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京墨不瞎就能看出无花身着僧袍,而他身前带着一串佛珠,刚才的话就是活跃一下气氛,谁让大漠的冬天雪伴沙纷纷太冷了。不过无花这一法号很是耳熟,正是近年来南少林出名的七绝妙僧。
两年前,王怜花与她在福州采药时初闻无花之名,王怜花只冷笑说了一句狠的——那和尚敢叫没有花,恐怕真是七绝秒僧。
“你在南少林出家了?那么二傻呢?”楼京墨真不想友尽,没有照实搬运王怜花的话。
无花僧袍下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这一问好似刺到了指腹处,让他感到了一种十指连心的疼,却又在瞬间消散无踪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
“他不在了,九年前就离开了。”无花不带任何情绪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雪色大漠,“那一年,父亲的仇人追杀到了杭州,我没有能护住他,过不多久,我知晓了父亲的死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我就在南少林落发出家了。”
一时间,只听得雪声与沙声。
楼京墨或是在见到变作和尚的无花时就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想起那个爱哭的小团子,不得不说命运有时真是一个操蛋玩意。
“对不起。”无花忽然认真地对楼京墨说出了这三个字,他犹如朗星的双眸一霎似有无尽深意,但话语间只是为那一年的聚散匆匆而道歉。“这些年,我一直没敢再回杭州找你。四年前路过月来巷发现那里竟是改作了菜市,完全找不到半点过去的影子。”
为何不敢?是不敢还是不想?是害怕父辈的仇家不依不饶?还是近乡情怯,不愿再见到二傻曾生活过的地方?
楼京墨没有问,时隔九载,有的话问也是徒然。“我想去寻你的,可惜等我逃出那个岩洞已过两年半,而你家被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曾留下。便再也没有可寻之迹。”
“你被抓到岩洞?我住的那间院子被烧了?”无花呢喃着忽而明白了前后因由,他也曾希望再等一等只言片语,但再也没有收到一封被错送的信。年复一年的等待中,他所有的希望被一点一点磨去,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原来不是楼京墨不想而是不能,想到死在他面前的天枫十一郎,为什么始作俑者是他的亲生父亲。然而,往事不可追,一切再提已无意义。
无花终是只能说一句,“我更该说对不起,连累你受苦了。”
楼京墨笑着摇了摇头,她是一点都不觉得有多苦,薛笑人主动送产业,奠定了小楼春的发展基础,如此傻缺世间少见。“不说那些了,你怎么会来西域?有没有遇上特大龙卷风?”
雪一直不曾停,四望而去,除了雪与沙没有别的东西。
在沙漠里迷路往往是离阎王更近了一步,想要确定方位除了偶遇驼队之外,只有等夜间雪停一观空中星相位置。
“唐有玄奘西行着《大唐西域记》,我不过是寻高僧足迹而来,想知时隔千年山川风貌有何变化,不定能留一本大明西域记。”
无花的僧衣也有些破损,而背着的行囊是遗落在龙卷风里。“你呢?该不是来观风赏景的吧?”
赏景?你逗谁玩啊!
楼京墨回以一个别说傻话的眼神,她早看腻了没有尽头的沙漠,“都说千里有缘来相会,我是来寻一份缘。”
快活城遗迹,其中可能有宝物千万,关键还有王云梦与柴玉关的尸骸。王怜花几近几出大漠不得,可不正少了一份缘。
楼京墨期盼上苍看在她能评为模范徒弟的份上天降奇缘,降试降了,但来的不是风吹沙尽显遗址,而是猛地来了一阵龙卷风把她刮得差点散架不提,更重要是完全迷失了通向罗布泊的方向。
明朝年间的罗布泊并非后世的寸草不生大荒漠,尽管楼兰古城已做烟尘,而罗布泊的水量也在日益减少,但好歹还能见到一潭清澈湖水。
白飞飞标注的地图上,要找到快活城所在则要先往罗布泊,湖底曾有一条密道直入快活城。如果已经密道已经不可用了,还能通过观星术判断流沙移动的中遗迹的位置变化。总之,是先找到楼兰古城里的罗布泊。
“寻缘?”无花觉得这比他猜的赏景更加离谱,倘若他们在此重逢也算缘,还真不如在江南烟雨天重遇于茶楼书坊中。
“我听闻这些年于阗一带出了一位石观音,虽名观音,但心硬如石,最为不喜见到女子美貌甚于她。你应该没想不通到去于阗一带寻缘吧?那真是效仿地藏菩萨,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
虽然楼兰与于阗都在西域,但两者可谓一东一西相距非常远。
楼京墨听姬冰雁提过两句商队避行于阗之事,石观音不喜漂亮的女子抓了她们毁去容貌,但她也不放过俊美的男子,同样抓了去关在那座诡异石城中。
江湖上传闻可怕的女人不只石观音一人,但看湘水河畔的水母阴姬创建神水宫定下规矩不允男子入内,水母阴姬的友善度显然比水观音高了几度。
神水宫周围的村镇百姓都挺感谢能生活在神水宫驻地之侧,让他们普通百姓免去了被武林人士骚扰的麻烦。
话虽如此,楼京墨多少还有几分顾忌。她收到神水宫送到小楼春的帖子,说是水母阴姬邀请她入宫一聚,探讨天一神水是否能有解药,让她用要去大漠走一趟给推托延期了。
“我可不敢奢望一见观音。西行路遥,看一看楼兰也就满足了。”楼京墨说着上下打量着无花,“光头是检验美貌的最高标准,显然你得了高分,如去于阗势必逃不过被抓的命运。谁管你是不是戒断红尘做了和尚,所以谁入地狱还真不好说。”
楼京墨很给无花面子了,她可没说落发为僧不是入宫做了太监,僧人可以还俗,太监才不能把切掉的东西装回去。
雪如此大,气温如此冷。无花不知到底从哪窜起了无名之气,他入石城才不会是因为那种原因。而只得暗自调息,他究竟为什么要主动提石观音。
“找个避风处先休息一下吧。我也遇到了大龙卷风,原本是计划向东行去罗布泊补充淡水,随后再往东入敦煌从玉门入关。”
如今看来,两人分别从一东一西两个方向而来,目标地都是罗布泊,却被一场突来的大龙卷风给搅得迷失了方向。
两人在一座小沙丘后静坐下来,他们所有的水与干粮并不多,以习武者的耐力去估测,外加天上降雪勉强可作淡水用,最多也就能再撑过十五六天。
冬季少有商队出入大漠。楼京墨不敢奢求雁字商号的人能找到她,他们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剩下只能等观星象与祈祷遇到一丝生机的契机,比如说遇上野骆驼之类天生会寻得绿洲的大漠原住动物。
或许,比起一个人在茫茫大漠里寻路,两个人至少能多一份慰藉,起码证明他们不是走在生命禁地。
不过仅有慰藉并不足够,楼京墨与无花夜观星象走了半个月有余,天中也不再降雪而放晴,在饮用雪水做淡水的这一招都不得用后,他们仍旧不曾看到那个象征着希望的罗布泊出现在眼前。
“我以前听过一些罗布泊的恐怖传说,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
楼京墨吃掉了最后一块干饼,水囊已经空空如也,她深知此生仍未达到小鼎所求的转世条件,却遥看夕阳落时全无半点恐惧,也许对生的追求是人类的本能,但对死的畏惧却可以克服改变。
这时,楼京墨能想到很多曾经听过的罗布泊怪事,寻了一件合适地说起,“东晋高僧法显西行取经,路过楼兰古国时写过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者则死无一全者。
这条古时时候的丝绸之路上,有过多少像楼兰那样盛极一时的富饶之国,就有多少孤魂野鬼在其消失后徘徊不去。方志之中曾经记载了不少故事,那些迷路的人一直在找罗布泊水源,但他们都渴死在距湖水不远的地方,仿佛是身中了某种魔咒而见不到前路。”
这可不正似两人目前的状况,他们都认为没有走错方向,也都曾在沙漠里有过丰富的生存经验,偏偏就是没能寻得一处绿洲。
“若真如此,是天数难逃。”无花看了一眼楼京墨,两人现在是都灰头土脸面色难看,但她还真是笑得坦然,让他看了也笑了起来。“几百年后,有人在沙海里挖出你我两人,却是不知他们会做何推测。”
“还能做什么推测,很简单,我一个有头发的人来沙漠,为一个长不出头发的寻灵丹妙药——未果。会被后人批注两个字:傻x!来寸草不生的地方寻帮助长毛的药,可不正是好笑的反讽。”
楼京墨说着自己都觉得心酸,她明明是来寻宝的,这事后人是推断不出来了。普通人与和尚在沙漠里一起走还能为何,总不见得是带发修行,还不如她胡诌的理由。
无花终是不再克制内忍,他伸手摸上楼京墨散落的头发,“不再聊脱发这件事,我能保证不对你的头发出手。”
“说好的,高僧之心五蕴皆空呢?五蕴都空了,还不让我说空了的头发。”
楼京墨不想体会丧发之痛,不说话也是省了力气,似是能让他们多撑一会,尽管等待一场奇迹出现本就是傻子的期待。
沉默之中,两人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毕竟沙漠的日出日落与中原并不相同。正在天际余辉将尽未尽时,远方居然出现了一幅人来人往、骆驼穿行、帐篷比邻的边贸互市之景。
海市蜃楼!两人对视了一眼皆看出彼此都不认为那是真的绿洲,一来楼兰附近不曾听过有这样大规模的互市,二来真有绿洲为何半点声响也不存出现。
不过,两人还是加快了脚步向人影攒动之处走去,既然不曾偏离原定的方向,那么是否可以抱有一丝不曾熄灭的期待。
海市蜃楼是追逐不到的幻境,无论人们用尽全力去追寻都不可能触摸到一二。
楼京墨却觉得人影之景的越发清晰,尽管一路走去还是听不到半丝声音,但能看清互市之地的具体情况了。那处不与脚下同,那一片地方的沙漠上没有大雪降落过的痕迹,看那些人的穿着是在夏天,而两人所处环境却在冬天。
下一刻,无花拉住了楼京墨的手,只因两人都是不由自主地双腿一软,仿佛被什么东西冲击到了身体,瞬间巨疼而控制不住跌冲向前。
“提麦提,再便宜一点啦!”
“便宜不了啊。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中原在打仗,从江南拿一批丝绸太难了。宇文化及把运河水路都封了。”
“门阀世家手握兵权,我们普通人日子不好过。”
只不过一步而已,两人耳边响起了无数买卖人的谈话声,原以为是海市蜃楼之处,却真的响起了声响。
楼京墨努力压制住心口之痛,回头一看,来时覆雪的沙地消失不见了,而是正午阳光下一湖的碧波粼粼,正是他们要找的罗布泊。其侧,骆驼三三两两地卧地休息,也不时能见人去盛水喝。
“小砚,你还好么?”无花勉强站直了身体,此时此景真是他们闯入了海市蜃楼的世界。“我们,这里……”
楼京墨深吸一口气,她终似曾经所遇的净念禅宗门下无蕴一般,在无知无觉中闯过了时空间隙,身体的疼痛正是跨越两界的最好证明。“你说了要效仿唐僧西行,上天听到了你的心愿。开心吗?”
第57章 摸不着头脑的开始
西域•罗布泊。
隋朝大业二年,杨广登基为帝的第二年,中原小规模战争仍时有发生,但都比不上从西域至漠北的庞大突厥势力所带给隋朝的压力。
如此天下大势之下,敦煌以西、高昌以东的罗布泊正是隋与突厥两股势力的交汇区,此地倒是一反常态地不见流血冲突,而隔三差五就有边贸互市,往来商贾络绎不绝,仿佛重现了当年楼兰古国的热闹景象。
无花走出帐篷,七月的太阳让他感到鲜有的温暖。来到隋朝年间已经一月有余,楼京墨的医术过人绝非虚言,能以一套针对疗伤的内功,使人内及外的蕴养经脉肺腑根治内伤,渐渐抹去了穿行过时空缝隙所致的重伤。
“上午好,无花师父。这准备去集市买菜?”余亮一出帐篷看到隔壁的无花便是颇为自来熟地打起招呼。在西域之地遇到一位能说会道江南话的人颇为难得,哪管对方是不是出家人都像是见着乡亲一般。
江南余家做的是布庄生意,余亮二十出头在家里排行第三,上有两位兄长掌管布庄,他只能等着拿分红而无实权管事。
与两位兄长的守成不同,余亮早就耳闻把生意做到西域去能赚大钱,几乎是凭着年轻人的一股热血冲劲,他居然只身一人带上所有积蓄就前往了罗布泊。
这一路余亮所受的伤病与被人坑骗等经历都未消磨他的宏愿,等西出玉门后发现最大的问题在于语言交流障碍,便在罗布泊的集市里先住了下来。此地汇集了东西往来的多不同族群商队,绝对是学习语言与观察市场动态的好地方。
一个月前,余亮认识了住在隔壁两个帐篷里的楼京墨与无花,仿佛是在迷雾中跌跌冲冲闯了很久的人终于拨开了围绕的迷雾。想学外语有了老师,畅想东西商业往来有了支持者,更不提最让他魂牵梦绕的能吃到江南菜的家乡味道。
“听阿里木说今天会有一大批新鲜的蔬菜与大米运来。这会去正能挑些品相好的,中午一起来吃饭。”
无花回以余亮温和的笑容,尽管七绝妙僧少有为人下厨,但此时此地他不会拒绝一个愿付高价搭伙钱的傻年轻。
余亮很是兴奋地点头,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被无花的厨艺征服,这会已经开始脑补起白米饭配菜的幸福口感。“好好,那我继续去写书,一个时辰后就来帮你打下手。”
无花看着余亮又匆匆跑回了房,那兴冲冲的劲头竟有两分神似南宫灵。不是年纪轻轻已经成熟稳重的丐帮少帮主,而是只会对兄长露出依赖之色的小弟。
想到这里,无花不由有些出神,如果这一次他真的会不去了,那么南宫灵又会如何?石观音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脱离她的控制,哪怕是她的亲生孩子也不例外。
那么唯有与之两相利用,而有朝一日强到胜过石观音,在该下手时不留任何余地除了她才有真的自由,但是南宫灵的心性能做到吗?
楼京墨结束了上午的义诊正要回帐篷,就看到无花在抬头看云发呆。不是她的错觉,自从误入时空裂缝来到隋朝年间,与她在罗布泊一同生活的人不再是沙漠里所遇的七绝妙僧,而像是多年前月来巷的隔壁邻居李泊枫。
两者似乎是同一个人,但又绝非是同一个人。李泊枫会发呆、会哀愁、会恼怒,而那都是仿佛断了红尘的无花所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