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身上属于武安君的气息,是哪里来的?
难不成武安君离了秦国后依然放心不下,拐弯抹角的跑来保护这流落在外的秦国血脉了?
嬴稷越想越觉得可能,索性吹了几股阴风,又在刚刚睡醒的赵政面前显出身形,这一下子可着实把小孩儿吓了个不轻。
老秦王笑眯眯的摸了摸孙子的脑袋,很是好脾气的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说吧小子,寡人的武安君,被你送去哪里了?”
赵政一脸懵逼。
太爷爷你自己的武安君不看好了怎么过来找我要!???
哦,不对。
少年脸色一板,忽然反应过来了。
白起……现在在素素那里来着。
那么问题来了——?
他现在是要为了素素瞒过这位祖宗的耳目,还是要在讨好自家祖宗的同时挑战一下眼下的素素对自己的忍耐度?
……这是个送命题。
赵政深沉的想。
因为无论怎么说,眼下的素素并不像那些昔日秦相一般,是带着货真价实的本事和功绩出现在秦王面前才得到了最高级别的尊重和礼遇的;他自己便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连素此刻能展现出来的能力也只是些旁门左道的技术。
偃甲之术再精妙再神奇,又如何?
不能上战场、不能为帝王效力,花费大量的时间力气和财力物力,最终目的只是造了一个像极了真人的假人出来……眼下的秦国,还容不下这样的特殊技术。
而若是真的让老秦王和武安君重逢,那还真的说不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赵政暗中磨了磨牙。
……说到底,老秦王,就只是老秦王而已,嬴稷自己便是经历过兄弟反叛亲缘反目的秦王,而嬴政更不用提。
哪怕他眼下还不是秦王,但他也能判断出来某种意义上眼前的老秦王这也是个潜在的威胁之一。
想到了这一点,他便打定了主意,也决定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武安君什么的,我倒是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这少年只是片刻的慌乱怔愣后便瞬间冷静了下来,他端正坐在嬴稷的面前,笑容温和有礼,却始终只是浅浅淡淡覆在脸上的一层客套的浅笑:“……说起来,小子甚至不知道您究竟是哪位。”
嬴稷不气不恼,笑眯眯的看着眼前从容自若,坦坦荡荡的和自己四目相对的少年郎:“寡人说过了,名为嬴稷,你应当叫声太爷爷才是……可别告诉我,你的爹娘从未教导过你有关秦国的事情。”
嬴政眼睫一垂,露出几分落寞:“父亲在我幼年便逃离了这里,把我和母亲扔在这里……至于母亲,她出身不过是商人的舞姬,因着美貌才被父亲讨来,她没有谋生的能力,平日维持生活尚且自顾不暇,自然谈不起要如何教导我的学业功课这种事情。”
“原来如此。”嬴稷摸了摸胡子,倒也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理由。“倒也能理解,不过你仍是解释不了你身上沾染着属于武安君的气息这件事。”
“……孙儿不知道您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少年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我虽不算是懂事,却也知晓当年长平之战秦赵两国结下了的可是血海深仇,其中最受赵人憎恶的便是武安君白起,按着您的态度,武安君说不定应当是亡故之后四处流浪,那他最不应当来得就应该是赵国这里才对吧?”
嬴稷眼睛一眯,莫名笑了
“……还说没学过什么,若是没学过你这脑袋便能想这么多,那么你难不成是个天才?”
“天才的名声,孙儿还暂时不敢解下。”少年彬彬有礼的答道:“若是您觉得我身上的气息熟悉,说不定也可能是弄错了?”
嬴稷双手一揣,饶有兴趣的问道:“哦?那你倒是说说,寡人哪里弄错了。”
“白起出身鬼谷,说不定孙儿的身上只是沾染了同为鬼谷弟子的其他人的气息,这也不是没可能。”
嬴稷若有所思的点头。
嬴政稍稍松了口气,还道自己算是勉强瞒过去了。
可嬴稷停顿片刻,笑容莫测。
“……白起出身鬼谷这种事,就算是寡人也只是听他偶尔提起过一次,旁人甚至连信也不信的,只当是将军胡言乱语,在那之后他也再未说过这件事……所以这件事儿,应当只有寡人和白将军两人知道才是。”
嬴政面色一沉,心中也跟着咯噔一声。
“既然口口声声说你不认得武安君,那你是从何得知啊?”
嬴政一时语塞,却听得窗户那里传来少女清清脆脆的嗓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听我说的。”
老秦王一歪脑袋,瞧见了窗户跳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小丫头,乌发白肤,身姿纤细灵巧,眸光灼灼,比起自己这小孙儿的不动声色沉稳内敛,这姑娘的眼睛里更是藏着一种坦荡到接近狂妄的傲气。
……像极了昔日的武安君。
跟着他的舅公魏冉的身后,平静地走到自己面前的那个青年。
其实已经不需要她在说什么了,仅凭这双眼睛,嬴稷就把刚才的那番话信了个七八分。
但这人年岁已大,对些漂亮可爱的晚辈总是容易存了些逗弄的心思,于是老秦王转移了注意看向那漂亮得有些晃眼的小姑娘,笑眯眯的问道:“你说你说的,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武安君的?”
嬴政反射性的心脏一紧,果然,连素毫不迟疑的回答说:“白起是我师兄。”
嬴稷扑哧一笑,乐了。
“你若是白起的师兄,那你应当同我一辈才是。”
少女没接话,她只是瞥了一眼明显被噎了一下的嬴政。
而嬴稷自己没笑几声,便停住了嘴,转而一脸狐疑的盯着眼前的少女。
“……你姓什么。”老秦王沉声问道。
“……姓连,单名一个素字。”
老头点点头,砸了下舌头。
“听说是你自己小时候,摸字符摸出来的名字?”
连素哽了一下,点头。
嬴稷不说话了。
他看看嬴政,又看看眼前看起来还没自己孙子大的小丫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们俩……这个辈分有点乱啊。”
未来的始皇帝,嘴角的笑容渐渐扭曲。
……您以为赖谁啊,太爷爷???
第109章
早在许多年前,还在嬴稷还会亲亲热热的私底下叫一声白大哥的时候,白起曾经在一次闲暇时刻谈论过他有个师妹。
“我还在鬼谷修炼的时候,我就有个小师妹,生得很是漂亮,又乖又可爱,脑子也灵活,我出谷那年她跟在我身后,哭着和我说不想师兄出谷,想让我第二天继续留下来陪她下棋……那个时候我便想啊,若是能允许出山的话,我说不定会一直带着我的小师妹,就算那孩子是个姑娘也不打紧……可惜她身子不好,师父总担心她会不会突然间就出了什么事儿,一直不让她出山。”
他已经喝的微醺,倚在桌子便举着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着。
“王上你能想象吗?我们家小师妹的眼睛是金色的,我总觉得,师妹看起来比金子都好看。”
“白大哥,你喝得多了。”
嬴稷哭笑不得的劝着,而酒醒之后,他再也没讨论过有关过去的事情。
如今在想,白起大概更多地是在接着酒意回忆过去吧……回忆没有君臣之礼、没有世俗隔阂也没有任何拘束之物的日子。
那个时候的白起,大概最大的困扰就是如何哄着小师妹让她不要生气。
而后来呢……
莫说是白起的过去,他甚至在也没有喝醉过。
嬴稷瞧着眼前的少女,嘴角的笑容浸透了寂寞的苦涩。
孤家寡人,不过如此。
为了秦国,他舍了所有可舍不可舍的人,扔了所有他敬他爱的人。
老秦王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顶。
这姑娘突然间闯了进来,三言两语间尽是对自己这个小孙子的回护之意,她的确生得很是好看,好看得让他第一反应便是白起昔日提起过的那个总是让他无奈苦笑又遏制不住满脸纵容的小师妹。
少女容貌秀美惊艳,身姿纤细动作轻盈,自袖口处露出一双手腕,柔嫩的指尖透着病弱的白。一层薄薄的皮肉裹着轻巧的骨骼,衣衫飘飘,她像是只轻盈灵动的雀鸟轻飘飘无所顾忌的跃入了君王的视野,张开羽翼护在另一只幼兽的旁边,对着长者一副不肯示弱的样子,却浑然不觉被她护在身后的幼崽不过是年岁太小尚未来得及生出锐利的獠牙利齿罢了。
嬴稷瞧一眼被少女有意无意挡在身后的自家孙儿,只见这眉眼清隽的少年薄唇紧抿眸色深沉,粗布麻衫之下的肌肉微微弓起绷紧,扣在一旁的五指微微的勾着,手指尖压得发白。像是只獠牙尚未生成却已经有了跃跃欲试一扑他人咽喉的幼虎,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这老头好歹也算是自家的先祖。
嬴稷却不恼,反倒是觉得这小子的反应颇有意思。
尊师重祖是好事情,可帝王家始终不比寻常人家,为了一个目的他们可以舍弃自己拥有的一切——若是太过只执着于这些虚无假设的玩意,那从他爷爷那辈就不会大肆屠杀宗族强行变法,他父亲也不会为了安抚余下氏族车裂商鞅,他也不会听了范睢的意见,逐出了自己的生母和亲舅舅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说到底,目的都是只有一个。
此刻少年看着自己的这双幽黑眸子三分尊重七分警惕,三分尊重是给了他秦昭襄王嬴稷的名字,余下的全都是担心他是不是会对这小姑娘有所不利从而生出的小心防备。
嬴稷扬起了嘴角。
……这小子,很有意思了。
尚未为王,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底子——若当真是白起的师妹,那这姑娘也是值得让秦王这么护着的。
只不过,在秦王护着她之前,眼下看起来到还是这姑娘处处照顾自己的孙子多一点的样子。
……倒也不知道鬼谷弟子和秦王有什么孽缘,这一代代的怎么就说不清了呢,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不知是秦国之幸,还是秦王之幸。
要他嬴稷来说,总归不是鬼谷之幸。
历代鬼谷弟子,天纵奇才,再愚蠢的王都晓得这些个人哪个拎出去都是要认认真真护起来,恨不得让他们活得长长久,然后让他们继续辅佐自己的后代子孙。
到了秦国的地界,这些鬼谷弟子却是各个不得善终。
嬴稷的笑容蓦地转成了苦笑,这抹苦笑在老秦王的在唇角稍纵即逝,便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挪开了目光。
“若当真是鬼谷的后人,那你小子算是捡了大运了。”
嬴稷笑着说,眸光流转间像是借着面前两个小的回忆当年:“一个武安君便能帮着寡人走到今天的地步,若是你的话,说不定真的能达到寡人生前未完成的心愿。”
他看少女茫然望了过来,也找回了些许往日里纵横六国,周王宫中指点江山的慵懒狂气。
“小丫头,你觉不觉得……秦国灭六国,说灭就灭了。”
这算是道不大不小的题,眼下的秦国虽然已经是压制六国的状态,但是谁也不能把握秦国的未来会是什么,其余六国的未来又会发生什么;若是上来一个昏庸无为的君主,他们这些老骨头付出了再多,也没什么用。
连素眨眼,很是认同的点点头:“这倒是,不过前提是要让阿政成为秦王才是。”
嬴稷抚掌轻笑:“当今秦王是他父亲没错,可别忘了他还有二十多个兄弟,何况这小子又不像寡人,在朝中有一个魏冉帮持,无论怎么看他成为秦王的几率都太低了,小丫头,若是他不是秦王,你又待如何?”
少女抬起头,只回了一句话。“我说他会是,他就一定会是,除了这个人,我旁人也没什么兴趣。”
“是吗?”老秦王摸了摸胡子,笑道:“你一来没有军权二来没有朝中支持,三来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儿家怕是连秦国的朝堂都走不上去,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这倒不难。”连素说,“原本我便有七成把握,您出来了,变成九成了。”
嬴稷饶有兴趣的一抬眉毛,就见少女笑盈盈的对自己说道:“我赌您,输不起秦国的未来——若您不在意,不会跑到赵国,白起可能是您的一个理由,却绝对不会是您全部的理由,原本只是猜测,在看到您和阿政聊了这么久之后,我就更加确定了。”
确定秦国的现在,并不是那么乐观;
确定老秦王对自己这个孙子的赏识,某种意义上已经算是承认了他为王的资质;
也确定了,自己这一步,并没有下错。
嬴稷一怔,随即大笑。
“你待如何?”
连素便笑道:“过些日子,要借些老秦王的余威拿来一用,秦国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新的秦王上位太短根基太浅,尚且来不及发展自身的实力,阿政的父亲靠的一个是华阳夫人一个是吕不韦,这二者都不是血缘亲眷更不是多年知己好友,眼下不过是靠着新秦王的威严勉强压着下面的乱子,日子这么短,秦国的朝中实力分布尚未成型,再加上您的旧部想必还没来得及完全离开朝上……以这个为契机的话,说不定能成。”
若是先前只是靠着旁的理由确认这姑娘是白起的师妹,那么这会已经信得差不多了。
但他仍是有些在意的事情,不由得摸着下巴,好奇问道:“你岁数这么小,是靠什么渠道了解到了这些事情的?”
少女想了想,“倒也不难。”她说,“阿政和我讲过一些事情,再加上这附近人对这家人的评论,大概能推测出来,赵国和秦国的关系太糟糕了,糟糕得那便若是有了什么坏消息这边总是最先知道的。
前些年您离世之后,紧跟着继位的秦王只坐了三天的王位就离世了,这种消息随意一打听便能清楚。