感觉也太让人害羞,太刺激人了,长缨努力绷着,也庆幸他不是个粗鲁霸道的人,虽说某些地方带来些本能的紧张,但他的触碰和亲吻都还是让她感觉到舒服的。
然而她这想法还没有过到多久,他身上的肌肉渐渐就变得强劲有力起来了。
男人真的天生比女人强势,他把她双手抬起固定在枕上,身躯如山一般笼在她上方,随着热烈亲吻下来的,还有他精壮的腰。
长缨疼得喉间一嗯,别开了脸,强作镇定。
她自认见识不浅,在这事上,还真就浅如白纸。
下一瞬脸却被他掰了回来,他欢畅地笑了一下,停下动作,狂热地将她拥住,双手在她身上四处撒野,像个轻狂少年。
……
杨肃久旱逢甘露,这一夜拢着长缨如获至宝,恨不能将她直接揉进身体里,再也不分开。
但到底怕吓着她,末了应她的要求各自清理干净,回到床上便相拥而眠。
她应该是很困了,没多会儿就呼吸均匀,静静窝在薄被里动也不动。
杨肃有心事,睡不着,等确定她沉睡了,于是小心地将手臂自她颈下抽出来,又万般小心地解开她的衣裳。
衣裳底下线条曼妙无比,但原本应该是通体细腻光滑的皮肤上,却分布着好些颜色不一的新老疤痕。
杨肃凝视了半晌,转而望着她的脸道:“真是个傻姑娘啊。”
方才她横竖不让他看,他就猜到了,可他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些伤疤,这里还有好几道是为他留下的呢,他怎么可能会嫌弃她呢?
虽说回过头来想想,她如今居然会在意他的感受,也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他却宁愿她的在意是在别的事情上,而不是为自己立下的血汗难为情。
杨肃对着窗下红烛沉思着,随后轻抚了几下她肩上的疤,低头吻了又吻,才把她衣裳又小心翼翼地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