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流的提议,只要不是过分的,江冲不可能拒绝,更何况,江流还许以了利益。
孟芸娘之所以在孝期过后也不愿意改嫁,除了舍不得江流这个儿子的缘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点豆腐的方子。
现在江流母子已经来到了京城,两地远隔千里,即便将点豆腐的方子留给宗族,也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开办在京城的豆腐坊的生意。
于是在让江愚送回去的信件中,江流还加上了这份豆腐方子,比起之前他娘亲一个人的小打小闹,得到豆腐方子的宗族完全可以开办一个豆腐作坊,冠以状元豆腐的名字,必定销路畅通。
至于这个豆腐作坊的盈利,可以用于族学,让族中小辈念书,朝堂之上独木难支,江氏一族出息的子孙越多,对于江流,对于家族都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这些因素打动了江冲,所以在半个月后,江流顺利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信。
“臣族中族长深感这些年不允许族中守寡妇人改嫁的错误,早在这个月月初,族长就通知下去,不仅允许族中守寡妇人改嫁,还允许她们拿回属于自己的嫁妆体己,那些育有子嗣的守寡妇人,在孩子不改姓的情况下,也允许妇人带着孩子改嫁,那些不愿意改嫁的,任由其选择留在族中或是回去娘家。”
江冲的这番举措也是在江流的提一下实施的,针对寡妇改嫁后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也做了详细的应对措施。
比如那些执意改嫁又不愿意带走孩子的妇人,需要留下一半嫁妆,孩子则归于族中同一照顾,舍不得孩子的人,只要不让江家的孩子改姓,同样可以带着孩子改嫁,家族中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剥夺孩子亡父留给他的财产,只是带走孩子的妇人需要接受江氏族人偶尔的探访,确保孩子的新的家庭幸福康安……
一条条细则都写在奏折之上,晋文帝见状长长舒了口气。
而且就奏折最后所言,在江氏一族解开多年来对那些守寡女子的束缚后,原本村中的43个寡妇,除了21个已经年过五旬的老妇人外,剩下的寡妇中,有十二个有改嫁意向,并且已经在相看当中,这些寡妇还是盛华之年,改嫁后必然能够诞育一个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这些孩子,就是江流口中晋朝的希望。
只是可惜那些年迈的寡妇了,晋文帝算了算年纪,那21个年过五旬的老妇人中,或许有一部分都是当年那场战争的遗孀,如果那时候宗族就能够想的这般透彻,允许支持她们改嫁,是不是晋朝的新生人口,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跌落到一个可怕的数字上。
不对!
晋文帝的思路顿了顿,如果江氏一族的族长能有现在这个远见,当初他也不会和其他氏族的族长一般,要求那些寡妇为族中早亡的青年守节了,这明显是有人给这个族长出了现在这些主意。
他看着大殿之上的江流,没什么不喜的,只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妖才。
“既然是族长要求,江爱卿何错之有啊。”
晋文帝哈哈笑着,然后将这四份奏折放到一旁太监的手里,让他拿下去,给那些大臣传阅。
刚刚江流反驳陆广的那些数据只是这些奏折上的冰山一角,前三份奏折,从人口减少造成的各种危害分析,尤其是当这些数据和江流找游商从羌国调查的数据对比时,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些大臣传阅着这几份奏折,表情越发凝重。
尤其是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这些年军队招兵的数量总是不能达到预期,偏偏没有战争,军队也不能强制在地方征收兵役,早在二十多年前,晋朝的军队损失惨重,驻守边防的大军由原本的四十万锐减到后来的二十七万,好在那时候羌国同样元气大伤,兵力大减。
可二十多年过去了,一部分老兵退役,新生士兵甚至还比不上老兵退役的速度,军队勉强维持在二十五万这个数字。
而羌国就不同了,那里的蛮人没有所谓的伦理观念,父死子继,兄死弟继,当初战死士兵留下来的寡妇不是被她们的继子或是丈夫的兄弟继承,就是在朝廷的鼓励下很快改嫁,加上朝廷对于新生儿的减税补贴,每年新生儿的数量都在增长,现在,一批孩童已经长大,训练成能够上战场的战士,等后来那几批孩童长大,羌国也晋朝开战,谁胜谁负,还真不知道呢。
兵部尚书汗淋淋的,心里一阵恐慌后怕。
至于户部尚书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户部掌管税收,或许是因为当初打仗的时候征调了大批青壮劳力,而战争时这批青壮年中的一部分死在了战场上,导致战争结束后,不少地方因为缺乏劳动力开始出现无人耕种的荒地,这也导致了户部收到的税银税粮开始缓慢减少。
之前他还不重视这件事,毕竟对于大基数来说,减少的税银税粮并不足为奇,可当这些数据全都摆在面前时,户部尚书才意识到可怕。
税银税粮也是战争开始时的军需储备,别看现在恶果似乎还没有出现,如果再打上一仗,晋朝侥幸又胜利了,可死亡的那些将士,他们留下来的遗孀被强迫守节,大量浪费的年轻妇女,以及大批量打着光棍的男丁,势必再造成田地的大批浪费,以及新生儿悬崖式的下降……
不敢再细想下去了,户部尚书背后一身虚汗,和兵部尚书对视一眼,苦笑一声。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居然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提点了他们。
陆广已经彻底没招了,江流把最后一条道都给堵上了,他还能指责对方什么呢。
这样一个智多近妖的怪物居然被蒋参道捡去当了徒弟,陆广是又气又羡,暗自祈祷以后不要再和这小子对上了。
“这件事朕心中已有定论。”
晋文帝看了眼江流,倒也没说他心中的定论是什么。
“至于陆爱卿,念你也是被奸人蒙蔽,朕就不降罪于你了,倒是你口中那对拦下你诬告朝廷命官的夫妇,朕命你将他们交于京兆府尹处置,决不轻饶。”
在羽翼未丰之前,晋文帝也不想彻底和左相一系撕破脸,而且这件事要说陆广有多错,似乎也谈不上,倒是江流的叔婶着实可恶,晋文帝不介意严惩他们,让江流更加感激效忠他这个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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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陆府的角落,窃喜自己终于要过上好日子的江二春、苏潘云夫妇打了个哈欠,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第51章 寡妇娘的状元儿19
晋朝律法对于诬告罪的规定是诬告反坐。意思是捏造事实诽谤他人, 一经查处, 就用他诬告别人的罪刑来处罚诬告者, 如果诬告有功名之人, 罪加一等,诬告官员,罪加两等, 诬告皇族, 罪加三等, 处罚的最高刑罚为受笞刑一百,徒三千里。
江二春夫妇诬告江流不孝,江流虽然还没有正式授官, 可他身为新科状元, 也算是官员中的一员, 本应罪加二等,加上晋文帝要求严惩的缘故,最后江二春夫妇被判受笞刑八十,流放坤奴城十年。
坤奴城是朝廷流放罪不至死的重刑犯的地方,那里的人需要承担繁重的劳役才能获取基本的生活物资,没有自由,且进城之前会被黥面,也就是在脸上刺奴字,即便刑满后从坤奴城出来,别人也知道他曾经是罪奴。
因此对于很多人而言,流放坤奴城是比死还要凄惨的惩罚, 每年都有不少坤奴城的罪人因为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自杀解脱。
江二春和苏潘云夫妇还没来得及享受找到他们的人承诺的富足生活,就被先一步赶来的衙役从陆家带走。
在挨了八十大板后,还没等皮开肉绽的伤口长合,就被衙役用铁链锁住手脚,跟着一批罪犯踏上了去往坤奴城的路。
这时候江二春夫妇也猜到了恐怕这是江流的报复,可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一次,江二春夫妇是彻底没了东山再起的机会,恐怕有生之年,也不会再出现在江流母子的生活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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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特赐孟氏凤冠霞帔,玉如意一对,翡翠如意镯一对,白银二百两,钦此。”
在孟芸娘耀妆的当天,一道圣旨出人意料的到来。
不仅跪着接旨的孟芸娘惊呆了,那些碍于蒋参道情面过来的贵妇人也惊呆了。
她们听丈夫说了江流在朝堂上舌战陆广的过程,处于为人母的角度,她们羡慕孟芸娘有一个这样孝顺贴心的儿子,可出于女人的角度,同为女人,她们当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赞同女人守寡后改嫁的。
只是现在皇帝下旨赏赐了孟氏,大家当然不会傻乎乎的觉得皇帝是真心实意的欣赏孟氏,这道圣旨只是透露出一个讯号,那就是皇帝支持寡妇改嫁,让这些守旧的大臣好好掂量掂量,是不是要和皇权对着干。
“恭喜恭喜。”
这些贵妇人可都是人精儿,立马改变了对待孟芸娘的态度,异常亲热地将她捧做人群中心。
而孟芸娘捧着那道圣旨,看着精美异常,远胜于她精心裁剪的嫁衣的凤冠霞帔,心中思绪万千。
她想到了儿子考上状元,骑马游街回来后的那个晚上,问她的那句话。
儿子问她,如果没有任何阻碍,她想不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那是事隔八年后,儿子第一次和她聊起这个话题。
如果没有任何阻碍啊?
孟芸娘想着一直都没有娶妻的胡归荣,想着每一天他带着小厮来豆腐作坊取豆腐时短暂的接触,那一次次眼神交汇时的苦涩、欣喜、缠绵、犹豫……
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的这段感情,在这八年的时间里,愈燃愈烈。
如果没有世俗的压力和偏见,如果不会影响妨碍到自己的儿子,孟芸娘想着,她是愿意的,那个男人等了她十多年,他们彼此求而不得了十多年,剩下还有一段漫长的时光,她想和那个男人携手度过。
只是现实是她没办法再嫁给胡归荣,所谓的没有任何阻碍,只是儿子给她的一个美好想念罢了。
可孟芸娘万万没想到,那天推心置腹的谈话后,迷迷糊糊间,自己就得偿夙愿了。
不仅族里的族长和族老们同意了她改嫁,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也给她送来了出嫁的贺仪,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
但如果这是梦,孟芸娘希望不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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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当天,送嫁的队伍足足抬了七十二台嫁妆,其中要属御赐的宝贝最为瞩目。
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的陪嫁也没有孟芸娘的嫁妆来的丰盛贵重,这里面除了一些亲友同僚的添妆外,巨大多数都是江流私掏腰包添置的,孟芸娘不愿意拿儿子给的这些东西,可却拗不过一心想要孝顺弥补她的儿子。
也是这个时候孟芸娘才知道自己儿子在读书至于偷偷摸摸做了点小生意,具体赚了多少银钱不知道,可拿出这些嫁妆,不至于让他伤筋动骨,等到他娶亲时,完全可以再拿出一份等同,或者更高规制的彩礼来。
得到了儿子这番保证,孟芸娘才勉强收下这份丰盛的嫁妆,不过她也想好了,不论她以后会不会和胡归荣生儿育女,这一份嫁妆,将来都要留给她最疼爱的大郎。
这一场婚礼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便后来改嫁的寡妇越来越多,状元嫁母这件事,依旧是京城百姓最大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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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你做噩梦了?”
一夜缠绵,孟芸娘抵抗不住睡意沉沉睡去,胡归荣却依旧沉浸在娶到自己心爱女人的激动中,借着龙凤烛的微弱光芒,看了孟芸娘整整一个晚上,舍得不闭眼。
他怕闭了眼,等再次睁眼时,芸娘就不在他身边了。
只是天际刚刚破晓的时候,孟芸娘似乎做了噩梦,表情开始激动,眉头紧锁,双手双脚不断挣扎着。
胡归荣赶紧把人紧紧搂抱住,固定好她挥舞的四肢,生怕她伤到自己。
“好可怕的梦。”
孟芸娘睁开眼的时候,还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直到感受到彼此之间炙热的体温,才相信自己亲生经历的这一切才是真实的。
“不要怕,只是噩梦罢了,以后我会去你的噩梦里,保护你的。”
胡归荣郑重地说道,他承诺了江流会好好守护芸娘,自然要连噩梦中的她一并守了。
孟芸娘将脸贴在胡归荣的胸膛上,她知道这个男人不擅长说谎,只要是他承诺的,都会做到,那个噩梦里,他确实也守了她一辈子。
只是那个噩梦太可怕,在梦境里,她因为江二春夫妇的陷害,不得不毁了容貌以求自保,好不容易儿子考上了举人,又因为晚年和媳妇的争执闹得家宅不宁,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还耽搁了儿子。
倒是眼前这个男人不论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中,都始终如一,默默地守护着她。
孟芸娘还记得梦境里即将死去的自己拉着儿子的手说自己亏待了一个人,她口中亏待的那个人,就是眼前人啊。
“我们生一个孩子?”
孟芸娘忍不住开口说道。
“好!”
胡归荣愣了愣,然后欣喜如狂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早就做好了没有孩子的准备,可现在芸娘说了要给他生一个孩子,一个他和她的孩子,胡归荣如何能够不激动欣喜呢。
看着笑的和个傻子似的夫婿,孟芸娘也不由笑出了声。
不一样的,她的生活和那个噩梦截然不同,果然梦境只是梦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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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
四年前鼓励寡妇再嫁的改革让江流大出风头,朝廷修改了晋律法,规定夫族不能强迫寡妇守节,且嫁妆为女子的私财,寡妇如果再嫁,可以全数带走,强迫寡妇守节者,受笞刑三十,服五年劳役……
因为这一律法的出现,晋朝寡妇的生活一下子改善了许多,江流也一跃成为那些受益寡妇心中的活菩萨,不过在之后的四年里,他显得比较沉寂,晋文帝并没有因此重用提拔他,而是按照惯例,将他送入了翰林院,成为了翰林院七品编修。
但明眼人看得出来,皇帝这是在磨炼他的脾气。
三年前,在蒋弗榕及笄宴上,蒋参道宣布了女儿和江流的婚事,只是他想多留女儿几年,在她十八岁生辰过后再送她出嫁。
今天正是江流和蒋弗榕的大喜之日。
一夜**过后,蒋弗榕和江流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蒋弗榕正准备对镜描眉,江流却接过了她手中的眉笔,然后捧着她的脸,为她细细描绘。
“夫人甚美。”
描完眉,江流轻轻点了点小娇妻的鼻尖,面带笑意地说道。
不知为什么,蒋弗榕想到了在家时娘亲每天早上哄骗爹爹的话。
她不同于爹爹,还是知道自己样貌的真实水准的,可当自己的夫婿眉眼含笑,轻轻吐出这句话时,蒋弗榕不由心酥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