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捉虫)
从永宁堂出来之后,沈清月与沈世兴同行了一段路,父女一路无言,直到分别的时候,才简单地说了两句话。
“月姐儿,你……我每日都在书房。”沈世兴憋了许些时,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沈清月一边行礼,一边道:“女儿明白,女儿回去了。”
“嗯,你去吧。”
沈世兴转身走了,走到转角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却瞧见沈清月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他的心猛然被重物击中,眼眶红了一圈,神色愈发复杂,他恍惚间似乎看见沈清月微微笑了笑。
父女俩的这次告别,冗长而沉默。
待沈清月回了自己的院子,庭院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粗使丫鬟在扫地。
她是嫡出小姐,本该有六个丫鬟和一个管事妈妈伺候,实际上只有春叶、冬雪两个二等的丫鬟和两个三等丫鬟,另外额定的丫鬟“自愿”去了沈清妍身边,沈清月的身边连个年长的妈妈都没有。
包括后来沈清月出嫁,陪嫁丫鬟也是这四个,一个大丫鬟都没有,寒酸的很。
她身边需要有一个年长能掌事的妈妈才行。
前一世沈清月出嫁之后,吴氏从沈家拨给了她一个做陪房的林妈妈,想也知道林妈妈是吴氏的眼线,沈清月也渐渐发现了林妈妈不忠心,便将其发落了,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罗妈妈,将其培养为心腹。
可惜罗妈妈是沈家之外的人,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旧地,沈清月现在这个年纪和声誉以及地位,想要找到她,并且请她进府,恐怕还有些困难。
而且,吴氏没有那么容易就放弃对雁归轩的掌控。
沈清月倒也不急,好歹身边还有一个春叶值得信任,她将春叶叫了进来谈话,一开口便直言道:“今儿你跟了我去永宁堂,你也都看到了。”
春叶抿着嘴点了点头。
沈清月捧着茶杯暖手,望着春叶道:“我想提你做一等丫鬟,你肯不肯?”
春叶猛然抬头,惊讶地看着沈清月,她从前老是说一些主子不爱听的话,做二等丫鬟都勉强,怎么突然一下子要提她做一等丫鬟。
她道:“奴婢肯,可是……”
沈清月定定地看着春叶,不疾不徐地笑道:“只要你肯,那便没有可是,你不会的我教你,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耿耿。”她的声音又沉又稳,听了叫人莫名安心和信任。
春叶噗通一声跪下来,双膝重重地磕在地面上,道:“奴婢绝对忠心。”
沈清月亲自扶着春叶起来,肃了神色,道:“那以后院子里就暂时交给你,我出去便不带着你了。”
春叶重重地点头,道:“奴婢知道!奴婢会替姑娘看好院子里。”
“你再替我想一想,若要提个二等丫鬟,夏藤和秋露,谁合适一些?”
这两个丫鬟年纪都不小,有十三四岁了,不算非常机灵,也不傻笨,提做二等丫鬟也算合情合理。前一世的时候,她们俩,一个嫁了人出了府,便没再伺候沈清月,还有一个犯了错被发落了。
春叶想的很仔细,道:“夏藤吧,她不爱说话,不聪明,但她和奴婢一样,对姑娘很忠心。”
沈清月愣了一下,偏巧夏藤就是被赶出府的那一个,不过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具体为了什么,她记不大清楚,只隐约记得,好像跟冬雪有关系。
沉默了片刻,沈清月吩咐道:“我房里你也熟,你先替我仔细检查一遍,有没有什么多的少的东西,还有我库房的册子,是冬雪在管吧?”
春叶答道:“是,要奴婢去叫冬雪进来么?”
“不必。”
未出阁的姑娘们,婚前的东西多是长辈打赏,沈清月一贯不讨喜,沈家很少有长辈单独给她东西,平日里大家都有的东西多是日常所用,根本存不住,她知道自己现在非常贫穷,库房里着实没有什么东西,给冬雪管着也无妨。
沈清月靠在罗汉床上,闭着眼睛想事情,春叶以为她睡了,从床上拿了一条绒毯搭在她身上,便继续轻手轻脚地查看屋子。
不知不觉见,沈清月睡着了,醒来之后干渴的厉害,叫春叶给她倒了杯茶水。
沈清月喝了茶,方问道:“屋子可有不干净?”
春叶摇头道:“眼下没有。”
沈清月想大概也是没有,她从前一贯听话顺从,吴氏还用不着在她房里动手脚,不过现在可不同了,所以才要留春叶看着屋子。
时候不早了,春叶问:“姑娘饿了吗?”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有些饿了。”
春叶命人去厨房传饭,这厢冬雪摆了饭,沈清月坐在小炕桌前,并未拿筷子,她的视线扫过冬雪赛雪的肌肤,冷不丁问道:“冬雪,夏藤和秋露,哪个堪当二等丫鬟?”
冬雪端盘子的手滞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柔声道:“看哪一个合姑娘的心意,姑娘想挑哪一个就是哪一个。”
沈清月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冬雪的性子向来是这样,从来不会顶撞人,温和非常,也从来不拿主意,仿佛一点名利心都没有,但最后得利的总是她。
就像冬雪爬了张轩德的床之后,还露出一副无辜被迫的样子,后来做了通房丫鬟,还能若无其事地待在主子身边,一边享受张轩德的宠爱,一边在沈清月的身边利用大丫鬟的身份牟利。
沈清月拿起了筷子,不再多问,吃了饭,略看了一会子书,便去了大伯母柳氏处。
沈家内宅之事基本是柳氏在管,丫鬟们的升降处罚,也都由她负责,沈清月要提升丫鬟,须得禀报了她才行。
进了院子,沈清月很直接地说明了来意,还道:“大伯母,她们跟着我,一直到我十四岁,尽心尽力,本来早该提了她们,不过没人提醒,我到了今日才想起来,却是我薄待她们了。”
言外之意,沈清月十四岁了,柳氏身为沈家宗妇,身边堪堪几个这样的丫鬟,也是她的失职!
柳氏面色一僵,立刻又笑道:“这事儿倒是从未听你母亲提过。难得你这样厚待下人,我明儿就让人制牌子,从下个月起,就按一等和二等丫鬟的身份发月例。”
沈清月面容含笑,即便吴氏没提,柳氏管着偌大的沈家,每月都要发放月例银子,雁归轩的丫鬟每个月领多少,她心里不清楚么?
“多谢大伯母,侄女告退。”沈清月起身低头行礼。
柳氏笑着送她出去,等人一走,她的面容跟耍变脸似的,登时便黑了,皱着眉绞着帕子对左右道:“月姐儿倒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都敢上门来在她跟前耍脾气了!
沈清月是故意的,前世张家为何先拒亲,过了两月又死乞白赖地来提亲,她前世不知道,现在却是一清二楚,张家为何会知道沈家的那件事?若说不是柳氏透露给张家,或者告诉了吴氏,才推波助澜成了这门恶事,她才不信!
下午,沈清月叫夏藤装好针线和小绣绷,提着笸箩去了同心堂。
她到的时候,方氏正闲着,见了沈清月笑道:“今儿怎么来了?”
沈清月乍然想起,今儿不是沈清舟学顾绣的日子,她哎呀一声,面色微红道:“我记错日子了。”
方氏温温一笑,拉着沈清月的手,道:“不妨事,左右我平日里也闲得很,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沈清月眸光微亮,道:“真的么?”
方氏愈发柔和地看着沈清月,眼神里带着一丝怜爱,道:“真的。”
沈清月回以一笑,紧紧地握住方氏的手,这样的二伯母可真好……这样的人应该平安顺遂,幸福一辈子才对。
舟姐儿的腿,一定不会跛的。
正说着,丫鬟进来禀道:“夫人,顾先生来了。”
方氏起身,冲沈清月道:“是舟姐儿学棋的日子了。”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二伯母自去招待客人吧,我就在这儿坐着。”
方氏笑一笑,以眼神示意丫鬟好生照顾沈清月,便打起蓝绸暗纹帘子出去了。
过了一刻钟,方氏就进来了,沈清月手上的作品已经有了大概的轮廓。
方氏看着沈清月无奈一笑,道:“前儿顾先生给舟姐儿留了一道题,舟姐儿到现在还没解开,先生不教她新的,就看着她发愁呢。”
沈清月始终淡笑地望着方氏。
方氏忽抬了抬眉毛,道:“要不,你也去跟顾先生一起学棋吧?”
沈清月笑答:“拿一份束脩,教两个学生,顾先生要亏了。”
方氏灿笑道:“去试试,月姐儿要有天分,不过一份束脩而已,算的了什么。”
二伯母语气委实亲昵,沈清月倒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道:“那好。”
二人携手一道往棋房去。
第14章
同心堂的棋房布置在东厢房的第一间屋子,两面开窗,通透明亮,内设棋桌两张,靠墙的地方放了两把靠背椅和一张四脚方桌,桌上摆着茶盘和一些糕点。屋内墙壁上悬挂了一幅字,上书“有劳有逸”,草书四字豪迈大气,一看便是二老爷的杰作。
方氏与沈清月一道走进去,顾淮正与沈清舟对坐,前者脊背挺直,一丝不苟地盯着右手上的棋谱看,后者微微低头,秀眉皱着,手里捏着子,还未想好该往哪里下。一旁站了一个妈妈,两个丫鬟,棋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主子来了,两个丫鬟自觉地退到门口去站着。
顾淮放下书,站起来同方氏问安。
方氏走到顾淮面前,虚抬手,道:“先生客气了,我这侄女也想同你学一学棋,不若先生先考察考察她,是否可以为徒。”
顾淮严正的目光看向沈清月,他很少对姑娘家的留有印象,但他对她有些印象。
毕竟不是每个姑娘,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就敢说心悦他的。
顾淮点了点头,朝另一张桌子的方向做了请的手势,道:“沈二姑娘请坐。”
沈清月依言坐下,沈清舟正好脑袋都晕了,她索性将旗子捏在掌心里,看向顾淮,怯声道:“顾先生,我能看看吗?”
沈清月抬眼看着沈清舟,她的四妹妹一贯活泼大方,但现在似乎有些敬畏这位顾先生。
顾淮声音淡淡地道:“可以。”
他说完这话,沈清月便瞧见沈清舟松了口气,还抿唇偷偷地笑了一下。
顾淮就这么可怕吗?
沈清月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顾淮清俊冷冽的脸上,其实现在的他远没有七年之后的他可怕。
七年之后的顾淮,才真正地叫人不敢直视。
自顾淮成为当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之后,入翰林,轮值六部,短短七年之间,便升任吏部左侍郎,入主内阁。沈清月记得,她嫁去张家后的第五年,朝廷便开始有大动荡,六部官员革职的很快,尚书之位时常空悬,多由侍郎主持部政。
顾淮在沈清月死的那一年,便掌吏部之政,而吏部又是六部之首,称他一句权倾天下,也未为不可。
从寒门学子变成一代权臣,那时的顾淮已是不怒自威,随意的一个眼神都叫人胆战心惊。
沈清月没亲眼见过,不过她见过张轩德连背地里诋毁顾淮都不敢的猥琐模样,便可窥见一二。
围棋黑子先,白子随后。
顾淮将黑色的棋子主动放在沈清月的面前,问道:“可曾下过棋?”
沈清月颔首道:“略懂一二。”
她学过下棋,而且是为了顾淮学的。
前一世,张轩德身为顾淮的学生和下属,本该受到提拔,奈何能力不足,永恩伯府倒下,张家再无靠山,他的官职停在七品小官便再无晋升。
一心想着趋炎附势的张轩德,只好投顾淮所好,学习下棋,欲从这条路上与顾家攀上关系,他还专门打听了顾淮的下棋习惯和常用路数,认认真真地制作了厚厚的一本棋谱,还请专人替他分析如何解棋。
张轩德那段日子里忙得茶饭不思,找了沈清月与他博弈。
有趣的是,最后沈清月从下棋新手到高手,张轩德却还是没有大进益。
说起来,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清月执黑子一枚,她的手白嫩纤长,与纯黑如曜石的棋子对比鲜明,倒愈发显得她的素手葱白水嫩。
沈清舟见二人还没开局,便看着沈清月的手,笑夸了一句:“二姐,你的手真好看。”
顾淮的余光不自觉地看了过去,一根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干净柔美,堪比娇花,他喉结微动,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过了许久才松开,他也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他声音微哑地催道:“姑娘请下。”
沈清月秀眉微抬,察觉到顾淮声音里的喑哑,她落下一枚子,正好手腕上的兽牙串饰露了出来。
少女的皓腕,水嫩的五指,无尽柔美,微棕的兽牙,狂野狰狞,似冰火的碰撞,一融一灭,瞬间冷寂。
顾淮落下第一枚白子的时候,指尖轻颤一下,另一只手再次攥拳如铁。
沈清月似乎很认真,下了三十五个子,头也不抬,只观棋盘。
顾淮的子一颗一颗地紧随其后,他始终抿着嘴角,直直的唇线透着一丝冷酷。
两个人都下的很差劲。
沈清月瞧得出来,顾淮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下棋习惯,她怕顾淮看出端倪,故意避开破他棋子的方法,下得很没有章法。
而顾淮,许是因为没有章法的对手反而不好攻破,他竟叫沈清月活了这么久。
但现在,他只想快些结束这场棋局。
随后沈清月在三子之内,完败。
沈清舟的眉头挤在一起,方氏也有些不解,其实沈清月输,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输得有些慢了。
沈清月从容地将手里的棋子扔进棋盒,收回手,笑一笑道:“下得不好,叫先生见笑了。”
顾淮面色如常,又仔细地看了看棋局,沈清月虽然下得没有章法,但是看得出来,她是会下棋之人,但凡会下棋的人,便能从她的手法里窥得一二分脾性才智,就目前所见,沈清月并不是很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