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林说,“真的疼……到现在都疼。”
“那么您一定要去看看我为您准备的礼物,”他的眼睛弯了起来,“您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林很快就看到了梅菲斯托口中的“礼物”。
她甚至不需要他做更多的解释——因为“它”摆放的位置是在是太过明显:失去了一只头颅的海兽直接竖嵌在火山口上,脊背向外,如果不是因为林太过熟悉利维坦兽化的模样,甚至可能以为那不过是一片耸立的山脊,由某种远古的巨兽石化而成。
然而它是活的,虽然看不见正脸,但那脊背尚有轻微的起伏,只是无法确定那点微弱的起伏是否意味着这个身体的所有者尚有意识。
“您瞧,”恶魔仿佛十分自豪地为新晋的深渊之主领路,“这只对安吉利亚充满了仇恨的魔物想要破坏石板的融合——他妄图破坏熔炉,啊,如您所见,他确实在熔炉的边开了口子——这实在是让我非常为难。”
“……”
“您也许曾经听闻过,欢愉之城之所以能够存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得益于这个‘熔炉’——甚至要说这座城市为了守护‘熔炉’存在也不为过。刚刚由于我个人的失误,导致熔炉上出现了那么大的裂痕。您知道吗,在石板融合的时候,深渊之髓会从深处升起,正好升到‘炉口’的位置,多一分会带来毁灭,少一分则会导致魔力不足——那个讨厌的裂痕会导致深渊之髓的外泄,造成融合失败。”
“所以?”
“所以我在万分愧疚之下,想到了这样的权宜之计,虽然粗糙,但是一定有用。”他的话中满是欣慰,“您看,他的大小正好堵住了这个口子,所以绝对不会让一丁点儿深渊之髓流出来——我可以向您保证,石板的融合绝对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深渊之主看了又看,直接笑出了声:“您可真有幽默感,先生。”
从会面到现在,这是她说话的语气最温柔的一次——带着一点少女特有甜美,咬字清晰,用语恭敬而文雅——这让曾经身为吟游诗人的恶魔感到愉快极了,当然更让他愉快的,是她接下来说话的内容。
“这条缝隙——和海兽果然是严丝合缝呢,”她说,“就好像他自己砸进去的那样。”
“事实确实如此,”恶魔愉快地接了下去,“他为了破坏炉口,甚至不惜用脑袋去砸……”
“砸到这种程度,那只脑袋还能好好地单独嵌在边上——可真是神奇,不是吗?”
“是啊,”恶魔说,“我们总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未知的惊喜等着我们。”
“恶魔先生,”少女再度用上了敬语,“在见到您之前,我以为您只是普通程度的私生活混乱做人不太厚道。等到了您的城市里之后,我觉得很多东西我都挺喜欢的,我甚至觉得我不应该对您抱有太大的偏见——从您的城市看,我觉得我们应该能有共同语言——至少我真的不讨厌您的城市。”
“我也觉得。”恶魔注视着少女的眼睛,眸中一片几欲溢出的温柔多情,“其实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您,我亲爱的深渊之主——也许是在安吉利亚?也许是在上一个纪元?啊,谁知道呢?您的认同让我感到欣喜若狂,就像我曾经的朋友利维坦那样,因为我们有着不同于深渊的审美,所以才能成为那样好的朋友。”
“但是您做的这个事情,”她指了指海兽,“让我非常为难——我本来是想带他回去的。”
“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恶魔的眸光闪了闪,语气更加温柔,“我刚才告诉过您,如果您想救他出来的话,那么一会儿,那个位置就会出现一道巨大的裂隙。如果深渊之髓在融合的过程中从那里流出来,融合石板需要的魔力必然不足。您就会失去融合的机会,永远地——您只有一次机会。”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少女模仿着他的口吻感叹了一句。
“我也这么认为,”恶魔说,“就像我曾经觉得可以和利维坦成为朋友——我觉得我们原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很显然,在根本的审美上我们存在重大分歧——您和我曾经的这位朋友一样,似乎并不懂‘欢愉’的精髓,这让我……很是难过。”
“是啊,”少女点头,“我也从不和骗子做朋友——说什么人类啊深渊啊,其实你就是想看戏吧?”
恶魔笑得很是开心:“您和他们一样敏锐。”
“安吉利亚目前的状况要是回归深渊,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心里没点数么?”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那虚假的笑容已经渐渐消失、“所以您有更好的方案吗?没有吧?亏您还是得到了安旭尔的那位巫妖承认,您忘记了得到那位大导师承认的真理了吗?”恶魔耸了耸肩。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如果有,那祂必然不是光,不是暗,不是神,亦不是世界——祂只可能是混乱。
唯有混乱才是唯一的真理,唯有混乱才是世界的真相,也唯有混乱——才能予我以最大的欢愉。”
“随便你怎么说,”少女说,“反正上一个这样和我说话的傻X——坟头草都长了不知道多少茬。”
说完,她的身体在瞬间膨胀开来,背生双翼,鳞甲带火,化成了红龙的模样。
剧毒的火焰喷向恶魔的位置,将他直接烧成了一团黑炭,化成灰烬簌簌落下。
“真是粗暴啊……”
黑灰中传来了带着轻笑的抱怨声。它们像是倾倒而出的墨水,化成了无边的黑影,在地上湮散开去。
第266章 拼图(上)
变为了红龙的林却是懒得和他废话, 一口新的硫磺之焰喷了过去, 落在了阴影的位置, 直接将大片的岩石融化成了焦黑的液体。
“这样的攻击您明明知道没有任何用处。”
从焦黑的液体之中发出了轻笑。
接着那液体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驱使, 直接站了起来, 形成一个非常粗糙的恶魔的样子。
“其实您应该好好听我的建议——毕竟我也是生活了一个多纪元的存在啊……”
她不想听他啰嗦, 伸出脖子将他吞了,甚至都没用吞噬咒语。
入口即化,就是量太少了。
就像是炸酥的面片,看着一大块,实际上落在嘴里的只有零星一点。
浓烈甜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甜得近乎发腻, 熟悉的味道——似乎非常遥远, 就像是很早以前她曾经在某个地方吃过, 而且吃过不少, 吃到近乎反胃。
这个味道是……
“你也是泥巴。”
不是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
上次从巫妖给她的泥巴之中,其实她感觉不到任何属于生命的存在,因而无法准确判断他们的“身体”是否确实同源。
而现在经过味觉鉴定的结果再准确、也明显不过。
“丝毫也不意外的结论, 不是吗?”
地上碎裂的岩石滚在了一起,迅速变得粉碎,颜色变化, 重新形成了恶魔的形象——眸色艳丽, 肤色雪白, 没有丝毫受影响的样子。
“您一定已经猜到了这个样子从何而来。”
“真是让人感到惊喜。”林说, “我还一直在奇怪,明明当初我离开的那个洞穴,里面似乎有不少泥巴怪,但是这一路走来却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
“毕竟没有什么比‘同伴’更加美味的存在了啊。”梅菲斯托舔了舔嘴唇,“您知道吗?这些年那样美味的食物已经越来越少……当然我也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了。只是那样的美味,曾经确实是我的最爱,或者说如今也依然是。”
“呵,”林喷出一口龙息,“你说的那玩意儿我早就已经吃吐了。不过今天看来,也许重新回顾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真巧,”梅菲斯托笑弯了眼,“我也是这么想的——”
[Avarus ore giant!]
[Avarus ore giant.]
吞噬的咒语从双方的口中同时吐出。
巨龙直接变为了比火山更加庞大的存在,朝着那座黑色的宫殿狠狠地咬去。
可猝不及防地,更大的阴影同一时间从整座欢愉之城脚下升起,朝着覆盖而下的巨口包围过去,轻易将它吞入腹中。
[Et infirma tradite illum](屈服吧弱者!)
恶魔于阴影之中念出了“同化”的咒语。
随着咒语落下,那阴影之中的庞然大物不再挣扎,如同收紧的口袋一样,很快就缩到了最小,最后终于成为了阴影的一部分,重新变为轻薄的模样,安静地覆盖在欢愉之城上,直到成为这座城的一部分。
——一锤定音。
恶魔重新化出了他挚爱的人形模样,舔了舔唇,回味留在口中味道,是久违了的香甜。
“真是让人遗憾呢,”他掸了掸礼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您同类之间对战的经验还是太少了……体型、力量、运气,缺一不可——居然想用那样娇小的身躯想要吞噬我,真的应该说您是天真还是什么好呢?”
恶魔一边说着,一边再度朝着熔炉走去。
他当然可以直接出现在熔炉边上。
可作为新的石板主人,从山脚再往山顶走一遍,应该会有些不同的感受吧?
他想。
但是很可惜,并没有想象中的仪式感。
相反,不久前已经走过一遍的印象已经留在了他的脑海里。而这次,因为已经没有了那位可爱的女士的陪伴,反倒变得冷清无聊不少。
——但是没有关系。
对于曾经的吟游诗人梅菲斯托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想象。
而对于恶魔梅菲斯托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把想象变为现实的能力。
很快地,他脚边阴影抚摸过的土石汇聚了起来,变成了一位少女,黑发青眸,法袍曳地,除了不会开口说话,甚至神情也与先前的那位贵客无二。
她非常安静地走在他的身边,用微笑而礼貌地眼神望着他,仿佛期待他的发言。
梅菲斯托满意极了。
“您真的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同类’,”他对着新的谈话对象说道,“但是您真的是太莽撞了——虽然我的城并不在领地战争的范围内,但这毕竟是我的城,我的一切都属于它,它的一切也都属于我。
啊,说起来,其实我也可以算是一位‘领主’吧?您参加过那么多的领地战争,应当知道在别人的领地里面主动动手,真的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呢……”
少女顺着他的心意点了点头,仿佛表示赞同。
“我是真的觉得非常遗憾,”他说,“其实您应该接受我的建议——哪怕您对我有再多的不满——毕竟只要石板融合之后,您就会拥有更强的力量,更庞大的体型。这样我们就能拥有一场更加愉快、持久的战斗。”
他走到了“熔炉”边缘,轻松自在如同漫步在湖边。
他朝少女挥了挥手,示意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接着,梅菲斯托像是个魔术师那样,掌心一合,然后抹开,七块新获得的石板便顺着他的动作,漂浮在了他面前:“真是辛苦你了。”他说着对“少女”感谢的话,转头深情地注视着她,“收集这些东西一定费了很多功夫吧?”
少女眨了眨眼,微笑甜蜜,没有一点怨言。
“真的非常感谢您。”他拉起少女的手,落下一吻,“您所做的一切都值得铭记——不过马上的,您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样说着,他将石板投入了炉口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极深的地方,传来了咕咚咕咚的声音。
接着可怖的热气从他们脚下的黑洞直冲而上,突然掀起的气流直接将身边的人偶远远地吹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重新成了一堆毫无生命的土石。
可梅菲斯托却是懒得去捏,对面就是他曾经的朋友,也是一个不错的聊天对象——海兽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剩余的半截头颅与脖颈正对着炉口内部,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安静的雕像。
他依旧安坐在熔炉口,丝毫也不受刚才那一阵热流的影响。
远方的天空下,乌云开始迅速聚集。
因为几场领地战争的缘故,深渊的魔网流动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似乎是雨季又要提前到来了。
他哼起了愉快的小调,那是一首关于恋人久候重逢的甜蜜曲调,用在此刻再合适不过。
“利坦,你知道吗?”他说,“此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酝酿已久的期待——它值得一切最美好的对待。”
“本来我是想和你分享这一切的,”他说,“但你真的让我太伤心了……你居然会想要破坏我酝酿了那么久的等待——啊,今天充满遗憾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
难道不是吗?
要是你能直接咬死你的那位主人,那么我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要是你的主人愿意直接舍弃你的话,那么我就可以有一位新的朋友。
但是很可惜,你们两个都选了让我遗憾的答案。”
随着炉口中的热度不断上升,对面的海兽的气息在逐渐衰弱下去。
“其实有些时候我总会想……为什么我们不能是永远的朋友呢?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舍弃降临种灵魂里特别让人‘腻烦’的部分呢?什么牺牲啊、奉献啊、爱啊,比起我将要招待你们的东西来说,很无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