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没有任何反应。
恶魔说着说着,便觉得有些难过了:
“你的主人是这样,你是这样,纳森也是这样……你们总是想着自己的那些无聊的事情,想要剥夺属于我的那一点小小的乐趣。当初纳森找到了石板这样有趣的道具,却只是想着直接使用它。你可以想象吗?他居然想就这样把石板给融合好了,直接带安吉利亚回来——实在是太无趣了。”
深渊的缝隙中,暗红色的髓泛着隐隐的光,缓慢地上升着。
“所以我呢,决定帮纳森一把。”他说,“这样重大的事情怎么可以交给纳森一个人决定呢?明明我们曾经都是同伴啊。
所以我把那些消息通知给了其他的同伴,包括最古板的那个圣者,啊,他叫什么来着……算了。反正有了这点小小的刺激以后,纳森总算知道,持有一块完整的石板是多么不明智的一件事,风险太高了。重伤的他想要再使用石板召回安吉利亚也不可能了呢,所以他只能它们全都给分散了。
这才是正确的事,对不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可以欣赏。”
他停了一会儿,仿佛回味,然后才慢慢地给出了最后的结语:“不过呢,看了那么久了,我也确实有点腻了,真的。”他说,“现在安吉利亚回来正好——失去魔网运用技术已久的安吉利亚回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会被深渊直接碾碎吗?还是从泥沼中开出希望的花来呢?真的非常期待啊……”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充满了愉悦。
他已经能想到安吉利亚回来之后的各种各样混乱景象,以及随之而来的快乐。
虽然没有“朋友”可以和他一起分享这样的快乐,但是没关系,只有混乱是永恒的,只有混乱是唯一的真理,只要有混乱他就能感觉到快乐。
怀着这样愉快的心情,怀着这样的期待,恶魔闭上了眼睛。
天边传来雷声隐隐,恍如某种巨变苏醒的前兆。
……
她脱离了深渊,脱离了星界,脱离了她所熟知的所有世界,坠入了黑暗之中,如同飘入河中的树叶。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什么也不想做,甚至连情绪上也没有太大的波动。
她大概知道自己在哪。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在物质与意识的夹缝之中,在时间与空间的罅隙中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便会完全脱离那个她所熟悉的世界,因为她在那个世界中所存在的物质“基点”很快就会消失了。
它已经被彻底吞噬,很快就会成为另一个存在的一部分。
于她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损伤,只要她愿意,迟早还是可以找到回去的办法——虽然那会耗上很久的时间,很久的精力。
可“她”依旧是存在的。
只要这样躺着,她很快就能回到时砂之海,回到她熟悉的那个地方,回到那个流淌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地方。
然后她就可以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深渊与安吉利亚的结局,就像她过去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什么也不做。
所以你看,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家伙。
她说。
所以你知道吗?你打的赌从很早以前就输了。
她又大声说了一遍。
所以你还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她问。
纳森,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黑暗的河停止了流动,她在水中躺着,一动不动。
岸边,白袍法师垂首望着她,面容模糊,沉默不语。
第267章 拼图(下)(第一更)
时间阒静。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难过, 无力, 还有无助。
我……我真的已经努力了。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
可他还是就那样望着她, 没有回答她。
她觉得有些冷了, 慢慢翻身坐起, 屈膝抱紧自己。
身下水流静默, 一如时间, 一路身边的这个人。
它们仿佛在等着她的答案, 等着最后一个答案——又或许是解释。
我不是故意的。
她将脸埋在膝头。
我不是故意什么都不做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不断呢喃着,思绪逐渐飘远。那一点被掩埋在最深处的碎块则开始慢慢上浮, 呈现出最初的模样。
……
她诞生于时砂之海。
从有意识开始,她便已经身在那片无尽的时间之海, 存在于所有的过去、现在以及看不清的未来之中。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没有谁能告诉她需要做什么,亦不清楚自己要去往哪里。
无数的世界散落在时砂之海, 如同缤纷的宝石,又像是荒原上盛开的花。
慢慢地, 她便懂得如何沟通它们, 欣赏它们,还有进入它们。
第一次旅行成功的时候, 她从未那么开心过。
她从不知道每一朵花之中的世界可以纷繁美丽至此。
她甚至化成了那个世界所喜爱的样子——大概是龙, 青铜色的鳞甲, 熔金一般的眼, 后来她去了许多个世界, 也经常用那副模样。
可具体她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快乐就可以了。
可是这样的快乐却似乎不能持久。
没有太久——至少对她来说是——最初的那个世界就濒于毁灭。
人们向她祈求,祈求时间的逆转,祈求时间的救赎。
她不知道怎么拒绝,也不想拒绝。
操纵时间于她来说并不算是太难的事情。
——只要回溯就可以了吧?
——一定就可以恢复原样了吧?
她是这样以为的。
然而回溯了的时间并没有按照预定的轨迹,带着世界流向另一种可能性,反而在原点生出了另一个相似的、却也崭新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
原先的世界依旧枯萎了。
它永远停留在了崩毁的最后一刻,而她因为忙着关注那个“相似的世界”,甚至没能来得及看它最后一眼。
无论多少次的尝试,无论多少次的努力,没有任何一个世界可以通过“逆转时间”来获得拯救。
从来就不存在那样力量。
——世界上从不存在一条逆流的河。
从每一次沉睡到醒来,都会有无数的“花”枯萎。
无论多么激烈的情绪,在沉睡过后,终究会归于平静;无论多么深刻的记忆,在沉睡过后,也都会被渐渐淡忘。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喜欢得太深刻吧。
一点点就够了。
每次只喜欢一个,每次只关注一个,默默地看着,远远地看着,看着它从盛放到枯萎,然后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一样“美丽的纪念品”,带到时砂之海,让它在静止的时间里存在下去,就这样永远陪伴着她。
她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收集起来,这样每当她想念一个世界的时候,就可以摸摸它们,回想起那个世界曾经的模样。
有时候可能只是一粒石子,有时候或许是一尊雕像,一座坍塌的庙宇,还有时候是一本画册,甚至可能是一段歌谣,一抹极地的光……
可即使这样,也总会有想不起来的时候。
——就好像她永远也无法留住自己喜爱的花。
……
……我真的不敢。
她轻声哭了起来。
我害怕,对于我来说,它们真的太短暂了。
接下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她的声音。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这样独自一人在只有她的世界里小声哭泣,从没有谁知道的哭泣。
然后她感觉到了一点温暖。
非常轻,就像是雪飘落发梢。
抬眼,白袍的法师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就像是曾经某个午后,她趴在导师的桌上睡得天昏地暗,抬起头来的时候,依稀就是这样的情形。
可即使如此,还是忍不住会被吸引吧,林?
他问。
是啊。
她说,这可真是让人无奈。
无论多少次,她都还是想去看一看,摸一摸,远远地看着也好,小心翼翼也好,她总是想要到那样热闹的世界中走以走。
所以为什么不回去呢?
他问,那个世界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我似乎已经失败了。
林说,我在那个位面的身体已经消失了,被一个可恶的家伙吞噬了——我不能直接出现在那个世界中,那会让世界陷于时间的乱流之中,直接崩溃。
还没有到最后。
他说,你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消失。还记得你曾经撒入深渊的沙吗?
啊。
她苦笑,那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恶作剧罢了,纳森,我——
不,不是的。
白袍法师说。
你有没有想过,明明撒下去的只有一小把,但是为什么最后我所找到的、属于你的沙却足够炼制七块石板?
她一时没有说话。
你没有感觉到吗?
他说。
它们一直都是活的——所有深渊的沙一直在呼唤着你,回应着你,它们都曾经属于你。
——你是时间,亦是生命,快想起来吧。
话语在她脑中划过,像是无尽的混沌中所诞生的第一道闪电,又像是落入大地中的第一滴水。
她忽然就有了清晰的意识,有了感觉。
那是一种非常空旷的感觉。
缥缈得仿佛什么都抓不住。
她大概能确定自己回到了深渊之中,但是却无法确定自己是存在的。
就像是两种完全相互穿透的物质,明明能够感觉到“对面”的存在,却始终无法触摸——她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点”确实已经彻底消失了,她甚至无法感受到一丁点属于自己的那一粒沙的存在。
但是当她慢慢静下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像是渗入沙子中的水,又像是被束缚以后松开的风,终于还是能摸到一些什么了。
她想象自己沉入水中,沉入光中,渐渐地,就被某种更加柔和宽广的感觉所包围。
当她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感觉”反而像是吹散的沙尘一样,从深渊的每一个角落向她伸来细细的触须,予她以反馈。
惊喜,快乐,悲伤,依赖……
熟悉的、不那么熟悉的属于各个领地的情感朝着她涌来,已无需任何言语。
她为它们所欣然接纳,感受着属于它们的热情。
她可以看到吹拂过灰血的颜色,听到哀叹的低语,她可以触摸到死风小径的石林,感受到那粗粝的触感,她能够嗅到音之丘上沙枣和单心莲成熟后的芬芳,她亦能感受到火焰王座之上灼热的风与元素荒漠上冰冷的气息——
而当她抬起“眼”来的时候,她便看到了舍娜莎——从她真正以“林”的身份来到深渊开始,它便一直存在于那里,一直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一如约定,一如永恒。
她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宁静。
曾经她所散入深渊的沙子终于还是成为了种子,每一粒都朝着它们自己所期望的方向生长。
它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属于自己的意志,然而根系却始终与她相连,不曾分离。
她曾以为自己身在这个世界之中,从不曾接近。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既是这个世界中万千砂砾中的一个,亦是所有的沙。
——她早已与它成为一体,从不曾分离。
所以你已经有答案了吧?
白袍的导师站在黑暗的河流对面,最后一次问她:你可曾见过一条逆流的河?你可会爱上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这样说着的时候,模糊的影从他的脸上散去,清晰地印于她的眼中:白袍的青年法师神情温和,眼中盛满微笑,一如多年以前,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啊,”她微笑, “你可真够啰嗦的。”
第268章 安宁(第二更)
深红色的熔岩翻滚着, 舞蹈着, 浓郁的硫磺气息不断上升。
梅菲斯托坐在熔岩口上,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片迷醉。
七块石板在深渊之髓里已经溶解成一团,虽然彼此之间的缝隙依然清晰可见, 但是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融合在一起。
海兽的尾部已经浸在了熔岩之中。
恶魔估计了一下, 甚至不用等曾经好友的头颅泡入熔岩的时候,石板应该就会融合完毕。
——真是让人期待。
梅菲斯托想。
耐心是一种美好的品质。
从石板的散落, 再到重新拼合,已经经过了足足一个纪元,他见证了安吉利亚的混乱,深渊的混乱,如今又将重新目睹它们彼此碰撞后的盛景……
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他值得这样漫长等待后的无与伦比的嘉奖。
这样想着, 他朝着熔岩中的石板需握了一下,想象将它们握在手中的感受,想象利用它们像收风筝线那样将安吉利亚一点一点纳回手中的美好图景……
但是他的手刚刚伸出去, 梅菲斯托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是僵硬。
他的手似乎僵住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仅仅是手,他整个身体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再也动不了了。
梅菲斯托感觉到了惊讶——他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对面的海兽,怀疑它的毒是不是真的能剧烈到这种地步。
但是很快胸口的疼痛就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胸口开始变形起伏,和面前不断沸腾着的岩浆一样很快就失去了形状,变得粘稠无比。接着从那团粘稠的物质中生出了一个泥塑的少女, 她自他的胸口之中破开了一个大洞, 轻盈地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