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抬眸正视着楼京墨,他的左手不停转动着佛珠,却也低声反问,“小砚入此只为给天一神水配解药而来吗?不如先你先说想要探知何事?我也会力所能及地为你寻来答案。”
罂粟案不宜再对他人言,只因不能轻易惊动了其背后的主谋。
楼京墨见过不请自来的原随云之后坚定了这个想法,更何况先在边陲西宁发现了大量罂粟壳,而后在沙漠巧遇了无花。
值得信任的是曾经相伴同途的李泊枫,而非面前纤尘不然的高僧。无花太过出尘缥缈,正是如此让她隐有不安。
两人谁都不愿先坦白此行的真实目的,所谓尽力相助也就沦为虚谈。
不过多时,无花听得来人脚步声就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院外。只见来叫他们吃饭的司徒静正对小院发呆,他遥遥给了司徒静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而回头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
“要开饭了,没时间下完此局。还请允许贫僧多言一句,希望先生明日顺利研制出解药。”
楼京墨看着无花干脆利落地起身走出小院,他与司徒静是先行一步去了神水殿。如果没记错,明天打开禁地临渊井入口石门的人正是司徒静。说来也怪,不知为何水母阴姬竟将神水宫禁地钥匙交给了心思简单的小徒弟管理,而非对其说一不二的宫南燕,难道是为了分权制衡吗?
且说司徒静低头与无花并排走向神水殿,她不知楼京墨心底的疑惑,更是从没想过一些不合常理。此时,她脑中全是刚刚桂花树下两人微笑执棋的场景,一盘棋足以看出对弈者之间的岁月静好,那却是让她心中一涩。
“大师善棋,楼先生也善棋,可惜我却完全不会。”
司徒静脱口而出了这一句方觉不妥,是下意识看向无花,见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才安心了。
“司徒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她所擅长的事情,善于棋仅是喜好而已。”
无花出言安慰劝解着,亦是浅笑着缓缓摇头,让司徒静不必如此执着计较。“再说了,楼先生恰是擅于解毒,你难道还要就此一较高下不成,此事怕是没有可比性。”
谁知司徒静听后却咬了咬嘴唇,她怎么与楼京墨没有可比性了,最是不喜无花这样说。她便不由自主地出言反驳,“这都还没研制出解药来,何况谁说世上仅有楼先生可以解毒。”
“嗯?”无花一脸不解地看着司徒静,仿佛在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司徒静不敢让无花看出她因心有醋意而生出不服,转念之间便说,“我的意思是大师也通药理,说不定也能制出解药。”
“司徒姑娘莫要说笑了,贫僧都没见过天一神水,出家人不打诳语,又岂敢说研制解药。”
无花说罢则朝前走去,当下没有再多言其他。此时无声胜有声,实则不用他多说什么,这段时日在他的引导下,司徒静早晚会偷出一些天一神水来。
哪怕没有切实的肌肤之亲又如何,以情乱人心的手段又非必相亲相爱,引起女人的醋意与嫉妒早晚也可成事。
无花想着微微一笑,他或该感谢楼京墨,没有她无意中的友情出演,又怎么能成这一场戏。
此时,司徒静恰如无花所料,她在听过此言后心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既然无花没有见过天一神水,那么让他见一见不就好了。
反正明天要开启禁地,如果挪出少许天一神水,水母阴姬应该也不会察觉缺失。楼京墨用来试药取用神水,那么事后就把少了分量的去处推到此上即可。
“大师……”司徒静打定主意就加快脚步追上无花,她到底没敢开口说出计划偷毒一事,看着无花转移了话题,“我是想说以为和尚大多用菩提佛珠,大师所带的一百零八颗佛珠是赤玉吧?南红不愧是佛教七宝之一,红得吉祥如意,又光华内敛,和大师很配。”
确实,少林和尚多用菩提佛珠,而罕见红色的赤玉佛珠。
无花微微垂眸,这一长串赤玉念珠是很多年前楼京墨所赠,南红近似红枫之色,而惟愿以玉相伴祝他平安一生。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捻动赤玉佛珠十多年,还在其上加刻上佛家卍字,这也似乎真的成了随身不可舍弃的一部分。
其实不是所有都是假的,情义是真,默契是真。如非是真,一出戏又怎么能乱动旁人的心。
司徒静发现无花的脚步顿了顿,但他神情并无任何异样。“大师?是有什么不妥吗?”
秋风拂面,衣随风动。
无花摆了摆衣袖,“无事,刚刚是风动。快入殿吧,别误了晚膳。”
第72章 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感情
楼京墨进临渊井之前的最后一顿晚餐,水母阴姬不仅请了无花一起入席,还让宫南燕与司徒静两位弟子都同桌作陪。
平时水母阴姬一贯不多话,但她也有兴致来了多谈几句的时候。或许在宫南燕看来师父的十几年里的偶尔多谈言,都比不过这二十几天的谈兴正浓。
饭桌上,水母阴姬不知是否因为忧心能与她辩经的楼京墨明天会一去不复返,从开饭起说的仍多为佛经,仿佛要抓住最后的畅谈机会一般。
她根本不在意两位徒弟根本插不上一句话,直到饭局快结束时突然看向司徒静,“小静,你一直保管着临渊井的钥匙,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储存天一神水的禁地叫此名字?”
司徒静并不习惯与水母阴姬同桌而食,自她记事起只会在每年的除夕中秋等重大节日与师父一起吃饭。几乎没有哪一次宴席,水母阴姬的话会超过十句。不知道大师姐宫南燕怎么想,反正她是一直要等水母阴姬离席后才能松口气正常进食。
今日晚膳,司徒静吃得半是欢喜半是惊惧。喜在能多一分时间与无花相处,惧在水母阴姬居然一反常态的多话,她真的害怕下一刻就被点名回答问题。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眼看用膳结束碗筷都撤了,她正想为何还要接着上茶水而不能就此散席,谁想这就被提问了。
“我?”司徒静猛然抬头,刚一见到水母阴姬不苟言笑的脸就又匆匆低头。她下意识想去看无花,但对于水母阴姬的畏惧由来已久,此刻只敢低头看着茶杯低声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师父应该是由此起名。”
宫南燕彷如置身事外压根不在意司徒静被点名,让专心致志地给水母阴姬添了一杯茶,除了水母阴姬之外,桌上的人与事似乎都引不起她半点关注。
但当她稳稳放下茶壶,若无事情地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暗讽。但凡读过几本书,都应知晓临渊的典故,司徒静说了与没说又有何区别?
关键在于为什么水母阴姬要问这一问题?
宫南燕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水母阴姬要问司徒静这个问题,而其实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何禁地的钥匙要由司徒静保管?禁地的钥匙一共两把,一把在水母阴姬手里,怎么看另一把都给交给韩笑看管。
论能力、论衷心、论胆识,不管是哪一点司徒静都绝非神水宫众人中最出色的那个人,她凭什么握有钥匙?眼下,水母阴姬竟是又对她有此一问,更是让人心生疑惑。
一桌五人,除了做出决定的水母阴姬,恐怕其余四人心里都有此疑惑。
水母阴姬一直看着司徒静期待后文,但只见司徒静低着脑袋逐渐脸色发白,她只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而暗自叹息。都说虎父无犬子,这一点恐怕是难在司徒静身上得以验证,或许司徒静更是从来都不懂她的用心。
天一神水是江湖至毒,却不是天生地长。
昔年水母阴姬能制出此毒,为何后来她的弟子却无人敢于挑战逾越?哪怕她给出了禁地钥匙,司徒静都没想过去偷偷弄些出来研究,企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换做旁人为师为母可能会夸奖司徒静听话乖巧,但水母阴姬只有满心失望,她这辈子闯过风风雨雨,却是眼看后继无人。
虽然从来没有与唯一的女儿相认,可是司徒静也是从小养在身边带大,为何竟是没有继承她的三成本领。
或许真的应了高手寂寞,人世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明天小楼就去配制解药了,可惜我不擅于琴,不然真的想为你弹上一曲。”
水母阴姬的这一句话成功地让宫南燕于袖中握紧了双拳。
宫南燕不是听话不想深意的司徒静,她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实则非常想问水母阴姬,是否不论两人在床上有过再多缠绵,那都是走了肾而半点不走心?
然而,宫南燕必须保持毫不在意的表情,只是希望饭后这杯饭后茶尽快喝完的人继司徒静之后又多了一人。
此时,无花却浅笑着说到,“如果水宫主应允的话,贫僧愿代为弹一曲《高山流水》。”
没事弹什么琴?从前又不是没听过你弹琴,早点回去歇着不好吗?
楼京墨没法实话实说,两人在沙漠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那时将会的曲子都一一变着法地弹奏过了。
“如此便有劳无花了,有你一曲恰能表我意。”
水母阴姬面露笑意赞让人取来古琴,这一曲只能由无花来奏才合她心意,旁人又岂能以身相代,说着就率先起身朝一侧偏厅而去。弹琴讲究颇多环境尤为重要,哪怕她不甚在意太多,但至少要守着雅室焚香这一条。
宫南燕亦是随之站了起来,仿佛真的做到了随着水母阴姬而动。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无花,视线余光瞥过正在捏着衣角的司徒静,这就慢了两步随着水母阴姬也向偏厅走去。
客随主便,客随主便。楼京墨反复默念着四个字,实则非常想要敲一敲在琴侧落座的秃头脑袋,她需不需要一曲送别,无花心里难道还没点数?
如果打算效仿高渐离送别荆轲,怎么不弹一曲《易水歌》,顺便唱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一曲《高山流水》正在几人心思各异之间流淌开来。
无花的琴音堪称天下一绝,此话绝非虚言。
司徒静听着琴曲响起,而看着窗牖之侧无花被月色笼罩,只觉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皎月如斯的男人了,假如这一曲是专门为她而弹该有多好。
她想着偷瞄了一眼水母阴姬,发现师父闭目聆听是松了一口气,这又看向了此曲相赠的正主,却与楼京墨对视了一个正着。
这一眼让司徒静匆匆收回了目光。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明明楼京墨嘴角带笑似乎只是寻常对视,但仿佛她被完全看穿了。
楼京墨正是仅仅看一眼就都明白了,而她都觉得明白的晚了几分,原来无花演得不是送别荆轲刺秦,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无花还真够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水母阴姬眼皮底下勾住司徒静,还敢用她作筏子,引得司徒静醋意横生。这一幕才不可能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是上兵伐谋,利用人有妒心来达成目的。
好,非常好。恐怕不仅是今夜之琴,黄昏之棋也是无花用心挑选了好时间。
楼京墨明白无花早就恼了,因为她无意闯入神水宫坏他计划,则是只好一计不成另生一计。
下一刻,无花与楼京墨眼神相汇又相触即分,如今他不惧楼京墨知道了什么。
明天楼京墨就要入井解毒,而他的目标是骗得些许天一神水,本就是两不相干又何必大动肝火。
如此一来,楼京墨却微笑着倒了一杯茶,不急于饮下而耐心等着茶水降温,更是心听完了一曲《高山流水》。
她原本应该气恼,但在琴音终了时只余一声叹息。以琴听心,高山流水是真,得遇知音是真,哪怕明知是错,奈何他们都不甘心退一步,而不退就无法坦诚以对。
“多谢大师赠曲。以茶代酒,我敬大师一杯。”
楼京墨端起了茶杯一饮而尽,此刻她真能茶当做了酒在喝,也就真能把《高山流水》当做了恭祝研制解药成功的曲在听。
无花看着楼京墨将一杯茶喝出了洒脱恣意的味道,他起身笑道,“贫僧不敢当,此曲本就是借以贫僧之手聊表祝愿而已。”
谁又能借无花的琴聊表祝愿?真像他所说的代为水母阴姬抚琴一曲吗?
曲终人散,楼京墨笑着摇摇头不曾转身地向药库方向而去,她知道那一曲只是李泊枫不能说的祝愿而已。
新月如钩,有人毫不犹豫地踏月色而行,有人迷恋月色而驻足徘徊。
宫南燕与司徒静都是心情郁郁地离开了神水殿,平时没什么话说的师姐妹两人当下就更加沉默。
“小师妹,你可别犯傻。且不说神水宫弟子不得与外男私相授受,就说七绝妙僧早就断了红尘顿入空门,你们能有什么好结果。我明天就要为中秋节庆出宫备货了,只能在今晚告诫你一回,趁早断了你的小心思。”
宫南燕在将与司徒静分开时忽然语气冷冽地开口,话语中警告的意味明显不过,她看着司徒静徒然睁大的眼睛而勾起一抹冷笑,“师父没看出来,不过是她根本不在意琐事而已。我可不是瞎子,而不瞎的人都能看出你的不正常。”
“师姐……”司徒静被戳破了恋慕的心思骤然脸色发白,顿时脑中一空根本不知怎么回话。茫然无措之中,她抓住了宫南燕的那一句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那么无花也一定有所察觉。既然察觉却也没有疏远她,是不是意味着并不讨厌她,或者还能够有一点也喜欢她?
宫南燕看眼着司徒静的神色便了又变,蠢师妹一定要乖乖做好棋子才好。如同司徒静这般的少女越是扼制她的爱恋,她越会情难自己而陷下去,那么做师姐的又怎么能不推一把,将其推向万劫不复才好。
“小师妹是不服我让你断了心思吗?呵呵,你是真的傻啊。拿一面镜子照一下,看看你的脸,你再美能美过楼砚吗?一笑倾国,你该承认是真有如此美人,换做我是男人也不选你。”
“无花才不是那样肤浅的人。”司徒静叱了一声就看向四周,见四周空无旁人才松了一口气。她瞪向宫南燕一眼,“师姐,你未免太会胡乱猜测了!”
宫南燕恢复了面无表情,她是不是乱猜不重要,重要的是司徒静能乱想而为她所用就好。“我只是提醒你而已,哪怕是猜错了也是为你好。也罢,忠言逆耳不爱听,你不受我的好意,但我一直都在。如果将来你有所求,可以来找我帮忙。”
宫南燕留下一句一直都在,但第二天目送楼京墨进了临渊井,她就匆匆离开了神水宫。表面上是为准备庆祝中秋而去采购,却在祁山山脚与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见面了。
这女人眉目含愁,而细细一看她的眉毛全都剃了,是以黛粉画出了两道柳叶眉。“宫姑娘,你传信于我,说是答应合作,此事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