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非常清楚楼京墨为了楼恪的毒症劳心劳力十多年,当下危机迫在眉睫,她是一定能把寒玉床‘借’到手,这才会多思她借的方式是否稳妥。如非顾忌到林朝英与王重阳有旧,他都想要一同与楼京墨去‘借’寒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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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墓之内,阴冷无光。
楼京墨随着侍女林然绕过了重重石道,终于在一处稍大的石室里见到了林朝英。
四十出头的林朝英貌若天仙,脸上不曾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却不能说她依旧面若少女,只因她的眉宇之间傲气迫人。
林朝英摆了摆手没让楼京墨先开口,“多余的寒暄便罢了。你帖子上说得明白,想要借古墓里的寒玉床为救人治病,最长借用十天。随我心意,是让你将床搬出墓去,或是让你把病人带进来。此话可对?”
“是,只要十天寒玉床的使用权即可。林前辈尽管提出借用的条件,楼某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楼京墨也没想到林朝英接到帖子就当即允她入墓,本以为要求见好几次才能成,而等亲眼一见林朝英便知对方性格果决。
林朝英轻哼一声,她的一生早就没有什么多余的渴求,何需旁人去做什么。“你知道寒玉床又会入古墓,必然听王重阳说起过此床的来历。如果我心狠一些就不该留着它,而留着它却也并不代表我还念旧。东西是我的,借给你是情分,但你说此情从何而来?从我与王重阳的恩怨里吗?”
此问在意料之中,借东西是情分却非本分。
林朝英与王重阳早就闹掰了,这事情主要责任还在王重阳身上。如今楼京墨以王重阳朋友的身份来借用寒玉床,怎么看都讨不到半点好。
然而,楼京墨在见到林朝英后,几乎在转念之间,她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抛开了来时对黄药师所言的依照分寸行事。
“有的话可能过于放肆,但情势所逼我就不得不说,既然前辈允我入墓,想来也不是完全别无所求。如果前辈真的放下过往,就不会在全真教之侧的古墓里一住十几年。天大地大,前辈选了这样一个阴冷孤静的地方避世,怎么看都不像是善待自己,不再计较那些爱恨情仇。
如果我所料不错,前辈与王真人初遇时,争强好胜事事力求第一,后来你软了性子偏又遇上了一句‘胡虏未灭何以为家’。再后来你们同在终南山顶,不知怎么竟是徒留一块巨石碑刻,相邻十多年但不复再见。
由此可见,前辈参得透绝世武功,参不破红尘纷扰,你不明白到底是哪里错了,至今仍旧困于心结,困惑于错的是人还是命。”
林朝英下垂的衣袖中紧紧攥起了拳头,错已经成了,哪怕她创出的玉女心经里还留着说不清的情意,但破镜从来无法重圆。
时至今日,哪怕王重阳回头求和,他们之间早有了十几年的岁月伤痕,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年。更何况,她绝无可能再与王重阳好言相对。“所以呢?我还是找不到借你寒玉床的理由。”
“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我无法解答前辈的疑惑,错不会只因一人而起,也无法因为一人而灭。然而,我很清楚一点,前辈不能困于错里而丢了性命。”
楼京墨的话音一落,先有反应的是一旁的侍女林然。
林然愤而骂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家姑娘好得很,就是王重阳死了,姑娘都会长命百岁。”
楼京墨却对林然摇摇头,向林朝英处更近一步,“我不敢说从未望气出错,但前辈的气息看似绵长平和,实有郁结于心之相。如果再不干预治疗,也只有三五年的时日了。心病比一切病症都要难治,倘若人本身失去了活的念头,武功盖世也是无用。前辈可敢伸手让我诊脉一探?”
“林姑娘,您就伸手吧。”林然本是不信,但她非常熟悉林朝英的表情,这一看就知道楼京墨没有猜错。“您心中只挂记王重阳吗!难道您就要扔下我一个人活在这冰冷的古墓里?!”
“林然,你莫要多言。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
林朝英并没有伸手,像她这样的习武者只会对亲信露出脉门,但她看向楼京墨的眼神却深了几分。“如果你想说以治好我的病交换寒玉床,这一点我却是不信的,正是恰如你所言,我找不到心病的药引。”
楼京墨毫不在意被拒绝,反而十分肯定地给出了心病的药引。“先从养生的角度来说,生活在不见阳光的地方最不利于身心健康。即便是隐居也最好选择山明水秀,或是景色苍茫开阔之地,绝不是在一座墓地埋葬了自己。前辈看看身边人,难道不觉得林然姑娘脸色也显苍白,你们这些年就从未想过换一种活法吗?”
林朝英内功深厚,从十几年前起就在寒玉床上练功,早就习惯了阴寒的生活环境。这些年她也全力教导林然武功,但当下细细观察才恍然察觉林然的气色并不康健。
“有些事光靠想,一辈子都不一定想得明白。只有身体力行地去做了,才会弄懂过去难以体会的东西。”
楼京墨的话音带上了些许蛊惑的味道,“比如说掌管一个门派的大权,一个远比全真教更加庞大的门派,或是能知王真人为何一心要开创宗门。比如说一肩挑起覆灭金国的重任,谋一场比对战沙场更为隐秘而庞大的杀局,或是能知王真人为何说不灭胡虏不愿成家。”
楼京墨见林朝英眼神微凝,她却坚定了此次既是要床也是要人的想法。
“林前辈向来不弱于人,想必不会只限于自创武功之中。何况武功一词又怎仅仅指内功外招,既有王重阳抗金在前抛去了个人情爱,前辈就没有想过求一场文成武功?
此功篆刻史册,功在千秋。有朝一日,王重阳会看到是你得到了他一生的求而不得。如此与天相争,总比默默无闻地困死古墓要强得多。林前辈,敢不敢出山一试?”
石室内,一时寂静。
林然听得瞪大了眼睛,她只希望林朝英可以放下过去走出古墓,不一定要寻得另一段良缘,而平安地度过余生就好。谁想到古墓内来的第一个外人竟会有此等野心,还蛊惑林朝英踏入乱世之争。
林然震惊得都失去了声音,半响过后,她才急急开口,“姑娘,你别听……”
不想林朝英却忽然放声而笑,而她本人都不记得有多久不曾笑得如此肆意。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她也曾仗剑纵马行走江湖,究竟是何时起她不再张扬,仿佛燕雀一般困在了一隅之地再难翱翔天空。
“你和他很像!”林朝英倏然起身走到楼京墨身前。她之所以毫不犹豫让楼京墨进入古墓,是好奇十多年不曾来往的王重阳因何而再次叩响墓室大门,又是什么样的友人居然让王重阳吐露那些他们都亟待埋葬的过去。
“但你们又不一样。算是看在你为我治病的份上,我可以借你寒玉床,也可以随你离开古墓。这些事,可以等你为楼恪治病后再议。”
林朝英没有再多朝前走去,“你随我来,这就把寒玉床搬出去,也不必再把它送回来。左右我也离开终南山,这床就物归原主了。”
当年在对抗金兵之际,王重阳仍不忘为林朝英寻得罕见的奇物寒玉,这张寒玉床承载了太多情愫。
楼京墨不敢收下如此沉重的赠礼,只要借用几天就必会还与王重阳,但也顾忌不了王重阳的心情如何。反正是不能让林朝英继续愁困古墓,人一直呆在这种阴暗的地方,是真的会郁郁而死的。
前后不出两炷香,王重阳还徘徊在古墓门口,他如何也想不到到楼京墨居然推着载有寒玉床的板车出来了!林朝英性格倔强,怎么会如此容易被劝服?“楼先生,你这是……”
“还请王真人搭把手,我们一起把寒玉床拖回重阳宫。林前辈说了,此物不必再送回古墓了,这些年多谢你的寒玉床助她内功有成。”
楼京墨话一出口就见王重阳的脸色乍然黯淡,这是该为将要成为明教左使的林朝英再多言几句。
“你也到古墓的环境太过幽深阴寒,即便是身负内功但也不适合长期居住。林前辈就要离开终南山,趁着天下大战未起,游历山川舒缓心情一番。这是一件好事,对吧?”
此刻,王重阳的心情就和寒玉床差不多冰了,他的脚步都有些漂浮不稳。偏偏他已经没有任何立场与理由说不,想要即刻转身冲入古墓的念头刚一升起又落了下去。即便他与林朝英强行见上一面又能如何,再把人留在阴寒的古墓里吗?
“是好事,能看开是好事。”王重阳终是没有回头,有时苦海无涯,人早已回头无岸。“这下有了寒玉床,明天就能解开楼兄封住的几大穴位,按照商议好地运功治伤。先生回到重阳好好休息一天,之后地疗伤过程怕要你倾尽全力才行。”
古墓大门处。
林朝英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越走越远,她终是跨过了门槛抬头望天,让鹅毛大雪散落一身。
“姑娘,您真的要和那个姓楼的去昆仑吗?”林然心中不住地担心,“可是您的身体能受得住藏地的气候吗?还有,您也见过王重阳征战沙场有多辛苦,为什么要掺和到……”
林朝英伸手接住雪花截断了林然的话,“世上没有一处会比活死人墓会冷,我都能在这里活上十几年,还有哪里去不得。前十五年,我困守于想过消无声息地死,但此后余生只愿放肆不羁地活。小然你不懂,有的人终其一生实则从来不甘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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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尽全力并不足够形容为期三日的驱毒治病。
重阳宫后殿的山洞整整封闭了三十六个时辰,其中除了准备好的饮用水与干粮,则仅有一张寒玉床。
楼京墨在洞里解开了楼恪身上的几处穴道,就开始了一场破而后立的运功治疗。借以乾坤大挪移中激发最大潜力与转化阴阳二气的原理,佐之她所学所练的内功试将楼恪经脉里的毒素全部逼出,在此同时温和的内力蕴润脏腑带去所有恶气。
在这个过程之中,不宜过快则会冲伤楼恪的经脉,但又不宜过慢使得毒素流窜转移,其中适宜得当的尺度需精准把握。
更凶险的是楼京墨在连续三十六个时辰的治疗中,她自身绝不能有半点纰漏运功有差,否则不仅功亏一篑,更是会造成两人命丧当场。
“给,这么晚了,你该吃些东西。”王重阳将食盒放在了黄药师跟前,这人应该回房里休息调息,却在山洞边的草庐中一住三天。“补药都已经熬好了,我喝过了,你用过饭也该来一碗。”
黄药师道了一声谢打开食盒,在山洞门没有打开前是着实没胃口,但想到门开后还要接着手后续调养之事,他还是尽力一日三餐,外加平心静气打坐休息。而不论今夜子时的结果如何,此次所受王重阳之恩,他往后都会想办法还回去。
“教中药库有几味药的数量不足,过几天我便下山去补足。眼看元宵将至,王真人可要捎带什么上山?”
“回头我问问教中管事。”王重阳很怀疑他就是说了什么,黄药师又能不能记得清楚。
当下,王重阳也没有聊天的兴致,半是因为山洞里情况不明,半是因为想到林朝英就要离开终南山,再也不能近在比邻了。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人生过半,他做了那么多事却居然对心底最珍视的人最为残忍。有的时不能多想,好比他若想要放下,又为何十多年来让一座古墓困住了林朝英的心。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以前不信命,今后应该也不会信命,却不得不承认有的事逃不出天意弄人。一些事任凭武功再高也是无能为力,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
王重阳沉默了很久不由说了这一句感叹,他才发现黄药师已经用完了饭,就连一旁的补药也都喝完了。“黄兄,你有没有想过……”
王重阳的话到一半,他已经稳住心神没有继续。有的事情,不适合外人来说个明白,而他更不该因为个人感情而再放任情绪失控。
黄药师无视了王重阳的欲言又止,他不需要什么以己度人,因为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也想不到有什么人与事,能让他改变初心。
两人没有再说话,这时候说些什么都不太合适,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而沉默的等待最为煎熬,让人会想要忍不住冲破山洞石门,看一看其中情况究竟怎么样了。
临近午夜,时间显得格外缓慢,直到石门从内侧被缓缓打开。
楼京墨刚要跨过门槛就脚下一软,就被飞奔到身侧的黄药师揽住了腰。“我没事,有点脱力而已。黄兄,这次我们成功了。”
黄药师半扶着楼京墨让她先坐下,而看到楼恪半靠在石椅上对他笑了笑。“醒了就好。楼大哥觉得还有什么不适吗?”
“二十几年了,我从未如此轻松。只是脑袋还有些不清楚,你看这上面还扎着针。”
楼恪伸出手让黄药师把脉,他在神智恢复时便觉体内气息涌动,而最后脑中竟是断断续续冒出了好些片段,犹如走马灯一样闪现起遗忘多年的片段。“小妹说这次治毒之后,恢复的不仅是脸上的伤,过几日我就会恢复全部的记忆。”
三人说话间,王重阳也走了进来,也给楼恪把了脉。
正如楼京墨的诊断结论,楼恪挺过此难则是宛如枯木逢春,只要调理保养得是比一般人要长寿。他的头疼也是暂时的,以金针刺穴是为了不以思虑伤神,缓上个三五天便能彻底恢复。
“如此便好,上元节能一起吃元宵了。”王重阳露出了放松的笑容,这就看向楼京墨与黄药师,“你们别和我客气了,马上去好好休息。接下来为楼兄取针熬药之事交给我即可。”
楼京墨道了一声好,她真没力气继续撑下去。这连走路都有些发飘,被黄药师半搀半扶回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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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砚,要不要吃些粥再休息?”黄药师正要从外关上房门,又想起楼京墨在石洞里就没吃过一口热的,空着肠胃也不太好。这再度推门去问,只见楼京墨没有点灯是靠在椅子上点起脑袋睡着了,而她困乏得未因问话而醒来。
黄药师迟疑了一瞬走进房里,将楼京墨抱到了床上帮她盖好了被子。
正月十一,深夜月圆了大半。
月光穿过窗杦,将屋内笼上一层朦胧薄纱。
黄药师迟迟没能转身离开,他看着平稳呼吸入睡的楼京墨,却没法忘记三天在石洞外等待的煎熬,唯恐一门之隔便是生死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