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笑不能多言水母阴姬的事情,她把矛头直指无花,“向一个和尚学?你怎么不先变作秃子?人人都说妙僧好,他再好又怎么样,天峰大师不也没打算将南少林方丈之位传于他。”
“哦?这是怎么一回事?”楼京墨还没听说这一传闻,天峰大师何时说要传位了?
韩笑说那只是小道消息,知道的人应该还不多,天峰大师并不钟意无花接任南少林。“那是佛门中事,想来不得方丈之位,对于无花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楼京墨却觉得隐有不妥,无花真的四大皆空毫无欲求吗,或是只求不断精深佛法?这一点她是不信的,人活于世总有所求,而看不见所求才最可怕。不过,当下的话题重点不在无花,是该转移到陈年旧事上。
“韩姨,别说佛门中事了,说些有意思的,我也能听得开心些。聊一聊从前,湘水边上就没让你记忆深刻的人吗?”
恐怕湘水旧事就是楼京墨进入神水宫以命相搏的理由了。
韩笑看明白了这一点,而见楼京墨为此这般执着探寻真相,她无奈地叹气问到,“你究竟想打听什么事?什么人值得你用命去打听?”
研制解药与打探消息是两码事,只是正好来了同一个地方而已。
楼京墨对此并不多做解释,隐去罂粟一事而说了大欢喜女菩萨的日记残篇,“我只是好奇石琪此人的来历,恐怕水姓女子就是水宫主,为探求此等八卦,喝下天一神水也是必须代价了。”
石琪!这个名字让韩笑的脸色一变。
二十多年前还没有建成神水宫,水母阴姬与她们这些湘水派旧人正欲在山谷中建立一处秘地。
那个美得让人呼吸停顿的少女正出现在湘水之畔。尽管湘水派被灭,但还有不少门派旧物残留,包括岭南一带的秘闻手札等等,这些东西却最终落到了石琪手里,而她正是从水母阴姬手骗去的。
水母阴姬怎么会被骗?这话却不能答。
当年还没有如今人人畏惧的水母阴姬,只有水姑娘,而水姑娘不喜欢男子只喜欢女子。年少之际,谁又没遇过到几个感情骗子。
韩笑沉默了片刻,她可以简单地讲一讲过去,可是绝不能透露水母阴姬喜欢女人一事。这是有意顺着楼京墨的说法,没点破石琪实则为女子。
“我是听过石琪的名字,宫主追杀他也属实,因为石琪盗走了湘水派的门派手札,其中记录了一些海岛秘地,极有可能藏着已经绝迹的武学秘籍或是宝藏。”
这一解释听起来逻辑上完全没毛病,大致能推测出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当年,石琪盯上了被灭的湘水派,以其俊美的外表欺骗了水姑娘,盗走了重要门派资料,所以才会被水姑娘一路追杀而后遇上了大欢喜菩萨。
再后来,石琪依照手札所示出海,他应该是有所得才敢回来,而与大欢喜女菩萨又再度联络上,每年得到了大批的罂粟原料。
“韩姨能否透露一二石琪去了哪座海岛?”
楼京墨还就不信抓不到石琪了,这人确确实实存在,偏偏滑溜地摸不着真身,还真像是一位大毒枭。
韩笑没有再听过石琪的传闻,如非楼京墨提起大欢喜女菩萨与其有关,她都要怀疑那人早就死在了海浪中。“我不认为你能寻到石琪,但是为了寻人,你连天一神水也敢喝了,那便告诉你手札上提到哪些岛屿也无妨。”
湘水派遗失的手札记录着南海一带的秘闻,大多实则连湘水派本身都是道听途说,也没有人去证实过是否真的存在孤岛秘地。
韩笑将所知记载说了出来,只当将用这些话来哄着楼京墨。即便楼京墨寻到了海岛上有石琪曾出没的痕迹,但是人早就不在岛上了,又要寻到何时去?
楼京墨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如同石琪一定不会安分地隐居世外,那么查到的事情越多,早晚能顺藤摸瓜抓到人。
很多闲事都可以不管,江湖人江湖死,但是罂粟之毒绝不容姑息。此毒一旦流入市场而以其牟取暴利,后果不可设想,而后世有太多太多家破人亡的例子。
这话又不能对韩笑详细道明,韩笑恐怕隐瞒了一二,毕竟事关水母阴姬隐私,有些事就不能刨根问底。即便是问了,韩笑作为忠诚的属下也不会说。
聊天或能缓解痛苦,而聊完了想问能说的话,终究还是要独自一人熬过彻底毒发的生死之关。
八月十四,整整十二个时辰。楼京墨躺在石床上脸色阵青阵白阵红,身体内经脉不停变化移位,脏腑气血翻涌剧烈,其中痛楚早已无法用言语形容。
最终,她是半身肌肤成银白色,而半身似是被金光笼罩,白金两色渐渐相互交汇,直至全部隐入身体。
霎时间,突破至四照神功的最后内照第一段。恰如秘籍所述,距离此门旷世绝学的完全功成只剩两小段,而距离可破世间一切武功仅有几步之遥。
楼京墨睁开眼睛感受自身状态,此前天一神水带来的所有中毒症状都解除了,更能感知它们是如何一一消失不见,身体又是如何恢复生气勃勃。
如此解毒过程无法被他人复制,但是其中所涉及的脏器解毒等事可作参考,她这就写下了最后完整版的天一神水解药。
天一生水,地二生火。解药取名为离火二散,恰是两顿服用最为合适。
等落笔解药方成,才发现肚子饿得很。
楼京墨与水母阴姬同桌而食,吃得都是素菜为主。近几日的饭菜为不影响解毒,她也多以清淡食物为主,又岂能不觉得饿。
这会出井刚好是八月十五凌晨。楼京墨身在井底也没忘了时辰,一想到圆月凌空就想到了月饼,最想是苏式鲜肉月饼。
此时,她非常想念肉的味道,而肉与月饼的完美结合有了鲜肉月饼。皮酥馅美,肉汁和酥皮融为一体,咬一口就吃到了中秋月圆的味道。去年中秋身在兰州没吃到,原本笃定自己不重口腹之欲,偏偏没想到记忆里的味道会不合时宜地跳出来作怪。
想多了!这里是湘西不是姑苏,谁会做苏式月饼。
楼京墨将药方揣入怀中摇了摇头,她不该有太高的要求,只求推开石门出井之后厨房里留着一些即可能食用的糕点就好。
谁料在一跃而出临渊井之际,子夜时分月圆之下,先看到了一颗无法忽视的光头。
“大半夜不睡觉,独自来井边赏月?”
楼京墨没想到无花会守在井边,他之前是刻意保持着相互不熟的高僧形象。“要是想赏井中月,这一口临渊井可满足不了你的愿望了。”
无花笑着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团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油纸包,一股香味飘了出来,正是鲜肉月饼的香味。“不过是给你送些月饼而已,两个时辰前烤的,算不得新鲜出炉了,便是聊胜于无吧。”
楼京墨闻着这股香味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你做的?你借用神水宫的厨房做肉食?”
“中秋节月饼需要提前一夜准备,而我做菜味道好,这事全江湖都知道,所以入厨房做些月饼,回报这段时日宫内众人的照料有何不妥?
只是提出不喜旁人打扰而已,给我一些单独下厨的时间,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几只月饼又能用几两猪肉,还怕被看出我挪用了鲜肉不成?”
无花说得全在理上,而他保持着递出月饼的姿势,“难道你不想吃鲜肉月饼?还是说你怕我下药不成?”
楼京墨笑着取过油纸包,其中一共三只小月饼还是温热的,借着月光能看到外酥皮泛着诱人的金黄色。“不怕你下药,要是你真想下药,我建议先下一味使君子。这药我现在就想来一帖。”
使君子专杀肚子里的蛔虫。无花可不恰似一条钻人肚子里的蛔虫。
“好吧,是我理亏在前,你想损我几句都行。”
无花指的是什么事,两人心知肚明。或许他本就没必要多言此事,只因那根本不是几只月饼就能揭过了。
楼京墨感受着月饼的温度,或许明知不该直言但仍说了,“阿枫,离开南少林吧。天大地大,何处不是归处。过去总会过去的,人是要看将来如何。”
明月如霜,亮得那么凉。
无花没有应这一句话,阿枫可以幻想将来,可是阿枫还能活多久?“小砚,你可知我抬头看月,现在想的人是谁?我不知是该怨怪他多一些,还是该感谢他多一些。”
你在想楚留香。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在想谁。”
楼京墨的回答称得上口不对心,她猜到了无花想说什么,那一封错送的信可能是一段不该相识的缘。倘若不曾年少相识,倘若不曾留有羁绊,当到了临别之际就无需不舍难过。
无花看着楼京墨笑了,她不愿认也罢。有的话不出口就好似能再拖一会,他也希望多一刻则是一刻。“月饼趁着吃吧。等到中秋晚宴过后,也该离开神水宫。”
直到无花的背影消失不见,楼京墨才咬了一口鲜肉月饼,口中上演了一出味蕾盛宴。肉馅微甜而咸鲜,肉油化作丰腴的肉汁润泽了层层细腻的酥皮,温软醇香的肉味与外皮的酥香甜柔相互交缠,全都是江南月圆人圆的味道。
再等上一等,侦破了石琪一案,她再想一想是否要插手无花之事。其实,法不外求,有的事除非自身了悟,旁人实难改变什么。
这一道理很多人都明白,明白却坚定固执地背道而驰。
宫南燕踏着月色一步步走向司徒静的房间,她的眼神平静到了仿佛藏有通往地狱的漩涡。如果细闻她的双手还有一丝血腥味,正是割断雄娘子脑袋时流出的鲜血沾满了双手。
三天前,柳无眉果真确定雄娘子所在的位置,那是距离望水镇三里之隔的村镇上。
宫南燕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测,是以司徒静的名号将雄娘子约到了廖无人烟的河岸边,她终于知道司徒静的天真是传自于父亲。
雄娘子还真是关心则乱,一下就信了水母阴姬打算定下神水宫的继任者,而接班人知道了司徒静是私生女一事会对她不利。
雄娘子一出现,宫南燕看到他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怕的猜测是真的,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替身而已,根本不是师父心中特别的人。
宫南燕想着前半生所为,自幼拜入水母阴姬门下,可以说被师父一手带大。崇拜、敬仰、畏惧等等所有的感情,是在水母阴姬主动示好下化成了爱恋。
师徒之恋,女女相恋,如此违背世俗人伦的感情无法昭告于世,那只能是一场无声的秘密,永远藏于两人之间。她义无反顾地做了水母阴姬的情人,尽管不能说此外毫无所求,但自问十年来从无对不起水母阴姬一分。如今回头看,水母阴姬是怎么对待她的?
一个养在神水宫内被暗中照拂的女儿,一个旧情不断徘徊于神水宫外的女儿生父。
水母阴姬对雄娘子有情否则岂会容他活于世,对司徒静有爱否则怎么会暗中对她种种破例。神水宫宫主的情与爱多么珍惜可贵,留给她宫南燕的却是一个弥天大谎。
本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够悟性不到,不足以让水母阴姬另眼相待,原来是她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从头到尾她做错了什么,错在不该被引诱,错在不该爱上了水母阴姬,错在蠢得被水母阴姬所谓的孤高寡情所骗!
“师姐,大半夜你想干嘛?”司徒静早就睡着了,但隐隐觉得有风来,谁想睁开一看屋内没点灯,而宫南燕正面无表情站在她地床边。
宫南燕出手如电地直接扣住了司徒静的手腕脉门,尤为可惜地摇摇头,“你倒是他们不同,那两位都是随心所欲的人。而你这么久了还没把自己送上无花的床,这还真是可惜了。”
“师姐!你乱说什么!”司徒静无心去想所谓他们是谁,自从处理了那一瓶天一神水,她就没再单独去找过无花。两人之间能够留有一个永远的秘密就够了,这也是无花的意思,她就不能再强求而想给对方留下最好的印象。
宫南燕弯腰附身细细打量起司徒静,如今揭破真相再看,司徒静确实有五分与她相似。这才不是从前她自认为的水母阴姬选徒弟有普遍偏好。
“小师妹,傻人有傻福,这句话没想到真在你身上应验了。我却真的不甘心,凭什么由我来为你们一家三口的恩怨情仇买单。
本来想给你一个好机会,只要你做一件事,我就帮你离开神水宫,随你是去追求哪一个和尚。不过现在看来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你是不可能把药下在中秋晚宴的汤里了。”
“你疯……”司徒静没能说完就宫南燕一把用碎布堵住了嘴,宫南燕根本没有顾忌任何同门情义,出手就点了司徒静周身大穴让她不得动弹。
“我是疯了,被你们逼疯的。如果没有进神水宫,如果没有成为你母亲的禁脔,我可能死于战乱饥荒,却也好过于活了二十几年,活成了一个笑话。”
宫南燕着实可惜于司徒静没有与无花有更进一步,否则她就能捏住这一把柄,亲自见证一场女儿毒杀母亲的好戏,那才能给水母阴姬最狠毒的报复。
司徒静似乎听明白了什么,但她完全不敢相信这一事实真相,呜咽着想要挣扎,却被宫南燕死死压在了床上。
“别再动了,否则我在这里要了你。这个提议怎么样?你的母亲勾引了年幼的我,而我强要了她的女儿,听上去着实不错。”
宫南燕捏住了司徒静的下巴,而看她吓得眼角泛泪,无趣地松开了手。“你觉得恶心吗?现在我的心情比你痛苦多了。她可以不爱我,她可以利用我,但她为什么要骗我。十年啊,床上的缠绵、床下的照顾都是假的,她真的是铁石心肠。”
“该结束了。”宫南燕一把敲晕了司徒静,给她灌了一瓶浓度极高的迷药,而从她身上摸出了临渊井的钥匙。仅仅取用天一神水或者并不管用,楼京墨出现的真不是时候,解药一旦成了就无法以此杀死水母阴姬了。
幸而,早有另一准备。
柳无眉提出的合作要求非常奇怪,她听闻楼京墨人在神水宫,是让宫南燕挑选神水宫宫众几人使用极乐散。
这药不会立即要人的命,却会因人而异让人产生幻觉。其后续毒性才最可怕,从不安焦虑、流泪流涕、恶心呕吐、万蚁噬骨必须求得解药,否则就难以遏制想要重复曾体会过一次的快感幻觉。
任由宫南燕挑选择神水宫之人下药,从这一点足见柳无眉对她们并无仇怨,而是想要借此求一份解药。
不错,宫南燕只拿到了极乐散之毒,而柳无眉却根本没有解药。
柳无眉直言极乐散的解药稀少难得,在一个非常遥远难得地方。她手握毒药又如何,没有解药的毒药无法控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