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地上,好像有一道身影正飞速掠来,似乎有人在喊着阿枫两字。
“小砚。”无花呢喃着浅浅笑了,下一刻却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
楼京墨接管青门就必须应对龟兹国变,抓捕罂粟案的始作俑者,而这却非她一路策马狂奔,从福建赶往西域的全部原因。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楼京墨只能眼睁睁遥见那一抹白色僧衣倒入雪地,等到她再握住李泊枫的手,哪怕竭尽全力灌入内功,再也唤不醒其重新跳动脉搏。
“阿枫,你怎么忍心……”楼京墨没有再说下去,却仰头看向大雪纷飞。她看着雪一片片慢慢落下,仿佛落在了心间,一点一点地压住了心头汹涌的隐痛。
雪落之中,那些过往翻涌成海却终归于平静。
有时无法靠近不是因为无情,不过是有的事只能止于唇齿,有的人只能掩于岁月。
————
五年后,朱佑樘登基为帝。楼京墨谢绝新帝挽留,卸下青门统领一职离开京城。
一辆马车正急速驶向南岭之侧的小镇村口。
胡铁花寄来求救信件,说他终于找到了失踪两年的楚留香,但楚留香受伤严重而需要神医相助。
“依照胡铁花在信上所写的情况来看,楚阿香没有性命之忧,那么再重的伤势都能治好。”
楼京墨看向驾车的王怜花,两人的医术在这五年内都有了突破性的飞跃,犹如可以活死人生白骨,偏偏无法助她跨过四照神功大圆满的一步之差。
这些年,两人一起进行了各个方面的研究,楼京墨把此前心念忽生而悟的三种邪门武功也都和盘托出。谁想王怜花都得以此另悟三门诡异的邪功,但他们仍旧未能寻出此中有何不妥会阻碍四照神功的圆满。
不得圆满,有些事就还没能做。
王怜花知道楼京墨的未尽之意,但他依旧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尽管五年已过,可这些日子两人共同度过,便是有无尽乐趣。而他隐约感悟到了非同一般的道,恰如他的医术突破,是超越了生死之限。
其实,他的耐心非常好,完全不怕再等上几年。而且以沙漠神殿中神秘活水所培养的药材全数存活,全数做成了一瓶药丸,两人离京之后已经服下试药。
“阿香的伤需要调养。我们可能在南岭住上数月,趁此机会记录试药的成效。”
王怜花说着放慢了车速,不多时就看到了客栈门前等待的胡铁花,但他的神色却又不全似在焦急等人。
胡铁花见到两人下了马车,是着急将人往客栈里带,而又有仿佛有一肚子话想说。
不过,他尽力忍着等着两人为楚留香诊完脉又写好药方,等到再一起出了客栈的门,才终于忍不住开口:“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有老臭虫失踪两年而伤重,这好歹还有他本人的解释,说是一直呆在麻衣教,因为走天梯而出落得一身伤。其中纠葛复杂,他还在麻衣教内成亲了。”
香帅成亲了?
这个劲爆的消息在胡铁花说来已经不够吓人,因为他随即讲了一个更吓人的。
“我似乎在隔壁村子见到死而复生的南宫灵了,但他压根不认识我,只会些粗浅的功夫。他自称任二,开了一间小面馆为生,都成亲生子有了两岁大的娃。你们说世上真有人长得一摸一样?那也是真惊悚!”
楼京墨闻言倏然顿住了脚步,继而瞪了胡铁花一眼,“那你还不快带我们过去吃面!”
“你们对南宫灵那么感兴趣?”胡铁花话虽如此却加快了脚步,他真的好奇任二是不是南宫灵。
三人一路轻功前行,不出半刻就赶到了隔壁村子的二二面馆。
楼京墨尚未开口,目光就微凝在任二的手腕上。只见前来招呼他们点菜的任二随意卷起衣袖,他的左手手腕上以红绳系着一只小巧的平安锁银坠子。
那是婴儿佩戴的平安锁,样式非常眼熟,恰如十八年前楼京墨送给二傻的礼物。
“老板,这个平安锁很别致,方便说说是在哪里买的吗?”
楼京墨在说话间急速地搭上了任二的手腕,一拂而过,快得连对方都没有注意有此一动。
“不是买的,我哥说是他的朋友送的,让我戴着保平安。”
任二并不避讳地说了,而看到胡铁花又来了面馆则问,“你怎么又来了?吃面我很欢迎,但别说奇奇怪怪的话了,什么南灵什么的,我真不是他。”
胡铁花讪讪一笑,“我没有恶意,就是太过惊讶了,因为你与他长得太像了。这回来特意来给你道个歉。”
任二摆摆手表示无碍,是又看了一眼楼京墨与王怜花,也不知为何忽而心生亲近,多言了几句。“你们是江湖中人,我以前也遇到江湖人。”
在任二的叙述里,他与大哥原来住在北方,无意听得一桩由和尚所布置的阴谋,因为他暴露身形致使兄弟两人被追杀。逃亡中,大哥与和尚同归于尽,才使得他活了下来。
“所以,我在这乡野小地隐居,不想再招惹任何江湖人,也请你们别说我与谁谁很像。”
楼京墨听得任二寥寥数语微微垂眸,这个故事说的是兄弟两人无辜被卷入江湖纷争,结局处兄死弟活,如此逼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当人的记忆遭到了全数的篡改,说故事的人把故事当做了人生,那么听故事的人又何必再戳穿较真。
“原来如此。老板放心,我们不会多话的。点菜吧——”
不知是否因为吃下一碗热乎的汤面,此夜楼京墨遥望明月也觉得它暖了几分,似乎这些年来心头的冷意终是淡去了。
她看了一会月亮转身与王怜花相视而笑,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地说到,“我想记下一段经文。”“我想到一段经文。”
两人所悟的六门邪功可以形成一书,此书之邪肆完全不似此间所有。他们或许该将其遗忘,但又不甘就此功只埋没于两人心间。
今日忽而有感,七为奇数,不如最终以一卷经文收尾,作为此书的压轴之卷以解其邪。
得感于心,悟道于天。
当下,楼京墨与王怜花则取过笔墨就此落笔成书。书桌前一人一卷分别写下三门武功,紧接着合力一气呵成心经一卷,最后下笔九字为书名——《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当最后一字落于纸上,楼京墨发现体内内力翻动,仅在瞬间一直难以冲破的那道障碍消失了。四照神功终是大成,功成则可破世间一切武功变化。
然而,恰在此时小院所在突然天地变色。
空中忽降瓢泼血雨,雨中似乎有万鬼哭嚎,随之一道惊雷直直劈开屋顶冲着书桌之侧的两人而去。
上古传闻,苍颉造字似露天机,在其成书之际,天雨粟而鬼夜哭。
但凡逆天必遭天谴,《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所载武功威力过甚,不为此间所有。成书者必遭天天雷之劫,恰似传言中意图破碎虚空者必须破天。
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屋内只剩下了一具烧焦的女尸。
第79章 贼不走空
“师姐,我看这屋里关的女孩烧得不轻,你说庵主为什么一定要让人剃度出家才肯给她看病?这不是见死不救吗?”
“禁声!小师妹,你怎么能如此质疑师伯的品性。倘若师伯无慈悲之心,那就不会答应晏夫人收留她的女儿,下午又怎么会为晏夫人入葬。
之所以一定要那女孩剃度出家,皆因师伯佛缘深厚,看出了你我都看不见的因果。那女孩身上所缠绕的血光深重,如果不度化她遁入空门,日后必然为魔头入世为祸一方,师伯此计是未雨绸缪。”
“可是把人这样关一晚,真的不会出事吗?她还在病中啊。”
“只要她想通摇铃,即刻答应剃度出家之事,师伯必会救人。师伯何时出过错,无需你我置喙,上锁吧。”
见鬼的佛缘深厚未雨绸缪,死鱼脸庵主还敢更加半桶水晃荡一些吗!
在静思庵陋室的木板床上,楼京墨听得落锁声响,她一边适应着刚刚借尸还魂的身体,一边默默吐槽其逻辑品性感人的庵主。
死鱼脸有本事打一个照面就看出到一个人是否背负血光,那怎么没本事看出实则有一只挨过雷劫的不屈不灭之魂是借尸还魂了。她还敢仅凭着卜测所感的未来就决定一个人当下是否该死,这种老尼姑真不是心理变态吗?
不过,楼京墨更要叹一句命运弄人。如今,她真懂了江湖很危险的奥义,从前压根没也没想过写一本书也会遭到天打雷劈。
这种死法大多用来对付话本里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不然就是渡劫修者才要经历之事。原本以为传闻中达到破碎虚空才会享受雷劫洗礼,谁想竟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硬生生地受了一道天雷。
对此,小鼎残片居然给出了这完全是她自作自受的结论。
先是以沙漠神殿生命之水所灌溉的植物炼药,此药少说也有万分之一洗精伐髓功效。在修者遍地走的世界中,此物是仅做糖丸零嘴食用,但对下界之人已是等同天材地宝。
之后还敢把邪异非常的武功落笔成书,其灵感源头多半是楼京墨穿行时空裂缝之后对天地之法的无意感知。
恰如上古言灵咒术,有的话一旦出口就会引得法则震动。楼京墨对王怜花全数剖析了武功感悟,两人还将此书功法凑成了最神秘的七卷,又怎么逃过天道对泄露天外之法者的雷罚。
偏偏,楼京墨没法责怪小鼎残片未曾事前提醒,只因它全无自主意识而只能被动触发,而此次雷劫触发告之了这些修炼注意事项。
简而言之,就怪她的悟道速度太快了一些,而小鼎所聚集还差些力量才能助她重塑肉身。神魂走得太快,身体没能跟上,那只能遗憾地再度借尸还魂。
‘此世若功德满,则可塑新身。’
小鼎还是给出了好消息,楼京墨距离有自己身体的好日子不远了,她应该好好渡过此世,而不做无谓的忧虑。
楼京墨当然是为被一起雷劈的王怜花担忧,但以她离世前的最后一眼来看,大花花是消失在雷光之中。
可能因为两人一同被劈产生了某些玄妙的微弱感应,她有一种感觉王怜花八成扛过了雷劫,只是不知受伤与否,又身在何处。
有的事情急不得,何况小鼎还提醒此世天道有异,异在何处却要楼京墨自行摸索。
无论此后要怎么办,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刚刚借尸还魂,才接收了原身的残余记忆,正在以魂养体还未缓解此具身躯的虚弱,死鱼脸老尼姑就抄起佛前瓷瓶就朝她泼了一瓶子的净水。
随即,死鱼脸二话不说地将她拖拽到陋室中,张口便是‘你乃杀神入世血光满身,如若今朝不在佛前剃度时时诵经度化,来日必定作孽万千。倘若你执意不断却红尘,恕贫尼不愿做千古罪人!’
好一个不做千古罪人,死鱼脸真的不是有意侵吞原身的抚养费?
原身名为叶涵,刚满十一,上有年长她四岁的哥哥叶秩。在她五六岁时,父母感情破裂,母亲晏云选择带着小女儿离开夫家。母女两人先是坐船后是坐着马车,从南方一路北上在邯郸城安顿下来。
由于叶涵离家时年岁尚小不记事,而母亲晏云更是甚少提起过去,使得楼京墨无从得知原身家乡到底在南方何处,也未能寻得叶涵对父兄的任何记忆。
唯一确定兄妹两人的名字取自韩愈的‘有美王公,志儒之本,达士之经。秩秩而积,涵涵而停。’那么南边的叶家再不济,也会是落魄的书香世家。
晏云原本不缺钱,但叶涵九岁时生了一场重病,为了给女儿治病,数月之中用去大半积蓄。也可能因为照顾女儿而为其重病忧思成疾,尽管叶涵熬过了那一场病重,但晏云的身体却熬坏了几分。
此过了两年,晏云没能熬过三十六岁本命年,因染上风寒而高热病重,可她更为担忧同样染病不起的女儿。
邯郸城郊静思庵经营着磨面粉的营生,晏云这两年定期去静思庵磨面赚些生活费,而接触下来庵主一直都表现的公正不阿。
此番晏云病重无奈之际,她撒手人寰前只能将叶涵托付给了这些年还较为相熟的庵主,请她帮忙照看女儿,而给出了最后一笔余钱做安置费。
楼京墨得入此身借尸还魂,是因叶涵在尼姑庵来接人前,其魂已经随着母亲同赴黄泉了。
没想到庵主刚一瞧见被搀扶下马车的楼京墨,迎面就来了一场洒净水驱邪,又是给出了义正言辞的除魔卫道之语,认定她是杀神入世。
静思庵的尼姑被洗脑了,楼京墨可没被洗脑,她凭什么背了莫名其妙的罪名还要虚心剃度忏悔?真正的佛法高深者才不会是死鱼脸庵主的模样,此人要不就是刚愎自负,要不就是居心不良。
随着屋外的落锁声响,尼姑庵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大约三个时辰之后,楼京墨得以在丹田凝出了一撮气感,亦是察觉一桩有利之事。她没有在运功时感到此世无形存在武道壁垒,过往所悟一切皆无阻碍。
不过,经过写书被劈的一劫,当下也没有冒然再随意什么都尝试,最重要的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正在想着如何从屋内破开门外的反锁,是闹出大动静破门而出还另择他法,这会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靠近陋室。隐约看到一个半高不矮的身影在门外站定,而后听到大锁咔嚓被打开的轻微声响,紧接着屋门被轻轻推了开来,一道清瘦的人影蹿了进来。
“原来是一间陋室,那还上什么锁。”
少年嘀咕着借以月光环视屋内一圈,只看到床头有一只摇铃,而窗户被木条封住了,屋内一目了然除了破床什么都没有。“出师不利,换地方。”
少年刚一转身则胸前一麻,而瞪大眼睛僵在了原地。
人吓人,吓死人啦!
如非他被人捂住了嘴巴,更是突然被点穴半身动弹不得,任谁一转身发现背后忽然冒出一个脸色煞白的活人,那小心脏都会砰砰乱跳,或是直接停跳的。
楼京墨看清少年青涩的脸庞露出惊惧之色,而闻到了来人身上残留的一丝迷香味道。难怪尼姑庵静得没有多余的动静了,看来今夜她是撞好运了,正想要开锁就有职业开锁匠撞上门来。想要不惊动人地逃,就有人先把迷香点到该点的地方。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如果你想好好说的话,就多炸几下眼睛。”
“司空摘星。”司空摘星直到报出了名字还在眨眼,他仍旧惊魂未定。没想到第一回偷盗,选择对尼姑庵下手就遇上了硬茬子。“我只是来练习盗术而已,没有动你们尼姑庵里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