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装模作样地定期来折磨他,假意寻找——但彼此心里都知道,她根本就不打算找到那块石板。
唯有这样,她才有理由和那个无情的恶魔一只保持联系。
生平第一次,他们终于在某件事上心意相通,讽刺得让他每每想起来就要发笑。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么他的结局应该就是围观这出永不落幕的闹剧,一直到世界尽头——或者他再度发疯。
可惜还差一点点的时候,那位出现了。
开始的时候是很可笑的一小团泥巴,丑陋,而又弱小——是他所鄙弃的模样。
若是放在从前,他甚至不可能多看一眼。
而这样的东西却是候选者。
他离开束缚的唯一希望。
他再度感到了某种程度的讽刺,或者说是命运的嘲弄。
曾经骄傲的海兽、高阶精灵血统的拥有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需要和一团泥巴虚与委蛇,借助它的力量才能摆脱这被诅咒的境地。
——他甚至不确定这种东西能不能离开死法之涧。
可祂还是带来了惊喜。
这团充满了矛盾和未知的东西,不仅解放了他,甚至比他想象得更加利落——祂带着整条深涧的法力游龙离开的时候,拜尔草送来的是近乎疯狂的轰鸣声——整条哀叹泥沼都在为之震动,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他那早已沉淀的血液重新流动、腐烂的心脏再度跳动的错觉。
多亏了祂,他终于还是离开了那个被诅咒的境地。
多亏了祂,他才一偿多年的心愿,将那曾经送出的血肉重新吞回了肚子里。
终于正式见面的时候,他本该撕毁承诺,直接夺取祂的继承者资格——但是看着那团丑东西变成鱼人从沙滩上慢慢走过来,郑而重之地站在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可怖的肉块之时,他那可鄙的高阶精灵血统又开始作祟: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对于“承诺”的郑重。
而他无法无动于衷。
那么就再看看吧。
他想。
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承诺。
——如果哪天不想要了,就直接撕毁了吧,连同讨厌的那部分血统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又轻又快。
祂,或者说她的存在出乎意料地有趣——是的,他很早就发现她是个“女孩子”了。
应该比那只巫妖更早。
应该是所有人中最早的。
他一直在观察她。
那样跳脱又轻快的性子——年龄应该不是很大。
每当看到漂亮的、美好的东西的时候——比如看到新生的雌性娜迦穿着轻飘闪亮的服饰游过面前的时候,她的触须、甚至整个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飘起来。
有一次他带了一大箱漂亮的服饰区找她,问她想不想试试好看的衣服——那时候巫妖已经有了变形的方案——她明明很想要,却还是拒绝了:不,我已经是泥巴了。
她说,
我喜欢看利维坦穿——你穿着比较好看。
天知道他那天带去的所有服饰都是女孩子的服饰。
她盯着它们明明眼睛都转不动了,却还是言不由衷、不着边际地拒绝着。
从那天以后,利维坦就有意识地用各种东西试探她,开始的时候不能说是存了点别的心思——比如通过观察喜好来找到弱点。
可试着试着,就慢慢忘了目的。
到了后面,他只记得她喜欢闪闪亮的东西,精致的东西,所有附有足够心意的东西,总能吸引她的目光——历经时间打磨的东西她也喜欢。
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她总是喜欢透过那些东西去追寻它们背后的故事,各种各样的欢乐的、或者悲伤的故事,触摸隐藏于“存在”本身背后的某种情绪或者记忆。
纤细而又敏锐。
真是有趣极了。
巫妖总是抱怨她粗枝大叶、不学无术,但利维坦不觉得。
他甚至觉得巫妖应该是知道的——他们的主人虽然自称缺少记忆,但所具备的知识却远比她想象得要多。
偶尔她会忙里偷闲来找他喝茶——聊天的时光总是很愉快。利维坦从不认为,他能和真正意义上的蠢货聊得愉快。
他们在很多方面能找到共同话题,比如收藏,比如服饰——又比如伊格娜。
她塑造的人偶很是有趣,听话而且乖巧。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那不过是女孩儿养洋娃娃一般的兴趣爱好,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并不是。
只要有空,那位就会带着那个女孩儿出去走动,给她说故事,像教导孩子那样,带她感受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引导着她的言行——而每到这个时候,他的主人总是显得格外的温柔。
他忍不住加入她的“育儿”计划,为她提供画册,服饰,还有某些建议——有些时候,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共同抚养孩子的感觉……
欲望与狂想一旦升了起来,就再也不可能压抑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模样开始变得无比美丽。
虽然她从没有固定的形象,但是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让他轻易着迷。
她大部分时间是温和的,可偶尔的残酷也让他激动不已。
他曾经为自己的反应感到过迷惑,但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于他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血统、比灵魂的反应更为诚实。
他已为之所吸引,不可遏制。
他记得她消失时候的惊恐与失落,也记得她化为龙形回来那一刻所带来的、那种心脏骤停的感觉。
既美丽又残忍,既温和又冷酷——截然不同的特质在她的身上浑然一体,一如他梦中的景。
他一直模糊追寻着的、却又难以调和的渴求,终于经由命运的手,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然而这样的渴求终究是过界的。
若是曾经的他,或许还能展开一场温柔的追求,可是现在的他却只剩下了“占有”的力量——海兽本就是占有欲极强的怪物。
讨厌一切占据她视线的东西,讨厌所有分去她注意力的、无关紧要的存在——尤其是那些降临种。
她虽然声称自己曾经是他们的一部分,可在他眼中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很少有人知道,那个装模作样的恶魔梅菲斯托曾经也是一个降临种。
曾经无数轮回折磨留下的烙印太过深刻,他很难克制对那家伙同类的憎恶——可为了她,他必须要克制这样那样于她来说太过丑陋的欲望。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灵魂再度开始失衡了。
梅菲斯托找上门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
而当她许久不见、再度站到他面前,用那样专注的、担忧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只感觉到了“饥饿”——也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
想要占有,想要拥抱,想要撕裂,想要从血到肉再到灵魂完全融合在一起。
在欢愉之城的血池中,暴虐的念头在杀戮中得以宣泄,可闭眼的时候,噩梦却从不曾脱离:每一个梦境之中,他都在快乐地吞噬罗薇塔,吞噬梅菲斯托,可每一场吞噬的尽头,最后仅剩的残骸都会变成她。
最后也真的变成了她。
当他将毒牙深深嵌进她身体之中的时候,灵魂的一半陷入癫狂,另一半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冷得如同无尽之海深处的冰山。
而那一刻他是清醒的。
恶魔的话犹在耳边:
你终究会回来的,按照你自己的意志。
那一刻,他明白了恶魔的意思。
要么撕毁契约,从此远离她;要么跪着向恶魔祈求解决的办法,留在她的身边——那个叫梅菲斯托的恶魔应该有办法将他的两个灵魂彻底分离开来。
但是梅菲斯托啊。
他想。
如果世界上一切都按照你的剧本来走,那么未免太过无聊。
第263章 安排
伊格娜从梦中惊醒。
梦境具体的模样模糊不清, 但那种心悸的感觉却冰冷深刻,就像是走在一条漆黑的山洞里, 尽头便是无尽的虚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可她偏偏无法停止。
(对于法师来说,因为和魔网保持密切联系的缘故, 每一个梦境都可以视为某种“征兆”。)
突然之间, 这样一句话便划过她的脑中,伊格娜浑身冰凉。
她根本不记得什么法师的事,也完全不认为自己曾经在哪里真的听过这样的话。
她觉得怕极了,却在想要啜泣的瞬间咬住了嘴唇——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她不能哭。
小公主翻身而起, 一把抱起所有放在床头的娃娃,紧紧地。
于是等锡兰和女仆长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如今已是骑士长的锡兰一边示意女仆长将魔法火炉催至最旺,一边快步地走到小公主的床前,将放在床尾的皮毛为她披上,将她轻轻搂住。
“殿下,很冷吗?”
伊格娜没有说话。
锡兰露出忧虑的神色。
这个世界的冬天已经越来越冷——伊格娜的魔法天赋毋庸置疑, 对火元素的亲和程度在安吉利亚来说也算得上是绝无仅有。
对普通人来说只要有魔法炉和足够的魔石,这种程度冷算不上什么, 但是对伊格娜来说则不一样。
——这是伊格娜之前亲口告诉他的。
就比如此刻, 不算太大的房间中很快就热得让骑士浮出了一层薄汗,可对于小公主来说, 她却似乎很冷的样子, 只能缩在骑士的怀中瑟瑟发抖“Papa……”
半晌, 小公主终于发出了两个有些模糊的音节——锡兰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约感觉到那大概是在呼唤父亲。
“您是要见陛下吗?”他问。
“……嗯?”她先是奇怪,随即像是突然清醒了那样,一把推开骑士,声音冰冷,“不,谁要见他——热死了,你离我远点。”
锡兰哑然。
小公主撩了撩鬓发,将薄汗擦去,然后把手中的玩偶一个一个重新放回床头,自从上次损坏之后,她对这些玩偶更加宝贝了。只要她在这个房间中,手中几乎必定会抱着一只。而她不在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获得允许进入。
“您今天要去看玛哈殿下吗?”锡兰踌躇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她今天的情况似乎稳定一些了。”
玛哈是和柱之导师的尸体一同找到的,就在半巫妖的实验室中——据说。
锡兰并没有亲自参与那场搜索,但是据说送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很难分辨出样子——柱之导师失去了他原本身为人应该有的形状,而玛哈则彻底失去了属于人类的理智,更不用说冷静。
对此伊格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玛哈送到了神殿接受治疗——在遭遇了那场劫难之后,神殿元气大伤,只有裁判所一支还保留了部分的力量。
到今天正好是大公主宣布进军深渊的第三十天。
伊格娜没有表示反对。
锡兰暗松一口气,立刻让管家去安排。
而等他们在二王子罗纳兹的府邸见到大公主的时候,玛哈似乎刚刚结束梳洗,正坐在窗台边,出神地望着窗外已经分辨不出形状的灌木。
在失去了所有的魔力之后,大公主曾经那层过于冰冷艳丽的气质终于弥消于无。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单薄得近似于虚无的神情——当她那双冰蓝色的眼望过来的时候,里面仿佛浮着一层冬日的雾气。
不过在看到伊格娜的时候,那其中的雾气似乎消散了一些,甚至显得有些明亮了,但很快又重新归于冷淡沉浸。
二王子罗纳兹非常识相地将空间给访客留了出来,然而在离开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看了眼伊格娜,压低声音说了句:“你们最好少说点。”
小公主没有理他。
从进来开始,她就感觉到了一种轻微的敌意,至于来源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你好了?”作为访客,伊格娜还是决定先开口,保持基本的礼节。
“大概吧。”玛哈说,对于伊格娜这样无比冷淡的状态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了。事实上,深渊确实是个奇妙的地方。于玛哈来说,她感觉自己过去应该是瞎了,而现在,终于能够看清一些从前完全看不清的东西。
“我该怎么称呼你?”玛哈问。
“伊格娜。”
“你不是伊格娜。”玛哈肯定。
“我是。”伊格娜冷笑,“你以前也承认的。”
她自己不知道的是,当她微笑的时候,那种冷漠傲慢的态度像极了曾经的玛哈。
而大公主显然对此并非一无所觉,她也露出了久违的、无比讽刺的笑:“不要再骗人了。”她说,“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魔物——你已经无法再迷惑我了。”
“我是伊格娜。”小公主又重复了一遍,也不生气,“在这个问题上,我从不骗人——看来深渊的旅行并没能让你足够清醒,我亲爱的玛哈。”
最后的称呼成功地激怒了大公主。
“你算什么东西?”她说,“不过是深渊里爬出来的怪物?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休想再骗我——”
说着,她直接抄起状态上的首饰盒,朝着小公主掷去。
锡兰抬手就拦了下来——他一直在提防着曾经上司。
可这一刻,玛哈仿佛突然爆发出了所有的精力,在投掷的同时扑向了小公主。
伊格娜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想要张开防护,可无奈距离太近,玛哈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她抓住了锡兰分神的瞬间,手中的黑曜石发饰直接划向小公主的脖颈伊格娜的护盾在最后一刻终于还是张了起来,将大公主弹开。
可发饰的尾部终于还是划过她的侧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