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在二门下唤住他:“少擎。”
……
荣胤这几日都在卫所,原本挺清闲一个的龙虎卫,因为他大将军的到来,一溜武将都跟着起早摸黑。
护卫来送讯说少擎约他吃茶的时候他正在与徐澜等主将研讨新的应战阵形。
下衙更了衣,他到了西湖楼,少擎在包间门口迎他:“荣叔大忙人!”
荣胤扬唇踱进屋里,凭窗坐下,扶着杯子:“怎么想起来寻我喝茶?”
少擎打了个哈哈,然后道:“我先下去张罗点吃的,您先坐。”
荣胤也没有理会,捏了颗花生在手里捻开。
屋里变得安静,房门再被推开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荣胤听着渐近的脚步声,蓦然转脸回头,看到的却是缓步走来的穆秀秀……
第329章 能平安活着不就行了吗?
荣胤目光落在秀秀身上,指间花生掉落在桌上也未及察觉。
“是我托少擎约你出来的。”秀秀刻意忽略掉那丝不自在,主动说道,“我有些事想找你问问。”
荣胤点点头,道:“什么事?”
秀秀微微匀气,说道:“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俞氏?”
荣胤手势停住,目光投进她眼底。
秀秀攥了攥拳心:“俞氏是你杀死的,你不说我也清楚。可我想听你说,你为什么非杀她不可?”
荣胤神色渐平静。“你问这些干什么?”
“你别管那么多,就告诉我,俞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令得你处心积虑地要除去她就行了。”
“她罪恶累累,本就该死,我杀她有什么不对?”
秀秀道:“难道就因为她对如姐儿下手?对我下手?”
“这还不够理由?”荣胤神情不变,往茶炉里投着炭,“她害我女儿,还想阻我子嗣,已经不配当主母。”
“那不至于杀她!而为什么俞家也对此不闻不问?他们不见得会答应你凭借这些就把自己的妹妹给杀了。”
荣胤掷炭的手停下来,他眼望着壶底蹿出来的微弱火舌:“那女人不值得你替她追根问底。”
“我自然不是帮她问,可是我听说,老侯爷出事那天夜里,他曾经着人到大将军府来传过讯。”
一颗红炭啪嗒炸了一下,一簇火星在空中漫舞。
荣胤直到那火星湮灭,才抬头望向她。
“谁告诉你的?”
“这么说来是真的了。”秀秀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一丝表情,“老侯爷赴死之前的确跟你通过气,你也的确知道他在通州遇到了什么,他是怎么死的,你都知道,是不是!”
荣胤没有出声。
“你都知道,却从旁看着凌家被蒙在鼓里,铃铛背负着骂名隐忍偷生?”秀秀站起来,“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样冷血?”
“谁告诉你我全都知道?”荣胤抬头,“我要是知道,那天夜里又怎么可能会留在府里让俞氏得逞?”
“可是老侯爷出事之前来找过你!”
荣胤放了炭,也站起来:“沈璎去找过俞家人?”
秀秀瞪着他不说话。
“她打听这些干什么?她在怀疑什么?”
荣胤走近她,垂头望着眼睫湿润的她:“沈璎最近在做些什么?”
她把身子侧开,拒不回应。
荣胤却没有放过这问题的意思,继续往下问:“她怎么会突然查四年前的事情?她怎么会怀疑到她姑父的死?除了这些,她还知道些什么?”
“你不要问我,”秀秀背抵着桌沿道,“你把真相告诉她,不是就知道她为什么要查了?”
荣胤脸色变得凝重:“你先告诉我她知道了一些什么?做过些什么?”
秀秀顿了半刻,抬头道:“她在南康卫的时候被杀手暗杀过,你知道么?”
荣胤凝眉。说道:“我仅仅知道她在南边,还是通过你跟她传信才知道的。她在南康卫,也是惜之传信回京,要调她到吉山卫,通过东阳伯我才知道。”
说完他又道:“什么人干的,查出来了么?”
“我也不知道。”秀秀摇头,“她也不让我掺和这些。但我听少擎说过,隐约是跟当年的事情有关。”
“她有什么证据?”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去问她!”
荣胤望着她,紧皱的眉头下,眼里的阴翌与身后窗外阳光格格不入。
“没有铃铛和沈家,就没有如今的我,我也受了凌家十年庇护之恩。”秀秀喃喃道。
“老侯爷死的不明不白,铃铛身负杀人凶手之名到如今,她受了多大的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受尽了奚落和白眼,曾经最为疼爱她的姑母把她视作了仇人,而爱慕她的表哥也不能不放任她自生自灭。
“那样的苦楚,哪怕换成你大将军也未必能全部忍受,她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帮她呢?”
她抬头道:“出事那天夜里,老侯爷让人来给你送讯,如果不是俞氏算计你,你也赶赴过去了不是吗?
“你原本也可以阻止这一切的,老侯爷那么疼铃铛,我想也许不是毫不迟疑地要把她送上绝路,俞氏破坏了他的计划,所以你才把俞氏杀了,不是吗?
“你既然能为着老侯爷杀俞氏,为什么不能念在老候爷疼她的份上,让她洗清罪名?”
荣胤定定静立着,缓声说道:“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那又有多复杂?”她走过去。
荣胤直身,沉气道:“你饿么?我去让人弄点吃的给你。”
“我不饿!”秀秀愤而道:“你把事情告诉我,或者我让她来见你,你亲口把真相告诉他,我跟你回荣家去可行?!”
荣胤倏然抬头:“是她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她摇头道,“她怎么会让我这么做?这些事她连说都不肯跟我说!”
“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躲开我,而为了她,你就不惜再跟我回去?”
“那也是因为她是沈璎!”她声音放沉了,胸膛也开始起伏,“你是荣家的二老爷,你从小就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不同,你不知道举目无亲幼无所依是什么滋味!
“铃铛的父母过世,她也不过五岁大而已,却仍然在他们临来京城前的晚上,找到缩在屋角的我,然后催着我收拾行李。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抛下我,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过。
“对于一直恐惧着有朝一日会失去生路的我来说,沈家当年没抛弃我,铃铛进京没有抛弃我,在我深陷荣家内宅也依旧没有抛弃我,是多么难得!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除了帮她来求你,我还能做什么?”
荣胤望她半晌,黯然道:“这是第一次你跟我说你从前的事情。”
她脸上蓦然胀红,没等开口,他又接着道:“我很高兴。可是这跟沈璎的事是两码事。
“她何须知道那么多?就算蒙着冤,我与冯家大哥总归也会让她太平过完这辈子。能平安活着不就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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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你知道她失忆?
“这是什么意思?”秀秀怔忡,“为什么是你和伯爷保她?”
荣胤道:“民间有句老话,叫傻人有傻福,知道的越多,有时候反而越不利。不是什么真相都适合挖掘的。”
说着他扭头看过来:“回去吧,我也不是为谁好,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秀秀呆立着没有挪步。
荣胤静站片刻,又抬头看向窗外:“你何必执着。”
秀秀仍然没动。
屋里逐渐就静谧下来。
斜阳下,两只燕子裹着一身耀眼的金黄在勤劳衔泥。
远处山峦如同铺就在纸上的水墨画,浓淡相宜。
荣胤眼望着,思绪忽然也有些幽远。
荣将军,我的纸鸢飞上树了,您能帮我取下来么?
记忆里的少女披着春风轻快地冲他走来,忽一晃,就成了寒风瑟瑟里彷徨而漠然地走到他面前来的那个人。
肯舍身救人的人他不是没见过,但明明弱到像棵莬丝花却还义无反顾地舍身救人的人,他见的不多。
再一晃,她就成了枕边人,每天在他的府邸里活得循规蹈距,在他面前才偶尔会展露出一些小叛逆,他年少时轻狂,成年渐变得内敛,到年近不惑,竟又因她而重新生出一股爱不动声色捉弄她的兴致。
他吃光她的饭,跟在她背后看她埋头噼里啪啦地算账,看她数钱数到笑得合不拢嘴,看她犯窘,他心情亦如少年郎,可又仅止于此,在有俞氏的情况下,他无法对她表现的更多。
大约正因为自己不是个善人,才更稀罕她这样的善人。
他已够有权势,财富也足够自由,倘若有个能美好得像棵莬丝花一样的人陪伴终老,有什么不好?
“知道么,如果能重来,我也不愿意这样。”
静谧的屋里又再响起他的声音。
“我知道的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多,我没想到凌晏会以那样的惨烈局面收场。事情发生之后,一切才又显得早有预兆。
“那张出城令,是凌晏事先嘱咐我给她的。他跟我说,倘若璎姐儿有什么不测,便让我护她出城,让我保她远离是非。
“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什么不测?即便是失踪受伤,可她失忆了,回到凌家,余下的也就与她无关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不测是沈璎也会走投无路。
“我把你留在身边,一是不愿看你受苦,二是方便掌握她行踪。就连少擎要去找她,其实也是冯大哥有意放他南下,给他指了路的。
“不然他怎么可能偏偏就找到了湖州?当然,我们也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找到她。
“我们没有办法留她在京照顾,否则她留在凌家就行了。她既然走了,我们也最好是不要跟她联络。否则凌晏放走她,就没有了意义。
“她的失忆保护了她,在孙家喜宴上,她被确定想不起来那一段,也才使她好好活到现在。”
“为什么是被确定?”秀秀嗓子有些发哑。“你知道她失忆?”
荣胤停了下,说道:“既然凌晏在找她的过程中来找过我,那么我当然知道。”
“这么说老侯爷其实早就知道她”
“堂堂武宁侯,总不至于一连十几日,真的连半点线索都没摸到手。”荣胤道,“孙家喜宴我没在场,但从后面的事情看来,她当时的昏迷,应该是属于有人要确认她是否真的失忆。
“毕竟太医左青然负责医治,定然知道她究竟受过什么伤,失忆的事多半也是瞒不过太医的。”
秀秀咽着唾液,手心紧攥起来。“你是说,老侯爷是故意要推她离开凌家?”
荣胤抬眼望着远方,半晌道:“不光是离开凌家,最好是远离京师,远离朝堂,做个跟朝党斗争完全无关的凡夫俗子。
“这是凌二哥的遗愿,原本我们做到了,可她偏生入了南康卫。
“她入了南康卫也罢了,一辈子留在江南做个小将领也能相安无事,偏生她还要回京。
“她回京就回京,又偏生还要跟晋王搅和在一起她在自寻死路,知道吗?”
秀秀咬着下唇,眼眶已有些发酸。
“她不管不顾地跟晋王订了亲,我们还能如何?朝堂水深,只能筹谋着将来出事的时候保她性命。
“不只她一个人憋屈,冯家小四至今还断着腿坐着轮椅,冯大哥不憋屈吗?凌晏原本或许有救,却因为我娶妻不贤错过了救他的良机,我不憋屈吗?
“我们尚且只能憋着,她又要知道那些做什么呢?
“知道了,你说她是作为还是不作为?不作为,那你帮她百般地逼问我,岂不是很可笑?若是作为,那我们这些人呢?”
说到这里他望着那双燕子,沉了沉气,又说道:“官位做到我们这份上,也都明白不好再前进了,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凌家一大家子,冯家一大家子,我荣家同样是一大家子。接触过这件事的凌二哥已经死了,我和冯大哥也是小心翼翼把秘密捂住才太平到现在。
“沈璎是冤,可她既然已经失忆,令那些人放心了,那就顺其自然。
“凌晏那么做是让她活着,知道了这些,然后引来窥伺,真的对她比较好吗?
“不然的话,你以为她在南康卫时被人刺杀是因为什么?她自然是因为不知道那段旧事才活到现在,她失踪四年突然出现就遭暗杀,是暗中有人坐不住了,觉得还是要杀她灭口好些。
“她离开京师,凭凌家教她的本事,完全可以凭本事活下去,可她偏生要回来。”
“可她回京之后却没有人再针对她了,这又怎么解释?”
秀秀已经扛不住,扶着桌沿坐下来。
这些事情,已经大大超过了她身为一个小女人的认知,她知道长缨为将在外必然会有凶险,可是她从来不过多跟她说及这些,她也无从想象,因此绝没有眼下这一刻的深刻!
“回了京还需要怎么针对?”荣胤道,“只要确定她依旧记不起来当时的事情,没有人会傻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朝官下手给自己招来麻烦。
“何况,从太子几次想打她的主意,晋王府都适时地出手干预来看,招惹了她,则等于招惹了晋王,再加上她本身的价值,他们不会自寻烦恼。”
秀秀颤着双唇:“是什么人,会令你和伯爷都不能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