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瞪了瞪眼,双手捏起拳头,僵着脊背道:“那是奴婢怀孩子的时候,自然记得清楚。哪有母亲会不记得自己孩子出生的那一年。”
沈清月望着她,眼尾一抬,缓声道:“哑巴妈妈临死前,跟我示意了一件事,我本不信,却一直放心不下,辗转多次,才找到你这里,你最好不要骗我……”
红儿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她仰着煞白的脸,眼泪直流。
第85章
蔡氏住庄子上的时候,身边只有哑巴妈妈近身伺候,红儿只是偶尔过来照看一二。
沈家能让红儿嫁人生子,必然是以为红儿不知道当年之事的。
但红儿一见冷淡而有威严的沈清月,加之心虚,便漏了端倪。
沈清月假借哑巴妈妈之名,终于还是压垮了红儿。
红儿的恐惧瞬间释放,她四肢发软,跪在沈清月脚边,道:“夫人她……她的确没有怀孕!”
沈清月瞳孔一缩,浑身都僵住了,却很快就恢复如常。一直以来,她抱着不轻易亵渎生母的心态,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乍然听红儿道出真相,心中还是震惊的。
她淡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红儿沉默了一会子,待平静下来后,抹掉眼泪,道:“那时奴婢大着肚子,偶尔还来看夫人,夫人总是问我一些和孩子相关的事……我起初以为夫人没有经验,所以只是好奇,后来却发现,夫人不是没有经验,好似从来没经历过,有些怀了孕就该知道的事,她却丝毫不知。”
沈清月问道:“哑巴妈妈会教我母亲如何掩藏,怎么会叫你看出来?”
哑巴妈妈自己生育过,只不过后来没了孩子父亲,就去了蔡家奶蔡氏,后来蔡氏去世了,她便继续照顾沈清月,直到去世。
红儿吸了吸鼻子,道:“姑娘年轻不知道,真怀孕和假怀孕的人是不同的,若远远地看着倒还瞧不出来,可奴婢近身看过夫人几次,便看的出来夫人不是真孕。怀孕一般都会发胖,夫人却越来越瘦,肚子却不小。”
沈清月前世也是不孕,她是没有经验,“怀孕的时候瞒得过去,生产的时候呢?”
红儿道:“夫人‘生产’的时候,奴婢也临了盆,当时如何奴婢不知道,奴婢出月子再去看夫人的时候,只是听说何妈妈说夫人是夜里生的孩子,没来得及找稳婆,孩子就顺利‘产下’,何妈妈给剪了脐带。”
“我父亲可在?”
红儿知道沈清月要问什么,便道:“老爷在的,夫人‘怀孕’的时候,老爷偶尔会来,夫人‘生产’到坐月子,老爷也经常在。”
就是说,这事沈世兴是知情的,且参与其中。他当时也怕露马脚,很多事恐怕是参照红儿怀孕的症状来应付外人,难怪他记得红儿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儿。
如此说来,这主意多半是沈世兴出的,若蔡氏真要瞒着沈家人抱孩子巩固地位,也该是抱个男孩子,而不是抱一个姑娘。
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孩子是沈世兴和别人的,却不能光明正大记在他名下,只能借蔡氏之名,才能堂堂正正地养在沈家。
沈清月有些恍惚,蔡氏和沈世兴成亲五年不孕,后来“怀孕”之后就撒手人寰,算起来,不过和她前世的年纪差不多。
她有些能够体谅蔡氏的苦楚,蔡氏再善良,也肯定会怨枕边人。
沈清月不解的是,蔡氏如何会大度到容得下丈夫和别人的孩子,甚至还给她一个敞亮的身份,让她得以干干净净地活在世上,享受她的孩子本该享受的一切。
蔡氏得什么病去世的,沈清月不清楚,但她觉得,和沈世兴肯定脱不掉关系,又或许,蔡氏就是郁郁而终的,而她的出生,最终压垮了蔡氏。
对这个给了她身份的女人,沈清月没有办法藏住愧疚和感激。
沈清月嗓音有些哑,她问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发现怀孕,又是什么时候打发了下人的?”
红儿想了想,就道:“五月老爷来过一次庄子上,和夫人好像吵了架,夫人情绪愈发不好,六月夫人就打发了下人,大概将近七月就说怀有身孕了。”
沈清月猜测,蔡氏大概是早就知道沈世兴和外面的女子有了什么,所以躲到了庄子上来,五月沈世兴来找她,恐怕不止是看她那么简单,夫妻两个这样的性格,若非发生了很重要的事,轻易不会吵架,也许沈世兴就是那时候告诉蔡氏,他在外面读书和别的女人有孩子了。
沈清月不知道当年的事,只能尽量站在蔡氏的角度上去猜想。
蔡氏从直到实情之后和沈世兴发生吵架,到她打发下人并对外宣称怀孕,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她就同意了将丈夫和别人的孩子记在名下,并且付诸行动。
她的退让,大概也与她的出身有关系。
蔡氏的娘家没有嫡亲的哥哥支应,亲姐姐远嫁,亲生母亲斗不过姨娘,除了忍让,她还能以什么法子去抵抗呢?
但,蔡氏也是真的心地善良,她替沈清月考虑的很是周全,这么些年了,若非沈清月这一世整理蔡氏旧物,从一张药方子上发现不对劲,大概还会和前世一样稀里糊涂地活下去。
沈清月的心情越发复杂,她的胸口酸涩微胀,眼眶也在泛红,何妈妈是蔡氏的乳母,必定视蔡氏如亲生女儿。何妈妈在照顾她的时候,从未发过脾气,眼神一直都是温柔的,可见蔡氏临死前,对她是没有怨恨的,否则何妈妈爱屋及乌,怎么会对她那么好呢?
“何妈妈以前不是哑巴?”沈清月问。
红儿点了点头,道:“不是,何妈妈会说话的,只是不识,听说是从庄子上回去之后就成哑巴了。”
沈清月有些哽咽,在沈家人眼里,何妈妈是少有的知情人之一,当时肯定也是蔡氏力保,才留下了她的性命,只毒哑了她。
蔡氏亲眼看着自己的乳母成了哑巴,心中伤痛肯定又添一分。
沈清月默然良久,才平了心绪,问道:“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
红儿忙不迭点头,道:“奴婢发现之后没有对任何人说!”
她哪里敢说!
何妈妈好端端成了哑巴,若沈家人知道她也之情,必然不止是毒哑她那么简单,若非沈清月诈她,她今日也不敢透露实情。
沈清月神色冷淡,道:“此事你就烂在肚子里,你小姑子的丫头我带走了,我听说你还有个小儿子……”
红儿急了,磕头求沈清月。
沈清月放缓了声音道:“你能忍十几年,多余的重话我不说了,收拾收拾,走。”
红儿爬起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拍干净衣裳,略做整理,便出了门去。
春叶和夏藤领着小丫头过来。
小丫头五官还算端正,梳着双丫髻,人也精神了许多。
沈清月拿了银子给春叶,让她去给庄头打招呼,她要领这个丫头回去。
春叶很快就去办了,跟着庄头去红儿小姑子家里签了卖身契。
沈清月给丫头新娶了个名字叫良儿。
中午,沈清月用过粗茶淡饭,略眯了一会儿,下午在外边走了两圈,两位太太就回来了。
二太太见沈清月的脚好了,自是大喜,一道回去的时候,她还说:“可惜了你没去,不过我替你捐了香油钱,也替你求了菩萨,明年你及笄的时候,肯定会前程似锦。”
她说的很委婉,二太太就是在替沈清月求好姻缘呢。
沈清月微微一笑,谢了二太太。
回城路远,两位太太从庄子上离开后就没歇过,当下都靠在车壁上浅浅睡了。
沈清月有时看着她们两个,有时想她的身世。她的另一份嫁妆,肯定不是蔡家给的,而是她生母家给的。她生母家出手这样阔绰,想必当时就不是什么简单人家,那样人家的姑娘,肯定不会给沈世兴做妾。
沈世兴与良家女子无媒苟合,又有了孩子,难怪周学谦的母亲说她出身不干净,如此看来,还真是不干净,又甚至还有更深的内情,所以气死了老太爷。
老夫人不喜欢她,倒是人之常情。
蔡家人未必知道她生母的身份,但肯定也是知情的,否则蔡家人不会对她那么冷淡,而蔡家人能隐而不说,当年沈家一定花了大力气息事宁人。
车外寒风呼啸,偶尔掀起车帘,袭进一缕冰冷的风,吹得人脖颈发凉,沈清月木着脸,目光有些呆滞……她到底是和沈世兴和谁的孩子?和胡掌柜背后的大人,有何关系?她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是死是活,可还牵挂过她这么一个女儿?他们前世既派了罗妈妈过来照顾她,可曾猜想过,沈家会要她的命。
马车进了城,在沈家角门前停下。
两个太太下了车,沈清月随后跟下去,领着三个丫头回了院子,她带新丫头回家的事,柳氏很快就知道了。
柳氏躺在床上,催问王妈妈:“让你给吴氏递的话,可递了?”
王妈妈替柳氏掖被子,道:“递了,您好好养身子,少操心罢!”
柳氏想在沈清月身世上做文章,便将蔡氏当年五月着丫鬟买保胎药的事传给了吴氏,吴氏是知道沈清月早产两月的事,她很快就根据消息推测出来,蔡氏当年可是早了三个月就开始吃保胎方子!那时候沈世兴还在真定读书,沈清月还说不清是谁的种呢!
吴氏先是震惊,后来是不大信的,这回她谨慎得多,叫信得过的丫鬟去打听柳氏手下的妈妈打听。
柳氏比蔡氏嫁进来的早,她手下有几个人是一直在沈家待着的,蔡氏的事她们不知道,红儿怀了身孕被打发去庄子上,她们略知道一些,便传了些模棱两可的话给吴氏。
吴氏只抓住了一件要紧事——蔡氏的确在沈家的时候,就让丫鬟出去抓保胎药了,就这一点,足以说明蔡氏在沈世兴不在的时候有了身孕。
蔡氏若没怀孕,保胎药难道是抓给猪吃的?!
第86章
吴氏知道蔡氏的丫鬟抓保胎药的事之后,料想当年贴身伺候蔡氏的人肯定知道实情,她想拿到证据,便着人去打听从前伺候蔡氏的下人都去了哪里。
这一打听,吴氏愈发听出端倪了,若蔡氏比实际上早孕了两个多月,那她当年去庄子上住的时候,正好是开始显怀的时候,蔡氏要不是怕人瞧出来,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庄子上住?
吴氏还听说,蔡氏后来打发了身边的仆人,只留了个何妈妈照顾,当年那个帮她抓药的丫鬟,也配了人。
何妈妈就是沈清月的身边的哑巴妈妈,她已经死了,其他的人吴氏找不到,却知道还剩下个红儿在庄子上,她便立刻着人去庄子上查问。
红儿一家子在庄子上住了十几年,很好打听,只不过吴氏去的晚了,红儿一家子正好回老家去了,佃的田也暂时央了人帮忙照顾。
吴氏拿不到红儿,却听派出去的人说,庄子上年纪大的妇人说蔡氏当年生孩子古怪着呢,都没找稳婆,就顺产下来了,早产的孩子,能不要稳婆?
除非何妈妈有接生经验!
吴氏就不信这个邪,她虽拿不到红儿,但蔡氏在沈家就开始吃保胎药、蔡氏无缘无故打发了下人、蔡氏生孩子没请稳婆,这几样是有人证的,沈世兴焉能不信?!
她又想起苏老夫人住在沈家的时候,给她的一些暗示,这些难道不都说明了沈清月出身有问题吗?!
沈清妍这些日都伺候在吴氏身边,她倒是长进很快,一边端着给吴氏吃的保胎药,一边道:“娘,要不还是等红儿从老家回来,拿了她拷问,这些毕竟是人说,虽说三个人说辞能证明同一件事,不大会出意外,可万一呢,您再等等罢!”
吴氏失了宠,沈世兴待她冷淡不说,也开始冷落两个孩子,尤其是康哥儿,她很是着急的,眼下听沈清妍这么一劝,的确冷静了很多,就道:“你说的有道理……”
她话还没说完,丫鬟秋草急急忙忙送了一封信进来,是东昌府吴家送来的家书。
秋草是将信藏在怀里带进来的,她神色慌张地道:“夫人,这信是奴婢出去给您抓药的时候,有人塞给奴婢的,像是东昌府来的人,特意等了奴婢很久,后来匆忙交代下一句话就跑了。”
秋蕊和秋草都是吴氏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东昌府的人也认得,极有可能是吴家叫人认了秋草的画像,奔上京来悄悄传信。
吴氏因为沈家的管制,许久没有同娘家人联系过了,她一听说有信传来,急急忙忙就夺过来看,她迅速地浏览完,险些昏死过去,死死地捏着信,靠在窗框上哭得撕心裂肺。
吴鸿飞果然牵扯进了徇私舞弊的事当中,吴家抄家了,吴家上上下下全部下狱,吴氏的哥哥千辛万苦,托了人送信给吴氏,求她救一救吴家。
吴氏只是不算精明,却不是蠢,她知道抄家意味着什么,莫说沈世兴了,便是沈老太爷在世,也救不了吴家。
兔死狐悲,沈清妍纵是打小没怎么见过外祖家的人,也还是哭了起来,母女两个抱在一处痛哭流涕。
吴氏满腔怒火,目眦欲裂,她需要一个人去恨,她捏着拳头道:“都是沈清月!都是她!若非她这个煞星祸根,我与吴家不至于沦落到此等地步,都是她克了我!我要她的命!”
沈清妍现在在家里都不敢抬头与人说话,沈清慧四处去交往应酬,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日还要在沈世兴和老夫人跟前装巧卖乖,她的心里也恨极了,当下也不劝了,愤恨道:“娘,咱们这就去找父亲!”
“不,你不要去,我自己去。”
吴氏随意穿了件干净衣裳,叫丫鬟给她梳了个头,捡了两根簪子胡乱簪上,披着羽缎独自就赶去了万勤轩。
万勤轩里,沈世兴瞧着外边儿的雪来了兴致,正挥笔作画,抬头之间,就看见了吴氏莽撞的身影。
沈世兴搁下笔,瞧着吴氏的肚子,走过去严肃地道:“不是叫你不要出来,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你的丫鬟呢?”说完,他就准备叫廊下的丫鬟送吴氏回去。
吴氏站在原地不动,冷冷地扫了两个丫鬟一眼,就道:“都给我滚远一点。”
沈世兴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吴氏,挥了挥手叫丫鬟都退下,他板着脸问她:“你又想做什么?!你便是不替自己想想,也替你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
吴氏冷笑一声,道:“我只说完一件事就走,老爷用不着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