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想明白了,想得到一个人的心,须得以我心换你心,你给了对方一颗心,才能奢望回报,否则一切都是妄想。
只是在顾家这些年,装乖巧装温柔,谋取自己想要的所有利益,她也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是以诚待人,更不知道如何以情夺人。
她只会谋算。
“这啊,就要靠昭训自己慢慢想了。”朱雀莞尔一笑,“这要看你的心,它告诉你要怎么做,就去怎么办。”
雪肤花貌的姑娘低着头,长睫晕染出一片阴影,眼中带了三分轻愁,喃喃道:“我的心……”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朱雀拿布巾给她擦了脚,笑道:“昭训,殿下还让你抄书,你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抄那个。”枝枝摆了摆手,决意恃宠而骄一次,“抄经吧,好歹有几分意思,东宫规训背都能背下来了,抄个什么。”
“行。”朱雀笑了笑,“等会儿我去让人准备纸笔。”
枝枝坐在床榻上,低声问:“殿下他……先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我入宫的时候年纪尚小,谢皇后便已经不出门了,没多久就去了,并不曾见过她。”朱雀叹口气,“那会儿先皇后身边能见到她的,不过寥寥几人,便是殿下,也不曾见过生母最后一面。”
提及此事,便让人觉得先皇后着实狠心,殿下乃她亲生的儿子,血脉亲情在那里,她却能全然抛下不管,一心一意地念着皇帝。
哪怕……皇帝眼中只有姜氏一人。
朱雀从不觉得谢皇后可怜,这样一个女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罢了,只心疼殿下,小小年纪受此大难。
“只是后来也听人提过一言半语。”朱雀叹息一声,“那谢皇后最是和善不过,除却待咱们殿下不好,对旁人都好,她连二皇子都真心疼爱,跟姜氏更能姐妹相称。”
枝枝抱着腿坐在床上,半晌都不曾言语。
这谢皇后怕不是个傻子吧,自己的亲儿子不好好养着,反倒对仇人好?
大不敬的想法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
“昭训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着殿下年幼丧母,会不会思念,如今看来,也没必要了。”
朱雀轻叹一声,嘱咐她:“这件事情,昭训万万不可跟殿下提,只怕他自己心里也有心结,惹怒了殿下便不好了。”
“我心里有数。”
枝枝只觉得,原来哪怕是高贵如太子殿下,也有这么多苦衷,活的也不像外面想象的那样,高床暖枕,无忧无虑。
她往常只看到殿下才华天纵,能力卓绝,兼之身份高贵不凡,便没什么失意的地方了,万万想不到,他经过的苦楚,并不比任何人少。
可他还能长成这般温和正直的人,实属不易。
腊月二十三这日,正是小年夜,东宫没有女主人,便照常由女侍中主持了祭灶等大小事宜,沈璟昀入宫给帝后请安领宴,回来的时候,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宫殿。
侍女弯腰道:“殿下,方才木良娣遣人传话,有事要与您说,望您移步。”
“她可说了什么事?要紧吗?”沈璟昀脱下朝服外衫,坐在榻上,淡声问。
“并未说具体的事,只是说非常要紧。”
“那便去一趟吧。”沈璟昀展开双臂,任由侍女为他套上一件常服,这才转身出去。
木良娣是姜氏的人,虽然姜氏已经放弃了她,但说不得她还知道些什么紧要的事情,见一面也无妨。
左右一个女人,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且最近姜氏太过老实,什么手段都不曾使过,让他心中不安,不明白这个女人,是不是有什么大招等着他。
枝枝原本在屋子里抄书,沈璟昀让她抄十遍东宫规训,她一个字都没写,反而抄了本南华经,尚且还有三分心虚,却忽而听见青霜道:“是不是殿下过来了?”
枝枝心中一喜,面上也带出三分喜色,却犹自稳住心神,低头沉稳的写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朱雀看的好笑,隔着窗子瞅了眼,道:“可不就是殿下。”
几个侍女笑得促狭,青霜又道:“唉不对,殿下怎的去了对面?那不是……不是木良娣的住处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枝枝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重重把笔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枝枝赌气道:“管他去哪里!”
“话非如此,殿下跟那木良娣能有什么关系,许是有什么事情,今儿进宫领宴,说不得是姜皇后说了什么。”朱雀心里好笑,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这心思都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便安抚道,“殿下从木良娣处出来,自然会来看昭训。”
枝枝心中也明白,那木良娣在东宫都多少年了,跟殿下也没有发展出什么郎情妾意来,如今更不可能了,可就有几分消除不掉的心塞。
她也不晓得为何,就是不舒服。
沈璟昀进了东明殿,木良娣就守在厅内,转头看着他笑,声音娇嗲:“殿下,妾身可把你盼来了。”
她这声音,却让沈璟昀觉着一阵一阵不舒服,同样娇娇嗲嗲的,跟枝枝全然是两种感觉,那个小姑娘就不会让人起鸡皮疙瘩。
“你有什么事要说?”
“殿下果真对我无情,可偏偏,为何对那姓顾的贱婢有情?”木良娣恨恨道,“殿下,她是宁王侍妾,费尽心机勾搭于您,难道您看不出来吗?您这般聪慧,怎么还被她骗?”
“你想说的便是这个?”沈璟昀漫不经心道,“孤已经知道了。”
木良娣一愣,呆呆看着他,眼中忽然渗出了泪水,笑容越见讽刺,“我娘说,男人喜欢你的时候,做什么他都觉得好,果然是真的,殿下顾昭训到底哪儿比我强,凭什么您眼里从没我?”
“我是姜氏的探子,她还是姜氏塞给宁王的妾,天知道她是不是姜氏费尽心机安插的细作。”
沈璟昀顿了顿,淡声道:“孤相信她,若你只为说此事,日后不必劳心了。”
“当然不是。”木良娣咬齿冷笑,“殿下容禀,我家人前些日子给我递了消息,要我鸩杀江宁杜二公子。”
“杜文郢?”沈璟昀一愣,“杀他作甚?”
“姜皇后收拢江宁王府势力,独二公子麾下的几万骑兵不肯归顺,她恨透了二公子,自然想除之而后快。”木良娣冷着脸,“可怜他们还将我看成一个蠢货,竟拿着放我自由做饵要我办事。”
木良娣缩在地上,哭道:“我哪儿还有自由!”
从被父母送给姜皇后,做了东宫的探子,她就没了自由。
遇见殿下,爱上他,之后便没了自己。
木家以为,还有什么能说动她吗?
姜氏太过自负了,全然不相信自己会恨毒了她。
沈璟昀蹙眉,“江宁势力……此事你有大功,若你想要离开东宫,孤可以给你安排。”
“我不走。”木良娣低声道,“我就是死了,也是太子殿下的姬妾,给殿下添一辈子堵,让那个顾昭训,一辈子都不高兴。”
“你……”沈璟昀蹙眉,“何至于此!”
“殿下,当年我来到东宫,还以为殿下会暴怒,定然对我百般折磨,不料您……却不曾对我半分不好。”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我爱你啊,我爱你。”
“我知殿下对我无情,我作妖了这么多年,也足够累了。”木良娣靠着柱子坐着,“殿下,您答应我一件事,便当偿还了我报信的恩情。”
“你说。”
“我要殿下,这辈子都不封顾昭训为良娣,也不能要她做太子妃。”
第47章
沈璟昀却不曾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蹙眉,似乎很是困惑的问了句:“有意义吗?”
“殿下只管回答我,您答应吗?”木良娣倔强地抬头,眼中带着冷意,“若是殿下答应我,日后我……我甘愿为殿下探听姜皇后的消息。”
木良娣不愿意看着枝枝越过自己去,日后哪怕那女人盛宠不衰,但只要做不了良娣,便永远都不如自己。
地位才是一个女人最后的依仗。
她以为沈璟昀会答应的。
顾氏乃商贾之女,出身低微,得以进入东宫做个昭训,便是天大的福分了,日后便是得宠,至多也就是良娣,那太子妃的位置,自然要留给名门贵女。
这个条件,对殿下,对顾氏,其实影响都不大。
而她木氏女虽然无能,但木氏一族能带来的助力,比顾枝却要强上不少,殿下没有理由不答应。
所以当她听见沈璟昀的回答时,很是愣了半晌。
“孤自然不会答应。”
“殿下……”木良娣呆呆看着他,瘫坐在地上,再没了刚才的跋扈之态,“为,为什么?”
她望着沈璟昀,意外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心中大恸,殿下一直都是这么好的人,这个境况下,还会生出怜悯之意。
要她如何不爱他。
顾氏何其有幸,能得殿下垂怜,殿下竟然为了她,拒绝了这个百利无害的主意。
沈璟昀的声音十分淡然:“顾氏出身寻常,又是二嫁之身,看上去并没有做太子妃的福分,可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准,孤不愿意将自己早早束缚住。”
木良娣所谓的条件,其实算不得条件,若按照寻常的路子,凭枝枝的身份,她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坐上太子妃的位置,可沈璟昀就是不愿意。
如今他倒不怎么在意,可若是将来他生了心思,要枝枝做太子妃呢,这一生他不愿被任何事情所困,至于木氏能得到的消息,他也有法子得到,何必困宥自己。
“至于你……”沈璟昀轻轻叹口气,看似温和,语气却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强硬,“孤知道,当年进东宫做探子,你亦是被逼无奈,所以多年以来,并未有所为难,东宫亦是好生供养,若你想离开,孤可以放你走,只是你不愿意也便罢了,东宫养得起一个良娣。”
木良娣扯住他衣袍的下摆,截住了他的话,“殿下,你便不能给我一点怜惜吗,我好歹是清白之身,比起顾氏二嫁,又差在何处?”
她不想听沈璟昀说下去。
因为心知肚明,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定然是残忍而无情的。木良娣心中苦涩难当,这样温和的一个男人,可却从不肯给她半分希望,一丝柔情。
她到底哪里不如顾氏了?
顾氏倾国倾城的美貌,是个人便会被晃去了心神,可殿下心智坚定,为人沉稳,岂会被皮相所惑,木良娣着实想不明白,自己输在了什么地方。
“你少年时候,在京城中美名颇盛,无数世家公子想要求娶你,可你父母却因着姜氏一句话,逼迫你进东宫。”沈璟昀慢慢道,“孤想你应当也曾不平,为什么要送你进这豺狼窝。”
木良娣慢慢低下头,心中明了他的意思,声音凄楚,“殿下,便是骗我一二,又能如何呢?”
“这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没什么理由的,顾氏不见得比你好,可孤偏偏喜欢她,便是这般无理取闹,任谁也没有办法。”
沈璟昀摇了摇头,念及她亦年少遭难,终究又劝了句,“孤今日亦可佯装答应了你,到了日后你无凭无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能如何?孤可以骗你一二,但那样,你便能放心了吗?”
木良娣低声道:“或许,我便能死心了呢。”
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紧紧攥着沈璟昀的衣摆,“殿下,那年我被姜氏所迫进东宫,本想着这一辈子都完了。”
“可却碰上了殿下。”
木良娣还记得那天,眼前这个伟岸高大的男人,彼时还是个清俊少年,比她还小上两岁,虽生的高大,却难掩稚嫩之气。
可就是这个少年郎,望着她的时候,没有厌恶和怨恨,只是冷漠,冷漠之中,却带了三分怜悯,似乎是在怜悯她这一眼望到头的悲凉人生。
正因他这样好,才让她不由自主沦落了一颗芳心。
若是他也成了那般蝇营狗苟之辈,或许自己也可走出来。
沈璟昀抽出自己的衣摆,淡声道:“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各有自己的缘法。”
他转身朝门外走,木良娣呆呆看着他的背影,道:“殿下,顾氏很美。”
沈璟昀脚步一顿。
“她……我很嫉妒她,分明是二嫁之女,身份比我还不堪,偏偏能得到殿下喜欢,我平日里总在想,凭什么呢?想着想着,我恨不得吃了她。”木良娣平淡无波道,“殿下,你杀了我吧。”
沈璟昀哑然失笑,回头望了她一眼,“孤刚才说的话,你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他转回身,走回木良娣跟前,想了想道:“孤年幼之时,母亲无宠,父皇眼中只有姜氏,听多了母亲的哀戚之语,她亦常常自苦,自己何处不如姜氏,缘何父皇不喜欢她。”
“谢皇后温和善良,非姜氏可及。”木良娣慢吞吞道,“可陛下偏偏不喜欢。”
“是,可父皇偏偏不喜欢,她因着这个执念早逝,孤不忍再有人走上她的老路,便多劝你一句,为人须得放宽胸怀,你尚且年轻,大好的年华,着实没必要因我虚度。”
“孤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他这次真的离开了。
木良娣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容不得自己反驳。他素来都是这样的人,温和儒雅,从容不迫,但做出的决定,轻易不能更改。
木良娣看着他踏出门的背影,捂住了脸,任由泪水淌满手心,若是我早早便爱上你,正正经经嫁给你,做了你的妻子,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