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妍则日日熬夜抄写经书,据说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旬之久,沈清月听丫鬟们说,吴氏与沈清妍两个已是容色萎靡,似浣洗院里操劳的粗使丫鬟。
因是在内室说话,春叶并未有所防备,落井下石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
沈清月微嗔了一句,道:“这样的话只准在我面前说,若透露出去了,叫人捉住把柄发卖了你……”
春叶乖巧地过去给沈清月按摩肩膀,道:“奴婢听姑娘的吩咐,已经很管住嘴巴了,这不是晓得夏藤守在外面,奴婢才敢跟姑娘说这话,逗姑娘开心么!”
沈清月确实开心,她没有想到,现在比起从前担着贤良大度的名声的时候,舒服自在得多。
她放下针线,道:“看看冰糖雪梨熬好了没有,我送去给父亲。”
春叶出去一趟,很快挑起细布帘子进来,道:“姑娘,炖好了,我已经叫她们用大碗盛了起来。”
沈清月站起身,理了理素稠的裙摆,施施然从屋子里出去,站在廊下从丫鬟手里接过食盒,提着去了万勤轩。
沈世兴这些日似乎有些忙碌,他之前去衙门里点卯,很快就回来,近日回来的很晚,沈清月有些日没有见着他了。
父女俩今日相见,倒是有别后小叙之意。
沈世兴见沈清月手里又拿着食盒,脸上笑容灿烂,语气亲昵自然,道:“这回又是什么?”
沈清月放下食盒,神色温和,道:“冰糖雪梨,前儿您在家时,我看见您唇上有些上火,就想着炖一些下火的东西,今儿一看,您倒是好了些。”
沈世兴胡子一动,笑道:“不妨事,我嘴虽然好了,嗓子还有些发干,喝这个倒也好。”
沈清月低头将食盒里的青花枇杷缠枝花卉纹莲子大碗拿出来,揭开碗盖,雪梨果肉嫩白,汤水剔透晶莹,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甜水味儿。她端起碗递给沈世兴,余光瞥见他腰上佩戴了多年的光滑玉佩,想必是常常把玩,络子都有些松散,主绳也细了很多。
沈世兴接过大碗,尝了尝,便赞不绝口,看向沈清月的眼神都带着些许宠爱。
沈清月攥紧了帕子,有一瞬间的恍惚,前世她从未体会过什么叫父慈子孝,临死的时候都不记得父亲对她笑是什么样子。
还有她被族人勒死的那晚,这事儿必定是沈家几位长辈们商议过后的结果,沈清月不知道,父亲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他知道,是不是劝阻过,还是说……父亲也默认了?
想到此处,沈清月不免心酸,眼眶红了一圈。
沈世兴坐在椅子上喝汤,还在兀自地说着话,夸奖她的厨艺很好,说她很贤惠。
沈清月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沈世兴都不在,她已经不习惯去奢求和依靠别人,偷偷地用帕子按了按眼睛,她声音微哑了几分,道:“父亲喜欢就好,女儿先回去了。”
沈世兴点了点头,也没留她。
沈清月刚走不久,吴氏便来了。
老夫人的病一好,吴氏离开了永宁堂,洗漱收拾,精心打扮一番来了万勤轩。
吴氏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内宅,最重要的始终是男人,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沈清月的亲生父亲。
第18章
吴氏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沈世兴,这个男人向来是这样,她没有空去找他,他也极少找她,但凡找她,拐着弯儿也要问沈清月的事。
好容易得了闲,吴氏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着不符年纪的翠绿色的缠枝莲褙子,下着勾莲蝠纹罗裙,梳了个牡丹髻,只简单地斜插几根素银簪子,耳朵上一对小丁香,看起来倒是有两分清丽可人。
她也是提着食盒去的万勤轩,一见明显用过的桌上的空碗,五指收紧,目光殷切地看向沈世兴,道:“老爷,妾身熬了下火的菊花粥过来,您尝尝。”
沈世兴稳坐在书桌前,头也不抬,态度颇为冷淡,道:“不尝了。”又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上火了?”
吴氏将食盒搁在桌上,眼神微闪,缓缓地走过去,道:“前儿有下人说看到您嘴上燎泡了,妾身一直伺候老夫人不得脱身,今儿才有功夫亲自熬粥送来,也不知迟了没有。”
“粥你拿回去吧,我吃过了月姐儿送来的甜汤,现在不饿。”
吴氏绕到沈世兴伸后,双手绕在他的脖子上,搂着他哽咽着道:“老爷,您都不看妾身。”
沈世兴低着头,视线落在吴氏的袖口上,缠枝莲的花纹有些陌生,但她手指上的红玉扳指,是他新婚不久的时候送给她,亲手替她戴上的,还有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也是他所送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他沉默着不说话。
吴氏吸了吸鼻子,与沈世兴耳鬓厮磨,闭着眼道:“您还记得吗?也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您上我们家去作客,跟着妾身的父亲到了吴家花园,妾身就穿着跟这一身差不多的衣服,跟您对视了一眼,妾身就相中您了。”
沈世兴喉结微动,有滚烫的东西低落在他的脖子上,他不禁抚了抚吴氏的手背。
吴氏继续道:“后来妾身说要嫁您的时候,家中长辈都劝阻,我一个嫡出的姑娘,却要给您做填房,您家中还留了一个长女,家里人都说,我去了恐怕委屈。可妾身不怕委屈,绝食了两日,父母亲才松口。后来您待妾身很冷淡,还是大哥大嫂劝您不要这样,您才疼爱了妾身几个月,这才有了妍姐儿……”
沈世兴搁下了手里的东西,抬起了头,却仍然不说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对不起她们。
吴氏无声的泪变成了低声的啜泣,她在他耳畔道:“嘉隆三十二年,妾身才有了康哥儿,妾身终于给您留后了,可惜那夜您醉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儿。不过这没什么,妾身记得就好。妾身嫁给您这么些年,不求别的,只求夫妻和睦……行吗?”她的声音带着些哀求,很叫人心碎。
沈世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妍姐儿也是我的孩子,没教导好她,我也有责任。”
他站起来,重新打量着吴氏,这毕竟是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见她眼泪不住,心里多少会不舍。
沈世兴用袖口擦掉吴氏的眼泪,宽慰道:“以后教好妍姐儿,她的心性歪了,对月姐儿,对她,都不是好事。”顿一顿,他又皱眉道:“你以后也不要再欺负月姐儿了,我知道她不是你亲生的,但她没有娘,你好好待她,不就等于多了个女儿,有什么不好的?”
吴氏眉目低垂,收起眼泪,说话之时鼻音有些重:“妾身知道了,不过老爷您以后可别不能偏心月姐儿,您也说了,妍姐儿也是您的亲女儿。”
“妍姐儿有你疼,月姐儿没有母亲,你怎么能拿她们两个比。”
到底还是要偏心的。
吴氏眼神一变,心头发冷,却笑了笑,道:“好,妾身保证,不管月姐儿再怎么主动送好东西过来,妾身绝不让她再受一丝委屈。”
沈世兴轻“嗯”一声,脸色缓和了许多,看着她的衣服问道:“今儿怎么穿了这么一身?”
吴氏细眉抬起,道:“您不记得了吗?妾身第一次见您的时候,就穿了跟这差不多的衣服,难道您不也是在人群里看见了妾身,才答应娶妾身的吗?”
“时间长了,倒是记不大清楚了。”沈世兴转了个身,背朝吴氏,往书桌外方的靠背椅子上走去。
吴氏绞着帕子,跟了过去,看着饭桌上的食盒,问道:“是月姐儿送来的吧?”
沈世兴笑了笑,坐在椅子上,端起了茶杯,道:“是啊。”
从前女儿都不亲近他,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才好,沈清月近来这般示好,令他很是欣慰满足,提起她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意。
吴氏心里很痛,她的眼神愈发冰冷,沈世兴是个儒雅却很少笑的人,也只有在提起沈清月的时候,会有这样适意的笑容。
她咽了口气,继续问沈世兴:“月姐儿煮的什么汤?”
“冰糖雪梨,也是降火的。”沈世兴忍不住笑着补了一句:“她亲手熬的,平日里她送来的糕点,都是她自己做的,花样多,味道也好。”
吴氏惊诧地瞪着眼,沈清月她还不了解么,哪里是会做吃食的人!绝对是沈清月偷偷请人做了,拿来骗取沈世兴的信任!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吴氏再不敢轻举妄动,她也不说沈清月的坏话,只笑着道:“那不如中午得空了,妾身跟老爷一起去月姐儿那坐坐,妾身准备了一些姑娘家适合用的东西给她,就当是妾身代妍姐儿给她赔礼道歉了。”
她的话以退为进,倒是叫沈世兴听得很入耳,他便弯着嘴角道:“正好我现在无事,便一道去吧。”
吴氏的视线落在沈世兴的书桌上,刚才她进来的时候,他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迷,头也不抬,一说去看沈清月,便说正好无事。她修剪过的椭圆指甲掐进了手掌心,却半点儿疼痛也感觉不到。
沈世兴起身,叫丫鬟锁门,便同吴氏一起去了雁归轩。
沈清月正在屋子里读书,听说父亲和吴氏一齐来了,放下书就去迎接二人,她瞧见吴氏身后丫鬟手里拿着一大堆东西,又见沈世兴待吴氏神情不似之前冷漠,便猜到了一二分。
她福一福身子,唤了二人,便道:“请屋里坐。”
三人进去之后,丫鬟放下了东西,吴氏当着一众丫鬟们的面,道:“月姐儿,我与你父亲专门来看你的。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从前的误会就都不要计较了。”
沈清月坐在椅子淡淡一笑,这么大阵仗,她能不知道吴氏的用心吗?
她笑容大方得体地道:“您说的是,女儿也从未想过计较什么。”
沈世兴笑望着和解的两人,心里松快了一些,女儿要是要有女人照顾才行,他一个大男人,到底粗笨了些。
吴氏看了沈世兴一眼,道:“我听你父亲说,你手艺很不错,说起来我还没机会尝过你的手艺,今儿的午膳,可是交代在你这儿了。”
沈清月嘴角略扬,她的厨艺可是在张家学会的,吴氏却叫她现在亲手做一顿饭,其心可诛。她眉眼弯弯,应承下了,立刻吩咐丫鬟准备一些鸡蛋。
沈世兴问她:“就只要鸡蛋?”
沈清月答道:“鸡蛋只是做一道小食给您尝尝,午膳还早着呢。”
沈世兴算算时间,午膳确实还早,他温和一笑,道:“那用鸡蛋做什么?鸡蛋饼?还是汤?”
吴氏立刻接了话,笑说:“月姐儿想用个鸡蛋打发我跟你父亲,我可不依你。”她语气亲切,仿佛母女之间的调侃。
沈清月深深地看着吴氏,道:“女儿怎么敢,这道小食有些意思,也颇为费工夫,做给您和父亲吃,才表得出女儿的心意。您二位稍等,我这就去做。”
吴氏笑色一僵,随即又继续笑着,道:“那我与你父亲拭目以待。”
话音刚落,丫鬟便进来说鸡蛋和东西都准备好了,沈清月起来福一福身子,便出去了。
吴氏怕沈清月找人代替,便同沈世兴道:“老爷,既然月姐儿说这道小食新奇,不如去看看吧?”
沈世兴有些意动,便道:“走吧。”
夫妻二人一道去了小厨房,夏藤却在门外道:“老爷,夫人,姑娘说要给您们一个惊喜,若现在进去瞧见了,见的时候,便没有意趣了。”
沈世兴喜大女儿调皮,笑一笑道:“这丫头真是……”
吴氏却不依不饶,做道菜还有什么惊喜不惊喜的,不过就是找人代工罢了,果然叫她猜对了,沈清月根本就不会什么厨艺!
她冷笑地望着丫鬟,道:“是不想让我们见,还是不敢让我们见?”
沈世兴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看了吴氏一眼,道:“你说什么呢?”
吴氏脸上又浮上笑色,软语道:“老爷,从前从不见月姐儿下厨,这回却说有个巧玩意儿,妾身着实好奇的紧,想进去看一眼。”
沈世兴也不是傻子,他大约听得出来吴氏话的意思,倘或沈清月送给他的吃食是别人代做的,他也不甚介意,可她若是骗他,他就很难过了。
哪儿有女儿把心思动到亲爹头上的,沈世兴千万个不希望沈清月这样对他。
疑虑已经产生,便像野地的杂草,风吹又生,生生不息。
沈世兴在外大声对丫鬟道:“你让开!”
第19章
沈世兴和吴氏非要进厨房看。
沈清月便坦然地打开门,她从里边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鸡蛋,也不恼,从容又疏离地道:“既然父亲要看,便进来看吧。”
丫鬟退进厨房。
沈世兴微微低头,眼神闪躲,不敢和沈清月对视。
吴氏步子很快,大步跨进厨房,厨房里除了沈清月还有另一个丫鬟,锅里正熬着汤,灶台上放了几个鸡蛋和一些工具,乍然一看,还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吴氏笃定,吃食肯定不会是沈清月做的,她没这个能耐!
沈清月手里拿着鸡蛋,却并不动,吴氏便笑着催她:“月姐儿到底要做什么?还不快叫我们瞧瞧。”
小厨房不算宽敞,一下子站四个人,丫鬟夏藤还站在门口遮住了些许日光,屋子里便显得有些逼仄阴暗。
晦暗不明的光线下,沈清月张扬娇媚的五官却显得很柔和,十分温婉动人,她笃定又亮泽的眼眸则有几分高风亮节的意味,整个人美而不俗。
沈清月捡起灶台上的小铁勺,把鸡蛋外壳轻轻敲开一个小洞,将蛋请、蛋黄倒出,她仔细分离开二者,神情专注地道:“不要蛋黄,只要蛋清。”
沈世兴全神贯注地盯着女儿手上的动作,吴氏眯了眯眼,不知道沈清月再捣什么鬼。
沈清月将处理好的鸡蛋靠在盘子的边缘,朝丫鬟说:“盛汤。”又转头不咸不淡地同沈世兴道:“鸡汤是女儿早起来炖完冰糖雪梨之后煨的,到现在也差不多该烂了。”
丫鬟从陶罐里盛出一碗滚烫鲜香的鸡汤,端到沈清月手边放着,还温声道:“姑娘仔细烫,用勺子舀,别碰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